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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馬一浮家世及其早年的生活

馬一浮幼名福田,后改名浮,字一浮,青年時代曾經用過“被褐”“太淵”等許多筆名,自號湛翁,晚年別署蠲戲老人或蠲叟,浙江紹興上虞籍人氏,生于四川成都,卒于浙江杭州。

關于馬一浮的家世,前幾年出版的《馬一浮集》中有《先考馬公行狀》一文,對此作了詳細的敘述。該文作于1901年,也就是馬一浮的父親去世后不久。按照馬一浮的敘述,馬一浮的父親馬廷培系浙江紹興府會稽縣東墅里(今紹興市上虞區長塘鎮)人。其先祖最早可以追溯到漢代會稽太守馬稜。不過這只是猜測,實際上,馬一浮也承認,馬家家世明以上世系已不可考。說得清楚的始自馬一浮的高祖,據說曾經累贈至通奉大夫、江南徽州知府。不過,馬家自此以后,很快就家道中落。馬廷培的親生父親馬尚坤“奇貧績學,隱居而終”,他死的時候,馬廷培才八歲。正是馬廷培“孤露發憤”,馬家才保留了些許元氣。馬廷培的伯父馬楚材任四川仁壽縣尉,清咸豐十一年,在與滇賊的戰斗中被俘不屈而死,朝廷追贈他為鹽運使知事。四川總督駱文忠得旨優恤,但馬楚材有女無子,繼子(馬廷培的親哥哥馬丙鑫)也被滇賊所殺,所以駱文忠馳書浙江求嗣子。馬廷培按族序成為嗣子,弱冠入川。后來得保舉,以從九品留省補用。從九品是當時公務員序列的最低一級,而且還不是正式的,僅僅具有一個資格而已。就如同今日某某家中有一個人在外因公殉職,政府為了照顧農村的家屬,給一個農轉非的名額。而所謂的補用也就是檔案已經在人事部門,但是還不知何時分配工作。不管怎樣,馬廷培總算有了個出身,開始踏入仕途。也許由于衙門里等候補用的人太多,又或許因為品秩太低,即便補用了也不過是端茶倒水的活,更重要的是,馬廷培的親生家庭的家境十分貧困,在家鄉時,經常粥不果腹,吃糠咽菜,入川前僅從親戚那里借了五百錢留家,家中的親生母親亟待寄錢回去贍養。因此,馬廷培聰明地選擇了離開,去做大員幕僚。正好當時有一個同鄉人叫朱潮,做了御史,被派駐到敘州(今四川宜賓),對幕僚很嚴苛,所以他調往成都后幕僚都沒跟去,便將馬廷培招致門下。馬廷培做了幾年幕僚后,于光緒七年又以通判資格留省補用,后來因為在清查山西、四川等庫款的事務中功勞顯著,逐漸受到一些人的賞識,于是被正式起用為潼川府通判,駐太和鎮。馬廷培最后的職位是“調署仁壽縣”,出任仁壽縣知縣。以清代官制,府通判與知縣級別一樣,所以馬廷培從太和到仁壽是平調。

馬氏家族人丁稀少,馬一浮本人無兒女,只有一個從侄馬鏡泉先生還健在,他所能提供的馬一浮的族系傳承大概也只是馬一浮的這篇《行狀》所提到的這點東西,更未見有家譜一類的東西傳世。另外,馬一浮的老家在上虞區長塘鎮長塘村,當地也并未見有馬氏一族的祖宅遺留下來。當地保留的一幢馬一浮曾經住過的老房子至今完好,但這房子不是馬家的房子,而是當地一趙姓人家的房子。房子有個名稱,叫作趙家元寶臺門,筆者十幾年前去參觀過一次,印象中是個典型的江南臺門式的宅院,臺門不大,宅院不深,前廂是一窄道連著的小院,后面是一天井,再后是廳堂。在鄉間,這樣的臺門極其普通,與三進大宅院相比,也勉強只能算是中等。如今這個元寶臺門還在,新中國成立到“文化大革命”時期,里面的廳堂曾經被用作村里的小學校舍。如今鄉間的經濟發展,農民都住上了新蓋的房子,老房子已經拆得七七八八,只有這幢房子還保留著,大概是因為馬一浮曾經住過的原因吧。據馬鏡泉的回憶,馬一浮的父親解職回鄉后,租賃了趙家臺門的中院西面三間座樓,以后就一直住在這里。可見在上虞,馬一浮的祖上,至少在馬一浮的親祖父的時候,的確已經一貧如洗。而馬廷培雖然在外為吏多年,到頭來也只是兩袖清風而已。浙江自古有文物之邦之稱,耕讀傳家是鄉間普遍的傳統,不僅是那些殷實的富戶,即便是貧寒之家,也大半會勒緊褲帶、咬緊牙關,努力供子弟讀書,希望有咸魚翻身的一日。因此,馬家雖然已經貧困、沒落,但是讀書的傳統并沒有忘卻。最后到了馬一浮,總算又掙得個金榜題名,這是后話。不過此時的中國封建王朝已日薄西山、奄奄一息了。

