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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鐵肺 IRON LUNG

1

時間不是一條直線,而是一個維度,和空間的維度一樣。如果空間可以彎曲,那么時間也可以彎曲。如果你知道的足夠多,移動速度比光還快,那么,你就可以使時間倒流,同時處于兩個空間。

這是哥哥斯蒂芬告訴我的。學習的時候,他總喜歡穿著一件舊到脫了線的紫紅色毛衣。他經常倒立,他說這樣可以讓血液回流大腦,給大腦補充營養。當時,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可能是他沒有解釋清楚吧。他已經覺得語言無法準確表達自己的思想了。

可是,從那時候起,我就覺得時間是有形狀的、是看得見的,就像一串透明的水珠一樣,一顆疊著一顆。你不能順著時間的軌跡往回看,只能往前看,就像往水下看一樣。有時候會有這個東西冒出來,有時候是那個冒出來,有時候什么動靜也沒有。但是,沒有什么東西是會無端消失的。

2

我說:“斯蒂芬說,時間不是一條直線。”科迪莉亞翻了個白眼,我知道她肯定會這么做。

她問我:“那又怎么樣呢?”她的這個反問讓我們都很滿意。先是肯定了時間的本質,然后也針對了斯蒂芬。他總是叫我們“小屁孩”,好像他自己不是一樣。

我和科迪莉亞坐有軌電車去市區,冬天的時候,每到周六我們都會坐電車去市中心。電車上悶得很,充斥著人們呼出的空氣的味道,還有羊毛的味道。科迪莉亞若無其事地坐著,不時用胳膊肘碰我一下,灰綠色的眼睛則冷漠地盯著其他人,閃著金屬的光芒。她目光銳利,總是盯得人家不敢和她對視,我也差不多。我們無所畏懼,我們光芒四射,我們十三歲啦!

我們穿著長款羊毛外套,系著腰帶,衣領豎直,像電影明星一樣,腳下穿著橡膠靴,靴子口向下翻,里面穿著男式工人襪。我們的口袋里塞著媽媽讓我們戴的頭巾。一旦脫離了她們的視線,我們就把頭巾摘掉。我們不屑于戴頭巾。我們的嘴巴都涂了厚厚的一層,像用紅色的蠟筆畫過,跟指甲一樣閃閃發光。我們認為我們是好朋友。

電車上總有一些老太太,也許不是很老,但在我們看來,她們就是老太太。她們也不能簡單歸成一類人。有些人穿著很體面,上身是裁縫手工定制的哈里斯粗花呢外套,手上戴著手套,頭上戴著簡約整潔的帽子,帽子的一邊插著幾根羽毛,顯得很神氣。有些人比較寒酸,而且一看就不像是本地人,頭上和肩上裹著深色的披肩。還有些人矮矮胖胖、沉默寡言,一副清高的樣子,手臂上挎著亂七八糟的購物袋,估計是去搶購大甩賣商品的,平時居住在廉價的地下室里。廉價的布料,科迪莉亞一眼就看得出來。“華達呢,”她說,“地攤貨。”

還有一些人顯然還不死心,瞧她們的打扮,她們還想著咸魚翻身呢。這種人雖然不多,但很顯眼。她們穿著猩紅色或者紫色的衣服,戴著耳環,耳環不停地晃蕩,頭上的帽子看樣子就像戲裝。她們的襯裙露了出來,顏色很怪異,令人浮想聯翩。其實,除了白色以外,任何顏色都會讓人產生聯想。她們的頭發有的染成了稻草色,有的染成了淡藍色,有的甚至染得像毫無光澤的黑色皮毛外套,加上她們干燥如紙、沒有彈性的皮膚,樣子很嚇人。口紅涂到了嘴唇外邊,眼影也畫得一塌糊涂。這些人最有可能自言自語。有一個人像唱歌一樣,一遍又一遍地說“羊肉,羊肉”,另一個人用雨傘戳著我們的大腿說“穿得太少了”。

這是我們最喜歡的那種人。她們自帶喜劇光環,都是很有想象力的天才,根本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她們因此獲得了解放,盡管我們不清楚她們到底戰勝了什么。我們認為,她們怪異的著裝、嘴里念念叨叨的口頭禪,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精心選擇的。有機會的話,我們也會像她們一樣精心選擇。

科迪莉亞說:“以后,我就想變成這個樣子。但我要養一只會叫的京巴犬,把那些小屁孩趕走,不讓他們糟蹋我的草坪。我還想要一根牧羊棍。”

