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是什么樣一種情況,會在分明內里痛苦的時候無條件的違背本心笑呢?
是約束,規則的約束,也就是異度的污染,就譬如石野的言靈能力一樣出口成章。
但石野的言靈是暫時的,它的本質是憑借異度的污染通過言語的方式扭曲現實,一旦污染消散,現實自然恢復了正常。
就像石野化身成狗之后,先前的言靈術失去了力量的支撐,自然對秋野安造成不了影響。
但是奈良隆慶家里的異常顯然已經發生了很長一段時間,且很有可能是三個月,從奈良隆慶加班開始。
以石野的言靈為例,異度的污染雖然是萬能的,可以唯心地改動現實,但一樣要遵守規則。
異度侵入有它的律法,和由認知作為媒介才能發現異常一樣,常闇與常世并不相通,所以常闇對常世的影響自然要通過一種媒介發生。
這種媒介決定了異度以何種形式呈現,常闇是唯心的世界,與心靈有關的東西是人的意愿。
在某些界墻薄弱的地方,人的心愿就像是上達天聽一樣被常闇捕捉,于是無所形的異度有了形,以人的心愿為形體侵入現實,也因此異度侵入總是千奇百怪。
而異人,可以說是發生在人這個個體上,維系著人的認知的特殊異度侵入。
回到該次異度侵入上,很顯然地透過奈良隆慶的回答,它許下的心愿是我誓言。
永恒不移的誓言。
而秋野安的猜測也有所錯誤,并不是異度侵入沒有完全降臨。
真正的奈良隆慶應該早就已經死去了,死在過量加班的某一天。
從那時起,坐在椅背上驚醒的不再是奈良隆慶,而是它,有著奈良隆慶遺愿的怪異。
因為媒介誕生的存在自然要遵循媒介的制約,哪怕它們總是扭曲著媒介,通過許下心愿之人不愿意的方式實現他們的愿望。
它們總是惡意的扭曲,但或許只能說是在人類眼中的惡意。
異度侵入的污染會最忠誠地實現所選中之人的欲念,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不受控制的所夢皆成真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
它沒有人的邏輯,它無厘頭的實現,意味著它會傷害的無數人。
別妄想常闇會幫助人類修正對世界的影響,常闇眼中的世界并不以人為中心,它的核心是絕對的無序!
更何況,人本身存在著讓著事情更糟糕的問題。
人,在哪怕覲見神靈之時都不能做到虔誠一心。
那么在實現愿望的時候,自然不該指責常闇惡意的扭曲。
它只是全部實現......
而奈良隆慶的殘念,永恒不變的誓言,成為了異度侵入的形體。
奈良隆慶本就扭曲的觀念,被異度污染的更為扭曲。
“隆慶老哥,你同嫂子承諾過不再抽煙?!?
“但是看起來,你瞞著她偷偷抽的并不算少啊?!?
秋野安把身子探出窗外,在這個小平臺上散落著一地的煙頭,七零八落一地狼藉,看得出抽煙的人心情很是煩躁。
“呵呵?!蹦瘟悸c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劇烈的顫動著身體,籠罩在升騰起的惡意之中。
“老哥,你知道嘛?!?
秋野安用一種說不上高興還是難過的表情看著奈良隆慶,言語沉重。
“其實這都不算什么?!?
“老哥,難道你看不出來嗎,嫂子她最想要的是你愛她,陪著她?!?
“哪怕她也有錯,哪怕你不習慣。”
秋野安頓了頓,繼續說道。
“家不就是這樣的嘛。”
“家不就是交給兩個人溝通?!?
“為什么會一步又一步,把自己逼到這樣死亦不得安息的地步。”
但是奈良隆慶沒有說話。
他兩手無力下垂耷拉在身上,身體佝僂著就像沒有力氣直挺起來雙眼無神地盯著秋野安,麻木而又絕望。
只有滿滿的壓抑,看不到一絲希望。
秋野安知道,這才是奈良隆慶真實的樣子,先前洋溢的幸福與陽光反而是異度的扭曲。
隔壁的桃井田繪似乎發現了什么異常,來到了門外輕輕扣了扣門,輕聲問道。
“隆慶,小弟,你們,還好嘛?”
言語間充滿了猶疑和畏懼。
聽到她聲音的奈良隆慶身上黑霧一陣閃爍,終于,他又露出了那無事發生地笑,無視了已經飄浮起的秋野安,歡快地轉身離開。
“親愛的,我沒事,我這就出......”