這三間座樓雖是租賃來的,但畢竟是馬一浮居住過的,馬一浮在此度過了他難忘的童年歲月。這個趙家元寶臺門,現如今已被當地辟為文物古跡,接受游客的參觀和瞻仰。不過,馬一浮雖然童年是在這里度過的,但是這里卻不是他的出生地,他的出生地是四川成都。當年馬一浮的父親馬廷培宦游四川時,與馬一浮的母親、出身陜西沔縣望族的何氏一見鐘情,結為連理(自然是經過了三媒六證),并且在寓居成都時生下了馬一浮,不過成都卻未留存馬一浮出生的遺跡。馬一浮之后興辦復性書院,居留了數年,主要是在樂山的烏尤寺,其間也去過重慶,單單他的出生地成都似乎從未回去過,不知這是不是馬一浮心中的一個缺憾。四川樂山烏尤寺的爾雅臺復性書院遺址至今仍然完好地保留著,成為人們旅游觀光和紀念馬一浮的又一個好去處。按照現代以出生地入籍的規范統計法,馬一浮應該算是四川成都人,但是按照中國傳統的籍貫統計法,馬一浮則又應該算是浙江紹興人。根據馬鏡泉的回憶,馬一浮的童年是在紹興上虞故里度過的。不過,還有另外一種說法,馬一浮的外甥女丁敬涵女士回憶,馬一浮6歲時隨父母親回到浙江后,一直寓居杭州。如果情況是這樣,那么馬一浮的童年應該是在杭州度過的,而不是紹興上虞的趙家元寶臺門。關于馬一浮的童年時代的生活軼事現如今并沒有確切的文字記載,只有兩位老人不同的回憶,因此,筆者無法判斷哪一種說法正確一些,只好將兩種說法都寫在這里,立此存照,以待來者了。不管怎樣,馬一浮即便從未返回過上虞,而是從小就寓居杭州,總該算是一個浙江人吧。不過,筆者認為馬一浮返回故里的可能性大一些,因為馬一浮徹頭徹尾一副紹興人的特質:年輕時靦腆,中年以后少言、平和;性格也是典型的紹興人脾性:堅忍、謙讓,凡事都爛在肚子里,不愿做出頭的椽子,但又十分高傲(魯迅筆下的阿Q、孔乙己也是這樣的脾性)。當然,馬一浮身上還有儒者的方正、佛家的禪意和道家的仙氣。馬一浮不僅有紹興人的氣質,而且有紹興人的生活習慣和語言。如著名畫家豐子愷有一篇專門回憶馬一浮的文章《陋巷》,文中回憶了李叔同第一次帶他去見馬一浮時的情景:

第一次我到這陋巷里,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那時我只十七八歲,正在杭州的師范學校里讀書。我的藝術科教師L(指李叔同)先生似乎嫌藝術的力道薄弱,過不來他的精神生活的癮,把圖畫、音樂的書籍用具送給我們,自己到山里去斷了十七天食,回來又研究佛法,預備出家了。在出家前的某日,他帶了我到這陋巷里去訪問M先生(指馬一浮)。我跟著L先生走進這陋巷中的一間老屋,就看見一位身材矮胖而滿面須髯的中年男子從里面走出來應接我們。我被介紹,向這位先生一鞠躬,就坐在一只椅子上聽他們的談話。我其實全然聽不懂他們的話,只是斷片地聽到什么“楞嚴”“圓覺”等名詞,又有一個英語“philoso?phy(哲學)”出現在他們的談話中。這英語是我當時新近記誦的,聽到時怪有興味。可是話的全體的意義我都不解。這一半是因為L先生打著天津白,M先生則叫工人倒茶的時候說純粹的紹興土白,面對我們談話時也作北腔的方言,在我都不能完全通用。當時我想,你若肯把我當作倒茶的工人,我也許還能聽得懂些。但這話不好對他說,我只得假裝靜聽的樣子坐著。

