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有人能做到，溝通幽冥，從黑暗地母手中搶奪靈魂，除了他。

罕有人能做到，操控奧術，遂自我心意更改萬物的形貌，除了他。

罕有人能做到，戰勝死亡，與江河湖海共比亙古流長，除了他。

罕有人能做到，保持自我，不為權威與力量所屈服，就連他也不例外。

是的，她摧毀了他數百年的經營。他用古老邪術熬練的血尸、以褻瀆魔法培育的異獸，乃至他自己，在女王陛下的神威下，全都不堪一擊。

她也賜予了他新生，為他展示了奧術所不能抵達的神秘境界，那超越不死的神跡。

從此，他有了信仰，有了神靈。

當他匍匐在女王陛下腳下，伸出舌頭，仔細舔舐她沾滿血污的龍皮長靴時，他便暗暗發誓，要為這位年輕的君王獻上自己無限的忠誠。

奧黛特，吾王，吾主，您卑微的仆人，縱使遠隔千里，依舊為您的榮譽所奔呼。

奧黛特，吾王，吾主……

他低聲的祈禱被人打斷，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迎到他面前。

“法蘭大師，胡佛領歡迎您的到來。”男人滿臉憂慮，“可惜胡佛爵士前日剛剛遇害，無法來親自迎接，由我，十字鎮的道連男爵代為……”

作為回禮，他也同樣打斷了男人。

“你的意思是我來晚了嗎？男爵?！闭Z氣一如既往冰冷，如他早已停止跳動的心。

“不！不！”看著慌亂爬上男爵大汗淋漓的臉龐，法蘭大師不禁露出了殘酷的微笑，除了女王陛下，自己無需對任何人仁慈。

因為他是宮廷法師，王城千秋的埃德加·法蘭子爵，胸佩圓徽的高階奧術師，巨龍莫蘭德的終結者、火焰巨人加爾特的宿敵、風暴止息之人、吸血鬼獵手、死者之主、神裔之友……

“大師，現在小胡佛公爵正帶著應召而來的貴族們圍困博識塔……”

可惡！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豬又打斷了他！

這可是專屬女王陛下的特權！

法蘭大師一語不發，揮了揮手，獨自向博識塔的方向走去。

身后，只余一縷飛灰。

——

尤莎穿戴整齊，緩緩走下臺階，在她身后，一群老邁枯瘦的精靈騎士挺直的腰桿，這些忠誠的守衛從第一代胡佛公爵開始便駐守著博識塔，他們只忠于知識、真理以及這位有些矮小的盲眼少女。

奇怪……為什么這群老騎士的團長，是位看起來不到三百歲的年輕姑娘。

“我今年也快一千歲了?！狈路鸩煊X到李維的疑慮，尤莎聳了聳肩，語氣一如既往的平和，毫無幽默可尋。

欸……李維愣神了片刻，一千歲換算成人類也有近百歲高齡了，您那光潔如鏡的皮膚莫非是奧術維持的幻像嗎？

不該問的別問，腦海中有道聲音在回響，顯然尤莎的靈視已蠻橫地入侵進了他的大腦。

盲眼少女的嘴角微微上翹，蕩起一片漣漪，而后迅速恢復平靜。鼻翼輕張，小臉上滿是冷漠和抗拒。

“哈哈哈，就算兩千歲也是我英勇的小尤莎！”菲雅噗嗤一笑，抱住全副武裝的騎士團長，狠狠地揉亂她柔順的長發，殷紅的嘴唇輕吻她眼眶上可怖的傷痕，沒有絲毫嫌棄和厭惡，仿佛那雙駭人的血洞也是她心愛的珍寶。

