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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啟蒙歲月

浦口鎮的傳奇小子

1882年6月24日(清光緒八年農歷五月初九)午后,一樁奇聞在浦口鎮不脛而走:“樹記”酒坊老板馬棣生的繼室為他生了個老五,出生的辰光了不得,馬年、馬月、馬日、馬時,合了相書上的“大吉”之相——“四馬齊全”。“四馬”者,駟也,乃拜相封侯之兆。此子生于馬家,更是“五馬齊全”。“五馬”者,《漢官儀注》曰:駟馬,加左驂右騑。二千石有左驂,以為五馬。(1)這是要出“千里馬”了,至少也是個太守的官命。

夫人臨產,“四馬”已然明朗,馬棣生心里喜悅。正午時分,家人急報:主母生了一位小公子。馬棣生為新生兒取名“元善”,字尹初(后更名“寅初”,以寅初之名考入北洋大學),乳名阿元。“元”為狀元,亦為首善,利蒼生也。“尹”與“元”呼應,又與“五馬”配,含出將入相意。100多年過去了,“五馬齊全”的佳話,至今為浦口人津津樂道。

浦口鎮位于浙江省紹興府嵊縣(今浙江省紹興嵊州市)城關鎮東側。嵊縣古屬越地,秦以后屬會稽郡管轄。會稽郡地處東南沿海,物華天寶,素有“山水國”佳譽,嵊縣正是絕妙處。會稽山、四明山、天臺山,群峰綿延,剡溪自南而北貫通全境。城關鎮上下5千米的河段內,新昌江、長樂江、黃澤江三條支流依次匯入,水光山色,透碧一片。東晉永嘉后,南渡的衣冠大族為剡溪風光迷醉,紛紛置田興園,王羲之、支遁、許詢等把退隱居所選在了黃澤江畔的金庭。謝安再起的“東山”,坐落于小舜江流入剡溪的交匯口。風流才子謝靈運,把心愛的“始寧墅”安放于“東山”與金庭之間。名士領袖的到來,文化巨匠的駐足,使這里成為六朝山水詩的發祥地,儒、道、釋三教交融的第一塊平臺。至唐代,名流接踵而至,留下佳句無數。李白放歌:“此行不為鱸魚膾,自愛名山入剡中。”“此中久延佇,入剡尋王許。”杜甫沉吟:“剡溪蘊秀異,欲罷不能忘。”裴通贊曰:“越中山水奇麗者,剡為之最。”嵊縣風光,是歷代文人墨客心中的摯愛,因此筑就了深厚的文化底蘊。千百年來,此地經濟繁榮,人文鼎盛,人才輩出。

浦口鎮馬寅初故居,馬寅初就出生在這里

秀美山水養育的不僅僅是人文氣質、審美情趣,古越人在與海侵搏斗求生存的過程中,也錘煉出尚武好勇、務實爭勝的習性。《漢書》作者班固謂:“吳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有劍,輕死易發。”此種傳統,在嵊縣人身上打下倔強、認死理不拐彎的烙印,每逢亂世,多有揭竿而起者。

馬家并非土生土長的浦口人,但老家亦地屬浙東文化圈——紹興小皋埠。根據《效學樓述文》和馬氏宗譜記載,浦口馬氏的遠祖為虞姓,是舜的后代。五代十國間,唐大書法家虞世南九世孫虞天佑的第四子虞團,入續馬氏,賜名馬繼宗,字湘水,舊譜稱“團公”,拜后周大學士。

元朝時,團公十一世孫馬方,字卓峰,號樂古,游會稽至唐大詩人、大學士吳融故里(今紹興孫端鎮吳融村),見此間山清水秀、俗厚風淳,遂舉族徙居。馬方即為吳融馬氏始祖。吳融民風好文藝,馬方亦喜詩詞、好音律,崇尚詩書傳家,在吳融建書堂,藏書數千卷。

馬氏繁衍茂盛,明代時已為紹興三大姓氏之一。譜載,馬方生六子(《紹興縣志》記載為七子),名德潤、德祥、德良、德常、德亨、德明。德祥“文英堂”下二十三世孫馬子明,清乾隆初年生于吳融,遷居紹興小皋埠,是為浦口馬氏小皋埠的始祖。

