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代儒宗:馬一浮傳
- 滕復
- 4055字
- 2023-05-16 18:17:08
第一章
導言
馬一浮(1883—1967)是中國現代思想文化史上杰出的學者、國學大師,他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弘揚儒學;不僅主張復興傳統的儒家思想,而且在推行儒家文化教育方面做了許多努力和嘗試,更重要的是,他為儒學的現代轉化作出過重要貢獻,是這方面的一個重要的先行者,因此許多學者將他看作是現代新儒學學派(一個在港臺及海外至今仍然十分活躍的思想文化學派)的創始者之一。在中國現代史上,馬一浮也是一位十分特別的人物。他獨意孤行、卓爾不群,在其一生里,甚至有相當多的時間身居陋巷、隱匿不出,不與世俗中人交往。當然,馬一浮也不完全是遺世獨立、與世隔絕的,只不過“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所交往的基本是文人雅士、著名學者而已,而且一直相當低調,基本是坐鎮湖上,只聞他人來此求教,罕有移駕去教人的。就算是同樣高傲并且同他在國學領域齊名的熊十力先生,當年也是攜其大作《新唯識論》兩度來此,向馬一浮請教。馬一浮晚年,尤其如此。1957年,蘇聯軍委主席伏羅希洛夫來我國訪問,想見馬一浮,也是由周恩來總理陪同,到西湖邊去拜見馬一浮的(這是馬一浮后人的說法,筆者以為也許伏羅希洛夫首先是想游一游西湖,順帶見一見馬一浮。不過好歹也算是拜見了馬一浮,故采此說)。
馬一浮雖然長期受到學術界的普遍推崇,不過,許多人尤其是后來人大多只是耳聞他的學問和他的書法藝術,卻不知道他最為人們所推崇和稱許的,是他對傳統儒學的信仰、根底、傳承和個人體驗。他對儒學傳統的信仰和道統的秉持與接續,當世少有人能夠與之相提并論;而他的純正的儒學思想和他在實驗和推行現代儒學教育方面的努力,當世也少有人能夠比及。馬一浮的弟子、港臺著名教授戴君仁曾經說過:“中國歷史上大學者,陽明先生之后,當推馬先生。”現代新儒學的倡導者之一、港臺著名教授徐復觀先生也說:“馬先生義理精純,代表著中國活的精神?!迸c馬一浮齊名的已故著名國學大師、同樣也是現代新儒學的開創者和領袖人物之一的梁漱溟,對馬一浮則更是推崇備至,稱贊他為“千年國粹,一代儒宗”——這是梁漱溟為馬一浮所寫的挽聯,可以說是對馬一浮一生學問和人品、思想和實踐的蓋棺定論。
也正因為大家對他仰之彌高,推崇備至,因而許多人反而不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一方面,自然與他長期隱匿不出、不與人接觸有關系;另一方面,與過去他的著作流傳不廣也有關系。馬一浮猶如供桌上的圣人,雖然受學術界一些人的頂禮膜拜,但長期以來人們只知道他的學問醇厚,其書法藝術也是當世奇珍,卻很少有人了解他的一生,更遑論他的思想面貌及學術成就。即使在學術界,大多數人也是通過傳聞來了解馬一浮的,筆者本人過去也是如此,而那只不過是浮光掠影、零星印象而已。老百姓對他的了解更少,甚至不知有馬一浮其人。正所謂曲高和寡,馬一浮雖然是一位極受推崇的人物,可真正了解他的人確實不是很多,即便在他的家鄉浙江,也有相當多的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因此,要讓大家了解馬一浮,就需要做一些事情,不僅要撰馬一浮的傳記和年譜,而且還要做馬一浮的思想研究,以及儒學和現代新儒學的研究——儒學和現代新儒學,前者是馬一浮畢生追求的東西,后者是馬一浮開辟的東西,在馬一浮的生平、思想及成就里面,占有至關重要的地位。不了解儒學,根本就不能了解馬一??;不了解現代新儒學,也不能全面地了解馬一浮,尤其是不能準確地把握馬一浮在中國現代思想文化史上的地位和貢獻。馬一浮、儒學、現代新儒學,是我們這部書的三個相互關聯的主題詞,缺一不可。