“菲雅……謝謝你?！庇壬D難地掙脫束縛，扶正盔甲，她轉頭面對眾人，嚴肅地咳嗽了幾聲，卻難掩臉頰上飛起的兩片紅暈。

姐姐，你是專門對付女性的魅魔嗎？李維無語，看著周圍騎士們習以為常的微笑，他內心不禁有種古堡崩塌的破碎感。

“各位，是戰是和，不僅要看我等的表現，也要視對方的態度而定。”尤莎空洞的眼窩掃視著眾人，如同深淵亡靈的凝視，“你們或許質疑我，為何要趟這渾水？”

“理由似乎不言自明，尤莎殿下。”迎接李維的老騎士巴列赫躬身回答，“您是弓弦，而我們是箭矢，一如既往，不問緣由。”

“很好，我的騎士們?！泵ぱ凵倥c了點頭，“湖光氏族的輝芒將庇佑你們，我們捍衛知識，但我們更捍衛真理！”

湖光？李維似乎懂了一切，卻又似乎一頭霧水。

那位“湖光”夫人，第一代胡佛公爵的高精靈配偶，也是博識塔的圖書管理員，和眼前這個小個子女孩，似乎在瞬間重合了起來。

“沒錯，我是她的女兒。”盲眼少女朝李維肯定地點了點頭，在她無孔不入的靈魂視野里，所有人都沒有秘密可藏。

“我記得，歷史上湖光夫人是沒有子嗣的，正因為此……”

“正因為此，我的父親才會公然蓄養情婦?！庇壬o拳頭，很快又輕輕發現，“他其實和母親有子嗣，只不過那個孩子長著尖耳朵，生著紫眼睛，沒有一處像他。不過這些都無關緊要，最重要的是，她是個女孩！”

“你應該叫尤莎·胡佛？”

“尤莎·湖光！”盲眼少女糾正道。

“不要糾結這些無聊的家庭倫理了，親愛的堂弟?！狈蒲爬_李維，“你只要知道，尤莎完全有資格調停這場矛盾。如果不是她主動放棄，她甚至享有繼承胡佛領的資格……”

“主動放棄……”尤莎抬起臉，眼窩處的血洞里有殘余的肌肉在顫動，泛起一圈玫紅色的眼影。靜默了片刻，她轉身走出塔樓，瞬間被燦爛的陽光所籠罩。

“尤莎大團長，這是最后通牒，您必須交出疑犯胡佛夫人。”一位嗓門大的騎士縱馬上前，高聲喝道，“否則，胡佛公爵將蕩平博識塔，賜予叛逆無情的懲戒！”

在他身后，小胡佛公爵在馬上挺直腰板，裝出一副大人的模樣。

“我堅信菲雅無罪！”尤莎抽出長劍，劍身由龍牙打造，在深秋的暖陽下熠熠生輝。

“帥吧！我們的小尤莎可是親手屠過巨龍的！”菲雅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臉上浮現出驕傲的神色。

“證據確鑿！”騎士高喊。

“胡說八道！”尤莎回應，“你們指控一位無辜的女士，只因為受害者是她的政敵，除此之外別無證據！”

“那就交出胡佛夫人！公開審判！律法會還她公道！”

“對無辜者而言，公開審判本就是不公道！胡佛領律法規定，只有證據充足，才能提起公訴！”

“公道不公道，有罪沒罪……”天空突然被黑暗遮蔽，帶著玩味的尖細笑聲在空氣中回蕩，“你們說了不算！我說了才算！”

枯瘦見骨的身影從天幕中緩緩顯現，烏云連成梯階，任他信步前行，那是位蒼老到已無法分辨年齡的男人，棕灰色的法袍包裹著他，如同裹尸布包裹著骷髏。隨著男人走進場中，濃烈的腐臭也向兩方席卷而來。

“巫妖？”李維捂住鼻子，眼里流露出濃濃的厭惡。

巫妖是強大法師在人世的肉身朽壞后，不甘于安息的亡魂。這些可怖的不死生物心中只有永無止境的貪婪和殺戮，是盎然福地最骯臟的造物。

可他卻如此公然地出現在眾人面前，口稱要評判公道，主持正義。

那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他就是王城最新任的宮廷法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