紹興人有句俗話,叫“麻雀、豆腐、紹興人”,意思是紹興人的足跡遍及各地。紹興人崇陶朱之學,重商業、手工業。馬氏在紹興歷十余代,從耕讀、行醫轉而重視商業,至馬子明、馬文燮兩世以善釀致富。馬子明的孫輩分家時,留在小皋埠居住地的分為前馬家和后馬家。兄弟20人中唯老八繼續讀書行醫,創“延壽堂”,浙江名中醫馬福康、馬壽康即是八房一脈。余皆以釀酒為業,分散在紹興、蕭山、上虞、嵊縣各地,開設了數十家釀酒作坊。紹興名酒“香雪”“善釀”“加飯”“谷粹”皆源自馬氏酒坊。

道光年間,“文英堂”二十三世孫馬子道從吳融遷居浦口,創立“馬萬興”商行。馬子道侄子馬大良、馬大敬也相繼遷居浦口,創“馬茂記”和“馬坤記”酒坊。咸豐五年(1855),小皋埠馬氏分家,“文英堂”二十六世孫馬賡良亦移居此間,創立“馬鈺記”,營業大盛,名聞四方。咸豐十一年(1861),太平軍進入浦口,“馬萬興”“馬茂記”“馬鈺記”房子被燒光,從此一蹶不振。

分家后的紹興馬氏酒坊風光不再。同治年間,“文英堂”下二十六世孫、16歲的馬棣生也追隨堂兄馬賡良遷居浦口。馬棣生,名慶長,字棣生,以善釀著稱。到浦口后,先以賣米賣鹽為生,后辦酒坊。因酒坊建在柏樹林下,名之“馬樹記”。后又有“馬文記”,還兼營絲繭,生意頗為興隆,儼然浦口鎮上有頭有臉的人物。

浦口歷史悠久,農耕桑種,民風淳樸。北魏酈道元《水經注》載:“浦口有六里,有五百人家,并夾浦而居,列門向水,甚有良田。”晚清時,經歷“長毛之亂”折騰后,又在“同治中興”恢復元氣,經歷著傳統農業社會最后的輝煌。東部四明山一帶出產的蠶繭、茶葉,順著黃澤江下至浦口匯聚,再發往杭州、紹興、寧波乃至上海,浦口成為遠近聞名的商品集散地和水陸碼頭,商賈云集,檣帆相連,貨物吞吐不息,卸下食鹽、白糖、布匹等日用品,運走糧食、木柴、蠶繭、紹酒等土特產。農歷雙日為集市,各路商賈涌向浦口。老街上,南貨店、百貨店、過堂行、酒作坊、點心店、繭行一應俱全。這繁盛的商業大多為馬氏所營,即所謂“五馬鬧浦口”。馬棣生是為其中的一匹“健馬”。

馬棣生生意發達,家口也不弱,先后育五子:師善,字孟希;鷹善,字仲復;植善,字叔培;積善,字季余;元善,字尹初(寅初)。有二女:錦霞、錦文。

馬棣生發家不忘造福鄉里,在屠家埠至浦口的路上鋪石橋、造涼亭,還置辦了水車、水桶、水槍以備救火之用。這些設施,方便鄉親近百年。嵊縣人稱樂善好施者為“好人家”,因此“馬樹記”在浦口被上年紀的人尊稱為“好人家”。

馬棣生原配夫人中年早逝,留下四個兒子。馬寅初的生母王氏,是馬棣生的繼室,忠厚賢惠、精明能干,善于家政,相夫教子。王太夫人愛蓮,常常在院子的花缸里養一些荷花,以荷花“入夏始開,不與百花爭春;退居池水,不與群芳爭艷”的謙德和“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超凡脫俗的品性,熏陶著自己的愛子。

阿元在眾人的關注中一天天長大,牙牙學語時,便顯露出過人的聰慧。家里寬敞而別致的庭院,是他多彩的世界。

“馬樹記”酒以外銷為主,鎮中酒店分兩處。一處在柏樹下黃澤江的碼頭旁,屋檐上飄著“樹記”酒旗。因地處江邊,交通便利,船工舟子、客商游人,都喜歡在“樹記”酒店喝上幾盅上好老酒。另一處坐落在老街的中心地段,五間門面三進宅院,占地700多平方米,房屋為兩層木樓,建筑面積有1000多平方米。前院一排臨街房,為酒店營業場所,鎮上的好飲人家及閑散人等時來光顧,從早到晚,熙熙攘攘,人聲喧囂;第二進面闊四間,其前方兩側各有廂房一間,與門廳圍成一小天井,馬家將其作為會客之所;第三進院落最大但很安靜,是家眷的住處,面闊六楹,兩側各有廂房三間,分布著臥室、書房、祠堂、灶房、餐廳等。前后院間以二層高的走馬樓貫通,既為家人的活動場所,也是發大水時的避難處。中進堂前樓上供奉著觀音菩薩,廊下左右各掛文武財神。