“我要養一只蜥蜴當寵物,”我說,“而且只穿櫻紅色的衣服。”櫻紅色是我最近才認識的一種顏色。

我在想,如果說她們看不見自己的樣子,那會是什么情況呢?也許很簡單:她們的眼睛有問題。此時,我自己也有這個問題:離鏡子太近,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團;離得太遠,又看不到細微之處。誰知道我在做什么鬼臉?誰知道我在搞什么現代藝術?即使我調整好了距離,看得清楚了,我的樣子還是變幻無常。有些時候,我看上去像個三十五歲的人,滄桑憔悴;有些時候,我看上去像已經五十歲了,但精神煥發。關鍵在于光線,也在于瞇不瞇眼凝視。

我喜歡去粉色的餐館吃飯,這會讓你的氣色變好。去黃色的餐館吃飯,你的皮膚會變暗,氣色會變差。我考慮過這個問題,真的。虛榮心是挺令人討厭的,我終于明白女人為什么會最終摒棄虛榮心。但是,我還沒準備好放棄虛榮呢。

最近,我會不由自主地大聲哼哼,走在街上的時候,嘴巴會張著,偶爾還會滴口水。只有偶爾,不過,這可能是某種前兆。墻壁上可能先有小裂縫,然后會漸漸擴大,最終會怎么樣呢?從這條縫看出去,以后會是怎樣顯眼的古怪和癲狂呢?

除了科迪莉亞,我不會跟其他任何人說這樣的話。但是,我會跟哪個科迪莉亞說呢?是靴子口外翻、衣領豎直的那個,還是之前的那個,或者是之后的那個?不管是誰,都是多面性的。

如果我再見到科迪莉亞,關于我本人,我會和她說些什么呢?真實的面目,還是經過美化的?

大概是后者吧。我仍然有這種需求。

我好久沒見到她了。我沒想到會再見到她。但是,我回到這里以后,每走過一條街,拐過一個路口,走進一扇門,幾乎都能看見她的身影。毋庸置疑,關于她的記憶碎片,像她的肩膀,她的米黃色頭發,她的駝毛大衣,她的側臉,她的大腿,總會在任何女人身上閃過,但看全了,又不是科迪莉亞。

我不知道她現在成了什么樣子。她胖嗎?乳房下垂嗎?嘴角有灰白色的細毛嗎?可能性不大,因為灰白色的細毛一長出來,她就會把它們拔掉。她還戴那種時髦的眼鏡嗎?她割過眼皮嗎?她染發嗎?這些都是有可能的:我們都到了臨界年齡,這是個緩沖區,如果能避開陽光直射,這些小伎倆還是管用的。

我仿佛可以看到,科迪莉亞的眼袋漸漸增大。再仔細看,她臉上的皮膚很松弛,還有像肘部肌膚一樣的皺紋。她嘆著氣往臉上抹護膚霜,那是精心挑選的乳霜。科迪莉亞知道哪種護膚霜最好。她看了看她自己的雙手,和我的手一樣,她的手有點萎縮,有點變形。變形已經無法逆轉,嘴唇已經開始萎縮,脖子上的贅肉已經顯現,在地鐵黑乎乎的窗戶玻璃上也看得見。要不是看得很仔細,別人都不會注意到這些東西,但是,我和科迪莉亞都會看得很仔細,已經養成了這種習慣。

她放下綠色的浴巾,那是啞光的海綠色,和她眼睛的顏色基本一致。然后,她轉過頭,從鏡子里看到她腰部以上皺巴巴的皮膚,就像狗脖子上的褶皺,臀部下垂,像火雞的紅色肉垂。接著,她轉過身來,看見頭發像一堆干草。我想起她曾經穿著運動服,那也是海綠色的,在健身房鍛煉,大汗淋漓。我知道她會說什么,對于這一切她會怎么說。她的姐姐們曾經在腿上涂蠟。后來,我們發現一個小罐子,罐子里凝結著她們用過的蠟,蠟上面粘滿了一根根豎著的腿毛。我們看到之后感到一陣惡心,然后又會心地咯咯笑起來。對于身體方面的詭異現象,她總是很感興趣。

我想象和她不期而遇的場景。也許,她就穿著破舊的外套,戴著一頂針織帽子,樣子像茶壺套,坐在路沿上,身邊放著兩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她僅有的“財產”,一直在喃喃自語。科迪莉亞!你沒認出我嗎?我問。她認出了我,但假裝不認識我。她站起來,拖著腫脹的雙腳走開,時不時地轉過來瞥我一眼。她的橡膠靴上有好幾個破洞,破舊的襪子一覽無遺。