筆者無緣見到馬一浮,沒有感性的認識,所以借助豐子愷先生對于馬先生的感性的回憶。豐子愷先生不愧是大師級的畫家,說李叔同先生是“天津白”,也就是天津白話,馬一浮則是紹興土白話,而且是“純粹的”,只用簡單的幾個文字,就將兩位人物的形象乃至性格、氣質活靈活現地勾畫出來,猶如粗線條的素描,極其傳神。馬一浮對工人說“純粹的紹興土白”,說明他請的工人也是紹興人;與客人說“北腔的方言”,但說得不溜,讓人聽不懂,說明他不常用,已習慣隱居的生活,我們由此深切地感受到了馬一浮身上地道的紹興人的氣息。

筆者這里東拉西扯地寫下上面這些文字,不是為了證明馬一浮童年確實回過紹興故里,因而受到鄉土的熏陶,成為地道的紹興人而不是杭州人,因為這樣的證明毫無意義;也不是為了與四川仁壽(馬一浮的幼年就是在這個地方度過的)和成都爭搶馬一浮這個名人,馬一浮是屬于全世界的,用不著爭搶,何況四川仁壽和成都也沒來爭搶。過去一些地方為了搭文化臺、唱經濟戲,四處爭搶文化名人的事并不少見。文化名人也是地方的著名品牌,自然不能放過,卻未聽說對于經濟的發展有多大的拉動;等進了世界貿易組織才開始真正明白,打造新的品牌,才是經濟發展的硬道理……閑話打住。筆者上面的敘述,目的只有一個,讓讀者對馬一浮有一個初步的感性印象,有了感知,才能進一步深入他的精神和思想。

早年的馬一浮是在一個有良好的家庭教育的環境中成長的。據馬一浮的從侄馬鏡泉先生回憶,馬一浮的父親精于義理之學,母親長于文學,因此馬一浮從小受到來自父母的良好的教育。尤其是母親的教育,對他影響很大。馬一浮自幼聰明過人,敏而好學。他四歲時入私塾,私塾老師問他喜歡什么詩,他回答道:“茅屋訪高僧。”私塾老師十分驚訝,四歲的孩子竟然知道李商隱的詩。他自己后來曾在《會稽馬氏皋亭山先塋記》里說:“浮雖不肖,篤志經術,實秉庭訓。其稍解詩旨,則孩提受之于母氏。”(3)馬一浮由于良好的家庭教育,加上天資聰穎,記憶力過人,因此,五歲能詩,九歲就能熟讀《文選》《楚辭》,鄉里有神童之譽。關于馬一浮童年時所受的教育,馬鏡泉先生說:

他母親親自教他讀書,九歲就能讀《楚辭》《文選》。到十一歲那年,他母親病重,自知不治。為了考考心愛的兒子將來能否有出息,有一天,就有意地指著庭前的菊花,要他作五律一首,并限用麻字韻。馬浮應聲而就,詩云:“我愛陶元亮,東籬采菊花。枝枝傲霜雪,瓣瓣生云霞。本是仙人種,移來高士家。晨餐秋更潔,不必羨胡麻。”他母親聽了既高興又不高興地說:“兒長大當能詩。此詩雖有稚氣,頗似不識煙火語。汝將來或不患無文,但少福澤耳。”夜半,他母親痼疾遽作,不久去世。自此,少年馬浮就失去了母愛,依靠父親的教育和姑母的照管而長大。