馬一浮的一生都在弘揚儒學,除了馬一浮,中國現代史上還有梁啟超、梁漱溟、熊十力以及馮友蘭、張君勱、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錢穆、方東美等都做了同樣的工作。當然,他們的思想觀點并不一致,不過目標和方向是一致的,因此,學術界將這些人劃歸同一個學派,并稱他們為現代新儒家,稱他們的思想學說為現代新儒學。國際漢學界則稱他們為“新新儒家”和“新新儒學”(neo?neo Confucianism)——這是為了區別對宋明儒學的稱呼,因為宋明儒學在國際漢學界被稱為“新儒學”(neo?Confucianism)。
因此,我們要想真正了解馬一浮,自然還需要了解現代新儒學。
現代新儒學實際上只是現代儒學運動中的一個旗幟比較鮮明的派別?,F代儒學運動肇始于20世紀20年代,當時傳統儒學隨著最后一個封建王朝——清朝的滅亡而趨沒落,且受到新文化運動的沖擊和批判,因此,在重整和振興中國文化的進程中,就勢必有一個反思和回歸,這就是梁漱溟等人提出來的儒學文化的復興以及后來張君勱、牟宗三等人提出來的儒學價值的重建。當然這還不是現代儒學運動的全部,梁啟超、李大釗等提出來的東西文明互補,毛澤東提出來的批判繼承孔子以來的兩千年中國優秀文化遺產,以及許許多多學者提出來的關于儒學與中國的現代化的思想,都應看作是現代儒學運動的組成部分。20世紀初,東西方文化的碰撞與交往十分有趣也十分微妙,一方面是中國近代革命的浪潮洶涌澎湃,人們對西學和新思想懷有空前的熱情,嚴復翻譯的《天演論》家喻戶曉,婦孺皆知,人人都了解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道理,主張西化成為當時中國思想界的主流;另一方面則是西方思想界自身發生混亂。西方思想界過去一貫對西方文明近代兩百年的驕人成就感到無比自豪,并產生了根深蒂固的文明與種族優越感。但是由于歐洲爆發了空前殘酷的第一次世界大戰,讓這些天之驕子們不知所措,世界末日的恐懼和悲觀一時籠罩了整個西方思想界,使得一些人開始對西方文明的根本發生懷疑。其中一些學者陸續將眼光轉向東方的孔子和釋迦牟尼,他們突然發現西方的培根、斯賓塞之流過去并非完全正確,實在論與進化論統統有問題,相反東方古老的學問倒也并非毫無是處。于是,他們中的有識之士開始提出東西文明互補說,即主張以東方文明補充西方文明,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后西方因自己的文明失控所帶來的恐懼和不安的心理。站在今天的高度看,這些西方思想家的思考是頗富前瞻性的。當時的歐洲思想家柏格森、倭鏗等都開始步尼采、叔本華的后塵,將目光轉向東方,提出東西互補的學說或看法。這些思想如同其他西方思想一樣,很快也影響到對外來思想如饑似渴的中國人,再一次引起了部分在拯救和改造中國的革命進程中因屢遭挫折而陷入苦悶彷徨的人的積極思索,他們中的不少人曾不遺余力地主張西化。在這場回歸傳統的思想探索中,舉凡梁啟超、張君勱、梁漱溟等都是先驅人物。張君勱的科學與人生觀論說和梁漱溟的東西方文化哲學論著曾在當時的思想界掀起巨大的波瀾,形成廣泛而激烈的論戰。這也可以說是現代儒學運動的肇始,也是現代新儒學的開端。現代新儒學最初的思想便是如梁啟超、梁漱溟所主張的那樣,希望傳統返本開新,并復興儒學于現代。