密密麻麻的絲線爬上了門墻,如同波浪一般整齊劃一地律動,將廁所狹小的空間徹底封閉成白色。
握住門把手的奈良隆慶停下了動作,嘶啞的開口道。
“滾!不要!妨礙我!”
“那可不行,你只是占據了奈良隆慶名字的怪異,你不是奈良隆慶?!?
“我就是!”
奈良隆慶回過頭來,憤怒地望著秋野安。
“你已經死了,奈良隆慶,亡者不必打擾活人的世界!”
“我答應過,我們,”
“要永遠在一起?!?
扭曲的話語伴隨著最怨毒的惡意,快要將這個小房間填滿。
秋野安沉默了。
他想起了美由子女士,其本質是異常嚇人的怪異,卻仍保持著人的認知,在人的社會中生活那么久。
這可不像是異人那樣,異人是人和怪異間的中間態,而美由子確確實實已經是怪異了。
既然美由子女士身上發生了這等變故,那么奈良隆慶可不可以呢?
秋野安并不知道,他甚至覺得這是勞倫斯先生為自己開的特權,但既然是老友,說明也是在勞倫斯先生在弱小之時所發生的事情。
至少他在奈良隆慶的理智,與渴望維系正常的觀念中察覺到了希望。
所以秋野安想要試一試。
那么就得先控制住他,不讓污染進一步發生。
“還是讓我們先談一談,我們的事?!?
秋野安雙手合十,上下拉開。
這可不是指鎧,如此狹小的空間也施展不開近身搏殺,他可不想在奈良隆慶的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傷疤。
帶有秋野安意志的絲線傾瀉而下。
奈良隆慶低垂的頭抬起,背對著秋野安的視線好像正在看著他。
背后的怨毒升騰,凝聚成了一道瘦高的鬼影。
它舒展開身體,實質是夾縫中的它輕易的就比屋頂更高。
它暴怒地伸出兩手,握麻繩一樣握住了絲線,將細線輕易撕成粉末。
有著超強韌性的絲線在高瘦鬼影的手中同柳絮一樣綿薄無力。
就連秋野安附身在其中的意志都被強硬的排擠出去。
“不可違背的意志所給予的壓制力么?”
秋野安在心中思量,一邊繼續誕生更多的絲線鋪場,一邊向前張開五指。
“指通。”
身后墻壁上活著一樣的絲線呼吸起伏,為響應著秋野安的號召,絲織之墻上長出編織出一根根銀矛,義無反顧地飛向高瘦鬼影。
被絲線銀矛群狼環伺的高瘦鬼影愈發的憤怒,它不斷地揮舞手臂,將來者通通粉碎成粉末。
而此時,秋野安針對奈良隆慶本體的針對也已經到了。
四面八方的銀絲突然爆發,撲向奈良隆慶想要將它裹成粽子,隔絕與黑影的聯系。
面對攻擊,奈良隆慶的頭抬得更高了一些。
隨著它的轉身,秋野安的絲線像是失去了活力一樣,軟綿綿的落向地面。
它開口了。
“我以為你能理解我?!?
“我以為你能理解我?!?
“為什么不祝福我?”
“為什么要多管閑事,為什么不能簡單的祝福我?”
高瘦鬼影同銀絲同時停手,奈良隆慶用他空洞的雙眼不解地望著秋野安,一聲又一聲的質問。
秋野安眼神中泛著莫名的光。
“我失去了我的女友?!?
“你的她還在?!?
“你們在,向我呼救。”
這就是為什么,你們的眼中會莫名泛著光。
你們也希望有人來到你們家里,發現這場鬧劇,并且不讓這場鬧劇繼續下去。
不要在錯誤的路上走到終點,既然你們自己無法回頭,那就讓我來終止。
“你在,開玩笑!”
“我們將永遠在一起,這就是我們想要的?。?!”
“誰也!不能阻止!”
奈良隆慶麻木的臉上浮現了激動的神色,鬼影嘶吼著,兩手捂住自己無面的臉,身軀一陣抽搐。
就像蝶蛾破繭一樣,它的軀體鼓起了好些個高聳的包,在鬼影的仰面嘶吼中,包裂開了口子,伸出了更多的手。
“從你身后的鬼影我倒要問問你。”
“奈良隆慶,你的誓言滿足的究竟是什么,是不是你那始終抹不去的控制欲!”