馬浮自從母親去世后,一段時間主要靠自學。他從小就喜歡讀書。他家是書香門第,家里自有不少藏書,他任意涉獵,早暮攻讀。當時他父親看到孩子能用功讀書,感到很欣慰,但總覺得,長此以往,如果沒有名師的指導,是會耽誤孩子的學業的。于是請了鄉間一位很有名望的舉人鄭墨田先生來家里教讀,但不久,這位舉人老爺突然提出辭館。這時,馬浮的父親大惑不解,只當是自己的孩子不聽教誨,惹老師生氣。經再三盤問,才知道孩子的才智在某些方面已經超過老師,老師自感不能勝任,又不愿耽誤人家子弟學習,所以請辭。他父親聽了這番肺腑之言很是感動,于是只好自己教讀。在教讀中,孩子提出的問題或見解,父親也感到詫異,自嘆不如。自此,就只好讓其自學。從此,年輕的馬浮就充分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夜以繼日,遍閱群書,學乃大進。(4)

關于馬一浮童年的學習生活,還有一個動人的故事:馬一浮有一個鄉間私塾的同窗,叫杜亞泉,也是上虞長塘人。此人后來在民國時期也是大大地有名,在20世紀20年代前后的東西文化論戰里,他同梁啟超一樣,是主張東西互補以及回歸傳統的,這一點也與馬一浮相似,不過馬一浮沒有參加各種論戰。杜亞泉在20世紀20年代前后風頭一直頗健,曾經主持過當時影響很大的《東方雜志》,是思想界的重要人物,但是后來逐漸邊緣化,他的事跡也漸漸被人淡忘,以至湮沒不聞。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山大學的袁偉石教授出版了《中國現代哲學史史稿》,書中對杜亞泉的思想有深入的研究和闡述,并且將他與梁啟超一同歸入掀起東方文化思潮的重要人物,由此奠定杜亞泉在東西文化論戰中以及在中國現代思想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據說20世紀90年代初,《杜亞泉文選》即將出版時,該書的編者曾去找權威人物王元化寫序,王在讀了杜亞泉的著作及有關研究材料之后,驚呼“杜亞泉此人了不得!”顯然王此前沒有讀過袁偉石的書,也并不清楚杜亞泉的學術成就。可見杜亞泉這位早年曾經風靡一時的人物被歷史邊緣化的程度,就連學界的大佬也已將他遺忘了。這是題外話。杜亞泉才思敏捷,馬一浮聰明過人,兩個人在私塾里頗受老師的器重,稱他們為長塘鄉的兩條龍。一次老師要考考兩個弟子,要求他們就山鄉的風景對上下聯,兩人出口成章,聯句成詩,詩云:

青藏柳谷鶯先覺(杜),露滴松枝鶴有聲(馬)。

山蔭綠處人醉竹(杜),百花紅時客迎新(馬)。

兩位天才少年詩人,才華橫溢,一時瑜亮,傳為一段佳話。

馬一浮早年的啟蒙老師除了馬鏡泉所介紹的鄭墨田之外,還有一位叫何虛舟。何虛舟是馬一浮的第一位蒙師,馬一浮在1900年的一首名為《哭二姐》的詩里面,簡略地敘述了同這位老師的關系,其云:“前年聞何虛舟師已歸道山。在任壽時,姐(即二姐)及三姐、福田受讀于師,最蒙恩契。”(5)關于馬一浮早年的生活以及所受的教育,我們能夠敘述的材料不多,基本上就是上面這些,但已可以大致地了解馬一浮的童年時代及其所受家庭教育的情景。看得出馬一浮早年所受的教育是十分傳統的。由于馬一浮的母親體弱多病,鄉下又找不到更好的老師,馬一浮后來基本上依靠自學。馬鏡泉說,馬一浮在年齡稍長之后,整個少年時期讀了許多書,盡管講述者并未具體指出馬一浮所讀何書、所習何業,但這不難猜到。馬一浮出身于封建社會小官僚家庭,在這樣的家庭里,子女從小所受到的教育,自然離不開四書五經、道德文章這一類。因此,他們對馬一浮這個獨子的教育,絕不會離開傳統教育的窠臼。學而優則仕是中國封建社會數千年的傳統,普通家庭的子女,通過科舉來獲得功名,是他們唯一的前途和出路。馬一浮十一歲喪母,以后的教育主要由他的父親來督促,同時許多時間里他是靠自習。這必定使他有機會廣為閱覽,而不只是修習儒家的文章經術、詩詞歌賦之類,這為他未來的學問打下了一個良好的基礎。不過,這個學問的基礎仍然是正統舊學的。19世紀末的中國,雖然由于列強的侵凌已國門大開,“西學東漸”之風愈演愈烈,然而在戊戌變法之前,不僅西學之風遠未吹入普通人的家庭,而且新學也還只是一個腹中的胎兒。馬一浮少年時期受到的是典型的儒家教育,他后來返歸傳統、契心儒學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回歸其生命本來的體現。