這是中國20世紀20年代的思想潮流之一,它以鴉片戰爭以來中西文明碰撞為深刻的思想歷史背景。不過,這股思想潮流與當時孫中山代表的民主革命和稍后陳獨秀、李大釗領導的共產主義革命的思想潮流相比,只能算是微波漣漪,曇花一現,猶如蛙噪于野、蟬鳴于樹,喧鬧一時,便告消歇。20世紀20年代是一個繼續革命的年代,誠如孫中山所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舉國上下充滿了革命的熱情以及對于新思想的渴求。這也是時代的情勢使然,當一個民族長期處于危亡關頭時,焦慮和痛苦的人們是很難有平靜的心情來理性地回顧歷史的,人們急迫地要擺脫歷史的困擾和夢魘,將過去的一切都拋諸腦后——無論是歷史傳統中丑陋過時的東西,還是仍然美好和有價值的東西。也許對于一個這種情勢下的民族來說,探索新思想和尋求新出路是唯一能夠擺脫困境的解決辦法。總之,現代新儒學的先期吶喊在20世紀20年代只是鬧騰一時,很快便失去人們的共鳴。當時許多人對這一背離時代的思想運動不以為然,更有人對此大加撻伐,說它是歷史的沉渣泛起,卻很少有人認真地去思索他們到底在說些什么,并且也很快把這些微弱的聲音拋諸腦后了。這之后,新儒學的方向漸由文化運動轉到著書立說、錘煉思想的軌道上去,由此開始了艱難的傳道歷程。
以上是現代新儒學肇始的一個大概,后面我們在敘述馬一浮各個時期的學術和思想時,還要做深入的論述。在現代新儒學發軔的初期,馬一浮并未參與這場運動,他當時隱居在西湖過著刻苦讀書的日子。與其他現代新儒學的先驅人物一樣,他的思想也經歷過一個從激進到保守、由西學到傳統的轉變。馬一浮自幼受傳統文化的熏陶,青年時亦曾壯懷激烈,去西洋追求西學,曾發表過一些充滿新思想的文章和譯作;后來回歸傳統,也曾有過一些訓詁考據方面和零星的研究老莊及佛學的作品,并且在西方學術和中國學術兩個方面都有一個龐大的研究計劃,但基本上都未曾完成和發表過。20年代及以后,馬一浮雖以其學問的醇厚在學術界享有盛譽,但是由于他閉隱不出,脫離社會,因此遠不及張君勱、梁漱溟以及馮友蘭等那樣有廣泛的影響。馬一浮作為一代儒學宗師,其思想曾受佛學影響甚深,且頗近陸、王,當然,他的學術態度和文化思想觀點是超越陸、王的。馬一浮一生不重著述,主張圣人語默,學問之道在躬身力行,不在言語文字邊糾纏。從其思想形成的過程來看,大約在20年代中期以后才完成對儒學思想的最終認定——這略晚于梁漱溟等人。當然,其思想及學問的純正則為他人所未及,但在創新方面則不及他人。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后來的熊十力,他寫于20世紀30年代的《新唯識論》成為當代第一部真正哲學意義上的現代新儒學著作。至于馬一浮的思想,直到1938年他在浙大和復性書院講學時,才陸續以完整的形式公開發表出來。盡管如此,我們仍把馬一浮看作是現代儒學的一位重要開創者,這不僅因為馬一浮對梁漱溟、熊十力等人都有過影響,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思想較為正統。當下,在新儒家們努力重建儒學道德形上學的進程中,保持、承繼傳統與改造傳統(為現代可以接受的樣式)是同樣重要的,前者甚至構成后者的基礎;同時,傳播和弘揚儒學及其代表的中華傳統文化,也是新儒家們自詡的一項神圣使命及重要任務。馬一浮和他的思想對于當代新儒家的重要性正在于此,他在現代新儒學這個思想流派中的重要地位也在于此,而他在中國現代文化思想史上能夠占有一席之地,值得我們去了解他、認識他,更是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