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我摩挲著神祇的雕像，口里念叨著看似虔誠實則褻瀆的詞句，那是一連串惡毒的詛咒，詛咒我已死的父親、將死的兄弟和代代相傳冠以胡佛姓氏的子子孫孫。
我不知道神靈是否介意我的污言穢語，但我相信祂并不在意，野心之神是諸神中最貪婪的存在，祂一刻不停地攝取著知識，極少會回應信徒的呼喚。
可偏偏，那夜祂回應了我。
夜已漸涼，我蜷縮在床上，帶著朦朦朧朧、半迷半醒的睡意，我隱隱約約地看見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焰，這對于一個瞎子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可光芒越來越亮，它肆無忌憚地撕裂我的頭顱、我的大腦、我的靈魂，劇烈的疼痛讓我瞬間麻木——霍亂？鼠疫？還是腦梗？我只覺得自己已落入死神的掌心……
但是立刻，一切都變了。我感到了寬釋、解放，一種不是死亡而是生命的感覺，生命！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感，但又那么狂暴猛烈，那么新鮮奇妙……
一種奇異的力量在充滿我，我感覺到了，我體會到了！古怪、神秘但偉岸！那火焰正在充滿我，那火焰在吞沒我，用祂不斷膨脹的貪婪，用祂的永恒燃燒的野心，用祂的廣博浩瀚的知識……充滿我，充滿我，充滿我！
是神！是神！我感受那火熱的圣靈，那突然向我襲來的鼓舞——為火所吞沒，和火融為一體，成為祂熊熊燃燒的薪柴。通過祂的狂喜迷醉，祂的無上快樂，祂的粗野蠻橫，我成為神的一部分，而神為我而燃燒著。
這感覺在不斷地增長著，越來越強烈，雖然仍舊充滿快樂和喜悅，卻過于狂暴，過于兇猛，強大得不可抗拒，酷烈得淪肌浹髓，超出了一切界限！
這力量在撕裂我，在擊碎我，既浩瀚得無邊無際，又野蠻得發癲發狂……
我感到我的身體在開始痙孿扭曲，在極度的痛苦和折磨中翻滾、扭動，上下成節奏地戰栗著，四肢繃得緊緊的，大腦沉悶直欲窒息。我如蝦一般弓起身子，開始擠出令人驚駭、極度痛苦的嘶吼聲。那嘶吼中的詞匯，從我口中噴涌而出的詞匯，無比古老，無比神奧，無比強大，我感受到整座高塔都在震顫，騎士們從夢中驚醒，他們凌亂而匆忙的腳步聲在樓梯間響起——
“發生什么事了？小姐！”高精靈的首領，一位曾追隨過我母親的老騎士撞開寢室的木門，他看向扭曲成古怪形態的我，發出顫抖的問詢。
“服從我！”不是我，而是祂在發聲。
“你？”騎士長有些疑惑。
“我！”不是我，而是祂在命令。
我聽到騎士們紛紛跪地的聲音，我聞到空氣中恐懼的騷臭味，我觸到高精靈緊張急促的呼吸，我看到！我看到！我看到了——
世界在我面前延展開來，清晰一如我親眼所見！
“高精靈，我要你作我的選民！”火焰在世界中央，發出刺耳的炸響。
我匍匐在地，背上如有山巒般的重壓，不容回絕，不容反抗，不容質疑。
神靈就這樣寄寓了我殘破的身軀。
往后九百余年，我成為服侍神靈的仆婦，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最謙卑的奴隸。
祂如饑似渴地翻閱著博識塔珍藏的種種典籍——利用我纖弱的身體，我目不能視，只能抽出一本又一本書，在祂的敕令下緩緩翻閱。
這看似煩悶的折磨，卻使我的內心得到極大的平靜，與神同行的日子里，祂熱烈的焰火燒盡了我靈魂里的空虛和焦灼，給予我等候的耐心。我在祂的指揮下，打開一座又一座密封的書庫，捧出滿是塵螨與書虱的典籍，小心翼翼地翻開，然后等待著祂用天目去審閱。
偶爾有的時候，祂會命令我停下，然后抬起我的手，噴射出熾烈的火花，燎掉古籍中的某頁，仿佛是為了滿足只有祂知道這則知識的野心，又仿佛是為了不讓某些禁忌的歷史為后人所知。
看來，祂不僅是位忠實的讀者，更是位嚴厲的審查官。
那些高精靈已被馴使得服服帖帖，他們稱呼我“神主大人”，對我體內的神靈崇拜而又懼怕。騎士長總是如小嘍啰般跟在我背后，隨時為我打開密藏的書庫，為我端茶倒水，換洗衣物，仿佛自己只是個最卑微不過的奴仆。
“你知道我為什么選擇你嗎？”那團火焰有時會在我腦海中噼里啪啦作響。
“因為我有高精靈漫長的壽命，能供您隨意驅使；因為我已喪失了視物的能力，能為您保守秘密。”我想，那些被燎燒掉的書籍里一定藏著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的秘密，所以祂才會選我這個瞎子作祂的書記官。
“你知道很多，不知道的則更多。”火焰發出炸響，而后指揮我繼續翻閱書籍。
就這樣過了幾百年，我如命運的囚徒，百年如一日地做著相同的工作，神靈的寄寓令我青春永駐，祂的考量似乎基于年輕肉體更高的效率，而非是對我的憐憫或者獎勵。終有一日清晨，我醒來，發現祂已離我而去，那團熊熊燃燒的烈焰已在我腦海里熄滅，只留下被祂灼燒過的、清晰而又透亮的世界。
祂離開了我，卻留下了檢視靈魂、看透萬物本質的能力，數百年的共生令我的靈魂無比強韌，我甚至可以如祂一般，用話語強迫他人的意志。
“神主大人，請允許在下引您去書庫。”騎士長恭順地站在床邊，伸出他蒼老而有力的手臂。
“外面為什么這么吵？”我突然問道，注意到塔外有年輕男女的嬉笑聲。
“神主大人……”騎士長似乎察覺到我的異樣，那位燃燒的神靈可從來不會在意這些小事，可他還是低下頭，如實回答道：
“是一位叫菲雅·蒙森的人類女貴族，據說是現今胡佛公爵的未婚妻，她想帶她弟弟來塔里借閱一些高精靈的詩歌。”
“帶我去見她。”我心中泛起了好奇，想以這個不同尋常的會面開啟我重掌人生的第一天。
“明白。”騎士長猶豫了片刻，最終點頭同意道，“在下這就為您安排……神主大人。”
很快，我見到了那個女孩，她悶頭悶腦的弟弟迅速鉆進了書堆里，而她，笑盈盈的站在我面前，靈魂是不可抑制的愉悅與友善。
她望向我空洞的眼窩，有一絲恐懼閃過，隨即便是毫無虛飾的憐憫，可她強壓下憐憫，向對待身體健全的常人那般，簡單而又不失禮貌地向我問道：
“冒昧詢問，您是哪位家族的小姐？”
我牽起她細軟而又溫潤的小手，她沒有抗拒，只是在靈魂深處閃過一絲疑惑，掌心微微沁出汗水，顯然，她還有點小小的緊張。
“叫我尤莎·湖光！”我笑道，愉悅而又友善。
只不過沒有她那樣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