防范和應對水患,乃是當時浦口人的必做功課。浦口之地四江交匯,每逢梅雨秋澇,常常漫灌全鎮,遠近澤國一片。通常的對策只能是逃至樓上,等待水退。為了保護財產安全,馬家特地在二樓設了幾間酒庫,以加粗的木梁、立柱和石基加固。

阿元學會跑來跑去時,立顯頑童本色,總要溜出家門,到馬家的幾處產業里玩耍。出“樹記”酒店,沿一條卵石小徑行走里許,便是黃澤江畔,釀坊、碼頭、庫房都建在此間,還有一排平房,住著店員與伙計。經營與勞作的因子,細雨潤物般地播入阿元幼小的心田。

隨著年齒增長,阿元更把家門外長約兩里的老街當作百逛不厭的去所。父母寵愛這個“小人精”,常給他點銅鈿。阿元吃遍街上的各種小吃,不時買些小玩意兒,買賣中毫厘不爽,令店家瞠目結舌。鎮里的人都喜歡這個圓頭圓腦的小家伙,視為稀罕,議論不已。日后馬寅初主動選擇經濟學為終身專業,成就卓然,與兒時生活中的商業氛圍也許有些關系。

阿元7歲開始在家中啟蒙識字。先生只教《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經》,這些對當個店鋪掌柜是夠了,然馬棣生對聰慧的小兒子還有更高的企望。他對阿元要求極嚴,必須在早晨五更前起床,先到父母床前請安,然后早讀,讀書聲要讓大人聽見。

過了一年,馬棣生聽鄰村黃先生說,他家開辦的私塾請來了遠近馳名的前崗貢生俞桂軒先生授業。此公名佩柯,字一枝,號桂軒,系七品文林郎(翰林)陳先佑的高足,學識淵博,書法精湛,品行俱佳。馬棣生喜出望外,連忙托黃氏帶阿元去拜先生。俞先生高興地收下了這個悟性不凡的小弟子。一番調教,阿元的學識日新月異,不但“四書”背得滾瓜爛熟,更對傳統文化的精微要義心領神會,奠定了良好的國學功底。

馬寅初寫得一手好字,也得自俞桂軒的真傳。俞氏擅柳體,工隸、楷,是嵊縣書法名家,授業文不離書,書不離文。馬寅初在他的指導下,形隨意走,縱橫自如,特以隸楷見長:隸書筆法遒勁,質樸渾厚;楷書端華圓融,剛柔兼備,洋洋呈大家之風。

俞桂軒對馬寅初品行人格的熏染更是烙印深刻、地久天長。俞氏仰慕英烈人物,岳飛、文天祥、于謙、海瑞是他掛在嘴邊的話題,尤其對于謙的名作《石灰吟》心往神追:“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馬寅初銘刻在心,一生中多次書寫“碎身粉骨不必怕,只留清白在人間”,將之視為座右銘。他的一生,也是對此詩的詮釋。

俞先生對這位可遇不可求的天才少年偏愛有加,從中牽線的黃家也看上了這個讀書種子,在馬寅初8歲時,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他,結了一門娃娃親。惜乎,黃家女天不假年,芳齡14歲便不幸凋謝。但馬寅初還是遵守約定,于16歲時將黃女的牌位迎回家中,一生中對黃家人也多有接濟與照應。

俞先生打開了馬寅初的眼界,點燃了他求學的心火。馬寅初曾向其侄輩講過,他13歲后即轉至紹興讀書。邵力子先生的侄子、原紹興稽山中學校長邵鴻書先生的母親出自馬家,邵鴻書先生回憶:“紹興城區水澄巷王家是馬寅初母親王太夫人的娘家,馬寅初幼時曾在紹興生活、讀書。”馬寅初在紹興外婆家住過兩三年,在哪個小學讀的書已無從考證。