秋野安怒斥著它,兩手十指舞動,控制著更多的絲線同鬼影的手臂纏斗。
“住嘴,住嘴!”
奈良隆慶的露出了被刺痛的表情。
“這些分明都是她要的,都是她要的!”
“我只是聽她的!”
“我什么都聽她的!”
“只要在一起,只要我們還在一起!”
鬼影手上的壓制力量終究太過于可怕,更別說它身上的手何止八九。
秋野安第一次誕生的絲線跟不上毀滅的速度。
看著十多支向自己探來的,宛如天傾一樣的瘦長手臂,秋野安卻沒有動作。
他任由鬼手抓上自己。
他只是用一種譏諷的、可憐的、自嘲的笑,用一種無奈的語氣說道。
“噢,原來,你也不懂愛。”
“你也是,活在自己不幸當中的可憐蟲?!?
抓住秋野安的鬼手頓住了。
它分明應該想要撕碎這個褻瀆,讓他回歸常闇的懷抱,這是怪異難以克制的本能。
但奈良隆慶就是停了下來。
它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停下來。
就像第一眼它就看出來秋野安是名異人,卻對他有著異樣的親切,從來沒有想過攻擊他。
它顫抖著用雙手扶住自己的面龐。
或許奈良隆慶早就知道他們的愛有著錯誤,一直都知道錯誤的存在,只是當時的他不知道該怎么做。
而現在的他不僅仍不知道該怎么做,且連回頭的機會都不再有了。
但秋野安得理不饒人。
他用一種理所當然的,平靜的語調輕快的說道。
“現在后悔了吧?!?
“現在不能再逃避了吧。”
“看看你自己,奈良隆慶,看看你自己的鬼樣子。”
“好好想想,有多少的機會,有多少的機會,這一切不會發生?!?
“誓言不該是你的咒言,奈良隆慶?!?
鬼影像是失去了力量,慘叫著,不但多余的手臂湮滅成黑煙,身體更是在不斷地縮水。
就當秋野安活動著麻木的軀體,松了口氣落地考慮著下一步該怎么走的時候,奈良隆慶放下了他的雙手,恢復了之前麻木的樣子。
他喃喃自語道。
“太晚了,太晚了,”
“太晚了。”
秋野安神色巨變,卻看到奈良隆慶義無反顧地吞下了戒指。
“再也不能回去了?!?
房屋傳來了劇烈的震動,秋野安知道,這是異度侵入的源頭正在脫變。
它將在異度夾縫中形成恒定的空間,也就是它的領域。
它正在從【聞】級進化成為【隙】級,它在深入異度,它讓這里的常世離的與常闇更近。
好像事情鬧大了!
秋野安在心里想,這次他毫無保留地動用自己的能力。
但是異度領域已經初步形成,自己的能力先一步受到他者規則的壓制。
奈良隆慶沒有攻擊秋野安,他空洞的雙眼恢復了一些神光,卻不知道在想什么。
秋野安用絲線存護在自己周圍,猶疑了一下,他終究也沒有動手,而是看著奈良隆慶施為。
窗外的小平臺出現了一道扭曲的人影,秋野安依稀可以辨認出那是奈良隆慶,他嘴邊有一點火光,那是煙的火光。
這道人影不斷換著位置,嘴邊的火光熄了又亮,亮了又熄,象征著奈良隆慶一次次的躲在這里排解著憂愁。
自從墜入夾縫間開始,廁所里就彌漫著一股詭異的香甜,心思重重的秋野安聞到了,竟也從心中生出一種幸福滿足感,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揚。
如果不是絲線控制住了肌肉,在廁所里露出這種笑的人怎么都像一個癡漢變態吧。
但是隨著奈良隆慶的新動作,這股香味消失了,取代的是一種腐朽的腐爛味道。
奈良隆慶長大了嘴,秋野安明白了,他在把自己的律法吞吃回肚子里。
秋野安不知道這究竟是好是壞,但奈良隆慶眼里的神光讓他終究沒有下手阻止。
他沒有再攻擊自己,他始終沒想傷害自己。
總算,把家里的香甜全吃掉的奈良隆慶本人也無法忍受空氣中的衰朽陰冷和潮濕。
他猶疑了一下,推開了廁所的門。
秋野安沒有阻止,哪怕他知道門外有誰。
推開門,客廳里,桃井田繪癱倒在地上。
三個月以來,在這個家里只能表現得幸福的她總算能自己決定自己的表情了。
她用一張崩潰的臉,直勾勾看著奈良隆慶,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