我因此獲得了一些滿足感,她的情況越糟糕,我越滿足。我從窗戶或陽臺上看得更清楚,我看到一個男子在下面的人行道上追趕科迪莉亞,追上了她,狠狠打了一下她的肋部,把她打翻在地,我記不清她的臉是什么樣子的。但是,我不敢往細處想了。

還是換個場景吧,去看看她在氧氣帳里的樣子。科迪莉亞昏迷了。我被叫去醫院,來到她的病床前,但已經太晚了。花瓶里的花散發著惡心的氣味,枯萎了。有管子插進了她的胳膊和鼻子里,還有她奄奄一息的聲音。我握著她的手。她的臉浮腫、蒼白,像還沒有烘烤的餅干,眼睛閉著,下面有淺黃色的圓圈。她的眼皮一動不動,但她的手指有微弱的抽搐,也許,這只是我的想象?我坐著,一邊想著要不要把她身上的管子拔掉,要不要把插頭從墻上拔下來。醫生說,腦死亡。我哭了嗎?是誰叫我來的呢?

鐵肺可能比氧氣帳更管用。我從未見過鐵肺,但報紙上登過孩子躺在鐵肺里的照片,那時還有人會得小兒麻痹癥。我看過那些照片,鐵肺是一個圓筒,像一根巨大的金屬香腸,人頭露在外面,都是女孩子的頭,頭發散落在枕頭上,眼睛大大的,像夜行動物的眼睛。我對這些照片很有興趣,比起孩子在薄冰上玩耍掉進窟窿淹死或者跑到鐵軌上被火車軋斷手腳的報道,這些照片更讓我著迷。你可能莫名其妙地就得了小兒麻痹癥,也可能莫名其妙地就躺到鐵肺里去。可能是因為你呼吸的空氣、吃下去的食物,也可能是碰到別人碰過的臟錢。誰知道呢。

大人會拿鐵肺來嚇唬我們,阻止我們干那些我們所喜歡的事情。夏天不能去公共泳池游泳,不能去人多的地方湊熱鬧。你想一輩子待在鐵肺里嗎?他們會這樣說。這是個愚蠢的問題。對我而言,我倒是覺得這種一動不動、可憐兮兮的生活很有吸引力。

用鐵肺幫助科迪莉亞呼吸,就像在拉手風琴。一陣陣呼哧呼哧的聲音從她身邊傳出。她的腦子十分清醒,但是身體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來。我走進房間,在里面走動著,說著話。我們的目光相遇了。

科迪莉亞一定就在附近。她可能離我不到一英里,可能就在隔壁的街區。但是,我也不知道,如果偶爾碰到她,我會跟她說什么。比如,在地鐵上和她面對面坐,或者一起在站臺上等車,我們會肩并肩站在一起,看著廣告上一張巨大的紅色嘴巴啃著巧克力。然后,我會轉過身去對她說:科迪莉亞。是我,伊萊恩。她會轉過身來夸張地尖叫一聲嗎?她會不理我嗎?

我呢?如果有機會,我也會冷落她嗎?還是說我會一聲不吭地走到她面前,一把摟住她?或者抓住她的肩膀拼命搖?

我似乎走了好幾個小時,下坡,走向市中心,那里已經沒有電車了。此時已經入夜,天空中呈現灰色的水洗水彩效果,像蒙著液態的灰塵,這座城市一到秋天就這樣。不過,這里的天氣還是我熟悉的樣子。

我走到了我們以前下車的地方。以前,我們剛下了電車,腳就踩進路邊正在融化的雪堆里,迎面刮來一股刺骨的寒風,風是從湖面上穿過平頂的舊樓房刮過來的。那時,我們覺得這些樓房就是城市化的象征。如今,在這一片城區,破舊的平頂樓房已經不見了。翻新的紅磚外立面都裝了龍飛鳳舞的霓虹燈牌,很多地方都用了黃銅裝飾件,房地產行業很紅火,看樣子大家都很有錢。前方有一排龐大的長方形大樓,全是玻璃幕墻,樓里燈火通明,像一塊塊巨大的墓碑,發著寒光。冰冷的資產。

不過,我不怎么看這些大樓。對于從我身邊經過的人,就算他們穿著時髦的服裝,我也不屑于多看一眼。他們的身上全是進口貨,手工皮革或者麂皮,等等。相反,我更樂于低頭看著路面,像是在追蹤獵物。

我感到喉嚨發緊,下巴有點疼痛。我又開始咬手指了。咬出血了,這種味道很熟悉,嘗起來就像橘子味的冰棍,是一分錢一個的口香糖,是紅甘草味的糖果,是被咬過的頭發,是骯臟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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