1895年《馬關條約》簽訂后,變法圖強、保國保教保種的呼聲成為時代最強音。馬寅初因年少,尚不能完全理解其中道理,但維新志士們那種“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氣質風范深深地感染了他。

其時西學東漸,東南沿海一帶率先興辦起新式學堂。紹興學堂除了國學教育外,還開設有數學、物理、博物等課程。馬寅初最大的渴望便是于彼處求知。他晚年回憶,“余喜學數學,爾時同鄉支先生即今日于工業界有成就的支秉淵先生之父,精深數學,余欲從之。后聞支先生在紹興學校執教,欲束裝投考”(2)。所云支先生即當時的數學教師支寶楠先生,系中國近代數學家,以學博善教著稱。但馬寅初的這一愿望沒有實現。

父親對他的未來有著更實際的考慮。

馬棣生身體一年不如一年,維系家業常感力不從心,前邊四個兒子早早參與了經營,老大孟希經營酒作坊并兼營蠶繭收購業務,老二仲復經管錢柜賬房,老三叔培和老四季余跑外攬生意。但世道不古,幾個兒子都胸無大志,且能力平平、體弱多病,難以支撐起“樹記”產業。五子聰慧具大氣,也有學識,雖是“大貴”(當官)的命相,卻逢清末亂世,讀書做官之路混沌不清,難以預期。馬家乃生意之家,看重的是實利,振興家業的唯一指靠就是小兒子。

馬棣生的第一步就失算了,“主掌賬房”這個最為誘人的條件被小兒子棄如敝屣,父親的愿望遭到了意想不到的抵抗。馬棣生以“家中生意不好,無錢供應”為由要挾,小子竟頂撞道:“你抽大煙有錢,給我讀書倒沒錢。”父子倆一時勢同水火,要么不相見,相見就是打罵逼迫。馬寅初一度心境渺茫,既然前程無望,便沉迷于賭博之中,背著家人去“擲骰子”“推牌九”。馬寅初上手甚快,不久便勝多負少,先是以打手心獎贏罰輸,慢慢發展為出入錢財。

馬寅初的“劣跡”,終在一天為父親察覺,遂以家法處置。馬家祖傳教子之法,一個孩子犯了規矩,其他幾個孩子都要連帶受罰,俗稱“連坐”。兄長們早已成年,甚至娶妻生子,也不免同受斥責。一頓痛打之后,馬寅初又受到四位哥哥的輪番責怪和勸導。父兄的嚴責讓馬寅初猛醒過來,下決心戒賭,同時“命令”小伙伴們罷手。這件事很能反映馬寅初的性格,認準的事,遂以最大的決心、最強的毅力堅持到底。馬寅初在學生和親友間,常常講他這一段“浪子回頭”的經歷:“賭錢是壞習慣,是壞事。壞習慣容易學不容易改,和抽煙一樣,抽上了就很不容易戒。”他還說:“不論做什么事情,只要下決心,有毅力,持之以恒地堅持下去,沒有不成功的。”

父親要他學生意、承家業的主意并未改變,冷戰、沖突交替上演。一次,馬棣生用竹篾追打,因為打得太狠,馬寅初先是爬到床下,父親還不罷手,他只好逃之夭夭,跑到鎮口的黃澤江碼頭上,想離家出走。家里的長工找到他時,看到他臉色青白,嚇了一大跳,扶回家來,對主人說道:小主人要投江了,不能再打了。馬棣生本也是愛之深恨之切,知道自己下手太狠,兒子要有個三長兩短,自己也是受不了的,同時也看清了小兒子“寧折不彎”的犟性子,遂不再逼迫,只是不準他出門亂跑。正在這時,來了“救星”:父親的好友張絳聲先生。

張絳聲是上海瑞綸絲廠的經理,馬家蠶繭生意上的大主顧。馬家在鄉間收的繭子,都是批發給他。張先生與馬棣生交厚,兩人早年就有聯手做大、把生意發展到外國去的共同心志。業務往來時,他常到馬家走動,對智力超凡的馬寅初十分喜歡。

這一次,看到父子兩人僵在求學一事上,張先生便建議認馬寅初為義子,把他帶到上海進洋學堂,學費也由他解決。馬寅初歡天喜地,馬棣生也沒有話說:讀了英文,就能做洋人生意,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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