需要指出的是,馬一浮早年所受到的家庭教育不僅僅是知識方面的,更包括了傳統的家庭倫理、社會綱常及道德生命等方面的。馬一浮的家庭應是一個十分典型和十分傳統(從當代的眼光看,或許不能簡單地說成是守舊)的家庭,有一個故事可以充分地說明這一點:

……直到1900年底,好事多磨,馬浮父親的病越來越重,從四肢癱瘓發展到不能說話,但意識還清楚。家里寫信告訴馬浮,他就急忙回家看望老父。他父親對馬浮遠離家鄉讀書這件事,本來就有意見。“父母有疾,冠者不櫛”。認為兒子既不顧有病的老父,也不顧新婚的妻子,這是不盡本分。所以當知道這個“逆子”已回家的消息,十分激動;直至兒子靠近床邊向他問安時,老人更加激動,就狠狠提著兒子的耳朵要他跪下。在一氣之下,老人的病加劇,求醫無方。鄉親摯友們共同商量,都感到束手無策。此時其中有一位長者沉思片刻道:“要救他老父的命,辦法倒還有一個,除非子女割股和藥,或有希望。”于是,親友們的眼光自然而然地落到馬浮的身上。醫者也謂:“血肉最補形氣,不妨一試。”這時,馬浮的二姐聽了很傷心,轉身向后房拿了一物,又跑到長輩面前懇求說:“弟弟是馬氏門中的獨苗,如果割了他的肉有個三長兩短,這就對不起列祖列宗,也對不起已死去的母親,還是讓我來承擔這個責任吧!”言畢,卷起左袖,用早已準備好的利刃割下一塊臂肉,和進藥內。說也奇怪,他父親開始吃了這種藥,病體似有好轉;但一次復一次,最終也無濟于事了。到了翌年三月,老人與世長辭了。(6)

真是一個慘烈的故事。孝悌親情中彌漫著殘酷與愚昧,使人寒噤,實在令讀者感受不到親情所應包含的關愛與溫暖。馬鏡泉先生在敘述這段故事時的確注入了感情,但不知“好事多磨”是什么意思。

忠孝節義乃儒家倡導的學說,而成為中國數千年家庭倫理與社會政治教化的傳統。其中“孝”是全部的核心,其本意是要以家庭親情的關系擴展至社會,從而確立既尊卑有則、又不乏溫情親切的某種理想社會制度。不過,人類的文明歷史多次證明,過于理想化的東西,也往往會陷入極端化。“孝”這一中國人的傳統美德,本是中國人數千年家庭生活理念的結晶,然而經儒家理想化的演繹及社會規范化的創制與文飾,又經歷代封建統治者的政治化的推廣和別有用心的提倡,“孝”一度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已經成為套在中國人頭上的枷鎖、懸在中國人頭上的利劍。這個“一度”的時間并不短,包括了整個封建社會兩千年。于是,真情逐漸讓位于矯情與虛偽,親切則為冰冷和嚴厲所取代。“孝”這一家庭理念政治化與社會化的結果,一方面它作為中國封建專制制度的核心理念,構成了整個統治的基礎(如封建社會的君權、族權、父權和夫權),并且成為統治者手中的工具(如漢代時曾經設有“孝弟力田”的官名,唐代以后尤其是宋代一些統治者更往往自我標榜以“孝”治天下);另一方面,“孝”也成為封建社會中許多人弄虛作假、謀取進階的張本,如《宋史·選舉志一》記載:“上以孝取人,則勇者割股,怯者廬墓。”所謂“割股”,是指孝子割下自己的股肉做藥,用來療治親人的疾病,如馬一浮的二姐所做的那樣。《鄞縣志》云:“唐陳藏器著《本草拾遺》謂:人肉可治羸疾。自是民間以父母疾多割股肉而進。”這其實是野蠻時代吃人肉的陋習。不過野蠻人吃人肉只是為了果腹,天經地義,絲毫沒有什么“忠”“孝”的貓膩在里面,只是進入文明社會以后,這種野蠻的行為才被加上了“文明”的含義。春秋時期的易牙烹子媚桓公,介子推割股食重耳,都是愚忠的表現,而愚忠的基礎是愚孝。魯迅在《吶喊》里曾經對中國這種野蠻的、有著悠久傳統的愚忠愚孝進行過猛烈的抨擊,揭露了其殘酷的一面。所謂“廬墓”,則是指父母去世,孝子在墓旁搭建棚屋居住,目的是要守墓以盡孝思。廬墓之風久遠,上可溯及商代乃至更早。如顧炎武的《日知錄》云:“太甲之書曰,王徂桐宮居憂,此古人廬墓之始。”

割股與廬墓是中國古人最能夠表現對父母長輩盡孝的兩大法門。前者盡孝于長者生前,后者盡孝于長者死后。整個中國封建社會時期不僅割股之事多有發生,廬墓之人亦層出不窮,且花樣翻新。從兩種盡孝的方法看,割股之事實在殘忍,且毫無科學道理。恐怕正是由于其殘忍,有違人性,與孔子的仁愛思想不符合,所以孔子和孟子的儒學里都未曾宣揚過割股這樣荒誕的事。二者相較,廬墓稍微理性一些,運用得當,亦不失為表達孝心、寄托哀思的方法。不過,人類的理性極難抵擋情感與生存的沖突,廬墓在孔子后學那里就開始走火入魔。如《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喪,弟子服)三年心喪畢,相訣而去……惟子貢廬于墓上,凡六年,然后去。”到了唐代,又有一位名叫張徹的人,在他的母親去世后,竟然廬墓整整三十年!(7)這種盲目的“孝”,已完全是非理性的愚孝。此外,在封建社會里,“孝”之社會化和政治化的結果,不僅致人愚,而且最終流于濫。如北宋初開寶年間,朝廷詔諸州舉薦“孝弟力田、奇才異行或文武才干,年二十至五十可任使者”,后來鬧出笑話:

九年,諸道舉孝弟力田及有才武者凡七百四十人,詔翰林學士李昉等于禮部試其業,一無可采。而濮州以孝悌薦答者三百七十人,帝駭其多,詔對講武殿,率不如詔。猶自陳素習武事,復試以騎射,輒顛隕失次。帝紿曰:“是宜隸兵籍。”皆號呼乞免,乃悉罷去,詔劾本部濫舉之罪。(8)

看來這些以孝悌受到舉薦的人皆是濫竽充數、欺世盜名之輩,皇帝略施伎倆,即令其立現原形。不過話說回來,歸根究底皇帝自己應對這種“孝”之濫負起主要的責任。

孝而致愚以及孝而致濫,構成了中國數千年文化傳統的兩極。一方面,由愚孝而愚忠,人的個性、權利以及社會創造力最終受到抑制;另一方面,由孝之濫到忠之濫,其結果就是人情代替事理,欲望壓倒理性,人性扭曲,腐敗滋生。它們的土壤,便是以家庭血緣關系為基礎的、等級森嚴的社會禮法秩序和以皇權至上為基礎的、保守落后的封建專制體系。一般說來,社會禮法秩序與專制體系的理論基礎是不一的,甚至是矛盾的。封建專制制度在人類歷史上曾經普遍存在了數千年,東方、西方,外國、中國,均不能免。所不同的是,西方封建專制體系伸張的是神權和王權。西方恰恰是由于禮法秩序的進化,包括宗教神權理論基礎的動搖、人身依附的等級差序的消解和社會法律觀念的加強,一步步地導致了西方封建神權和王權的崩潰與瓦解。當然,隱藏在背后的根本力量自然是生產力,這也是毫無疑問的。縱觀整個歐洲,造成封建專制體系解體的理論任務,最先是由一批法學思想家來完成的。他們以法學(法權)世界觀對抗神學(神權)世界觀,粉碎了“君權神授”“法自神意”“王法至上”等曾被視為毋庸置疑的觀念,促成了人人平等理念的法律化。人人平等理念,具有爆炸性的民主革命威力,它并不僅僅反映人們基于經濟生活的自然訴求,同時也反映人們渴望活得更有尊嚴的人性訴求。一般而言,基于世俗意愿的(不是宗教的)法律一旦出現,必然會進一步張揚人性的力量。反過來,人性的力量又會進一步助推法律向前發展。不過,中國的情況有所不同。中國早在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戰國時期就已經有了普遍意義上的法典(9),并且出現了許多法家流派,與當時的顯學如儒家、道家鼎足而立,對秦朝的制度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應該說是法家理論推動了中華民族的統一。但是法家理論稍興即衰,一方面,自夏、商、周以來的大多數統治者并不能完全認同法家理論;另一方面,秦朝的殘暴無道也說明法家的理論并不成熟。西漢以后武帝重用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采取禮、法并重的主張,將法家理論完全納入儒學的治國理論之中。然而其結果卻是法律與專制的矛盾被掩蓋了,法在禮的侵蝕下,已失去其本有的普遍意義。周朝的禮因為法而加強,秦朝的法又因為禮而轉化,法從此有了儒家“孝悌為本”的禮作為根據,但也從此完全成為皇帝的統治工具。平心而論,漢代以后由于樹立了儒學作為國家的指導思想,確實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秦朝專制制度的嚴苛與暴虐,以后除了朝代的末世或異族入侵外(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在多數的朝代里,社會政治也的確帶有相當程度上的人情味兒,這都歸功于儒家的君臣父子、家國天下的思想。這也正是自堯舜以降的中華民族政治文化的老傳統,在這種傳統里,君主是一國之長,卻又如父親是一家之長那樣,具有家長之意義,所謂國家概念,國即是家,家也即是國。因此百姓在家要孝敬父母,在社會要忠于朝廷,反之,君主也要如父母那樣,善待百姓如善待自己的子女。總之,上慈下孝、兄弟和睦,四海一家,其樂融融,是這種社會的理想寫照。從歷史看,這種傳統具有強大的凝聚力,但是并不能阻止社會的無道和腐敗。相反,它是專制與腐敗的溫床。其原因正在于法律所要求的公正、平等已讓位給禮教的等級和服從,理性退位而人情泛濫,以致少數人的個人特權及社會的專制極權從此再也沒有約束。

一方面是愚忠愚孝,大多數中國人長期生活在森嚴的禮教制度下,禮教已經淪肌浹髓,深入人們的頭腦,主宰人們的生活,束縛了人們的思想;另一方面則是少數人的特權、腐敗和墮落。這正是過去中國歷史的全部寫照。而這樣一種生活方式(它的確反映了中國人固有的生活方式)雖然創造了中國的五千年的燦爛文明,卻不能避免近代的衰落。馬一浮生活在一個謹守禮教的家庭中,又要面對一個已徹底腐朽的社會和沒落的時代,他的二姐又不幸做了這個時代精神的犧牲品,所有這些都對馬一浮的思想造成強烈的沖擊,不僅構成了他思想上的矛盾,同時也在他的心靈上留下了永久的創傷。據近年出版的《馬一浮集》第三冊詩集的部分,有一組詩叫做《哭二姐八律》,其中第五律云:

庭闈痼疾困經年,疴痛相依信慘然。

語塞可憐通象譯(10),醫難無計禱神仙。

金刀剜臂痕猶在,脯奠陳筵殯已遷。

老淚何堪拼一慟,昨宵曾自問床前。(11)

詩作于1900年,其時二姐先于“病不能言”的父親而去,且“金刀剜臂痕猶在”,全詩透著一種深深的無奈、一種極端的痛苦、一種難言的矛盾和一種永久抹不去的悲傷。這種無奈、矛盾、痛苦和悲傷在馬一浮童年時就已種下,他十一歲所作的“我愛陶元亮,東籬采菊花”一詩充分說明了這一點。童年的馬一浮雖然天資橫越,才學過人,卻也有著超越常人的憂郁和傷感,背負著家庭與社會的重負,他只希望能像陶淵明那樣,擺脫塵世的煩惱與喧囂,超越人生的束縛,過上仙人般遺世而居的日子。當然,這不僅是他個人的夢想,人人入住桃花源,正是儒家一貫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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