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錢莊的老板沈世豪被包括電影公司周老板在內的一群人簇擁著，參觀各個影棚。

周老板說得口沫橫飛：“沈老板，你考慮得怎么樣了？中國自從第一部電影《定軍山》到現在快五年了，如今上海的電影事業已經跟好萊塢完全接軌，光一年的收入就是其他行業的好幾十倍，可是BJ還沒有自己的電影廠。您知道做生意這種事關鍵就在先機，現在國內最先進的電影設備全在我這兒，都是法國、美國的舶來品，只要你肯接手，我保證你一本萬利。”

沈世豪搖搖頭，不以為然地說道：“機器可以買到好的，但關鍵是演員。演員才是一個電影成功的關鍵。”

周老板立刻拍馬道：“明白！不就是明星嗎？有您最看好的花月容小姐加盟，這部電影定會是星光閃爍！票房大賣！”

沈世豪淡淡地說道：“月容也不是什么類型的角色都合適。她的身上還缺少一種氣質。”

“您覺得是什么氣質？”周經理點頭哈腰。

“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這時，沈世豪看見了云香怯生生地走進來。沈世豪看著云香的模樣，頓時凝住了。他定定地觀察著云香，嘴里問道：“周老板，這位是你們新招的演員？”

周老板不明所以，忙問：“哪里？”

沈世豪指指云香：“這位——”

“不是！”周經理定睛一看，有些納悶道，“唉，她是誰啊？”

一旁的助理說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過來看熱鬧的影迷吧。這樣的人多了，沒事老愛往電影廠跑，見識明星。”

周老板不耐煩地說道：“趕出去趕出去！”

“等等！”沈世豪對助理說道，“你去把她叫過來。”

云香正在海報欄前徘徊，對每一張花月容的海報細細琢磨，并擺出和她相同的姿勢。突然背后有人拍了她一下，她嚇了一跳，回過頭，見一助理模樣的人對自己說道：“這位小姐，沈老板想叫您過去一下。”

云香忐忑地跟著助理走到世豪邊上。

沈世豪仔細看了她幾眼，問道：“小姐，過來參觀嗎？”云香低下頭道：“不是。我想……我想面試演員。”

周老板大聲喝道：“演員面試上個月已經結束了，你剛睡醒？”

云香急了：“我才知道消息，能不能讓我再試一下？”

“你以為這是服裝店？想試就能試？快回去吧。”

云香失望地就要離開，這時沈世豪開口道：“我看……偶爾也可以破例的嘛。難得人家小姐千里迢迢過來一次，不要讓人家太失望，可以嗎？周老板。”

周老板一看，頓時明白過來，急忙轉變態度：“是是。正好下午黃導演在，你準備一下，等會兒讓導演看看你行不行。還不快謝沈老板”

云香聽了這個消息高興極了，不停地謝謝沈世豪。沈世豪見狀說：“黃導還沒到，我現在倒是想親自考考她，周老板，覺得怎么樣？”

周老板諂媚地笑道：“那更好了！沈先生要是看中的話，我們馬上跟她簽約！”

沈世豪盯著惹人憐愛的云香，意味深長地笑了。

電影公司的辦公室里，世豪泡了一杯茶，坐到椅子上，翹起二郎腿。云香站在他面前，恭敬地問道：“您想考我什么呢？”

沈世豪用杯蓋刮了刮茶葉末，問道：“你會什么？”云香答道：“我會彈月琴。”

沈世豪笑著搖搖手指：“我們這兒招的是演員，又不是茶樓歌女。你還會什么？”云香一陣納悶，回答不出。

沈世豪喝了口茶，當下茶杯道：“剛才我看見你在模仿花月容，模仿得不錯。你再模仿一個給我看看吧——”

云香尷尬地擺了一個花月容的姿勢。沈世豪笑道：“我當場給你設計一個動作，你做給我看。”云香點點頭。

“先把外衣脫了。”

云香聞言大驚，咬住嘴唇道：“我不出賣自己。”

沈世豪大笑起來，他慢慢地靠近她，將她逼到角落：“你連這個都不肯做，還想學人家花月容？女人在這個圈子里混，就別那么矜持，外面這么多人盼著當演員，做明星，我為什么要用你？如果你真的想紅，就要懂得犧牲。”沈世豪一邊說一邊慢慢地解開她身上的扣子。

云香縮成一團，驚恐萬狀地問道：“你想干什么？”沈世豪輕佻地在她耳邊吹了口氣：“你說，我想干什么？”

“無恥——”云香重重地甩了他一個耳光，飛快地推門跑了出去。

周老板帶著助理正好進來，看見云香不顧一切飛奔出去的背影，莫名其妙地問道：“怎么啦？”

沈世豪摸了摸自己的臉，笑了：“沒事，我們繼續聊我們的——”

云香跑出辦公室，跑到電影公司的大門口，再也支持不住軟掉的雙腿，跌坐在臺階上痛哭。從來沒有想到，一個王府格格，經歷朝代變化、王府被毀、父親死去、母親發瘋、愛人失散這種種之后，還要經歷這自己送上門去的屈辱。然而，母親的瘋癥根本無法治愈，陳四猥褻的目光和踏雪無奈的淚水交織在她的腦海里，陳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天下之大，哪里才是她和娘的容身之處？……

云香突然覺悟了。抬頭看到花月容的海報，她凝住了。

辦公室里，世豪把玩著一支筆，有點心不在焉。

周老板遞上一份文件，恭敬地說道：“詳細的報告全部在這里面了，我相信只要沈老板你簽下這個字，你一定不會后悔的。”

世豪拿起文件翻動著，忽然，云香推門而入，她深吸一口氣，對著世豪說道：“沈先生，請您……請您考驗我的演技吧。”

所有人都面面相覷。

沈世豪微笑道：“你做好準備了嗎？”云香再次深吸一口氣：“是的。”

沈世豪卻笑道：“只可惜機會只有一次，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云香急道：“我會努力的。求求你，我很需要這份工作，我什么都能做。”

沈世豪眼睛一閃，滿是惡作劇的光：“真的什么都能做？”見云香點點頭，他想了想說道，“我的馬夫好像病了，本來以為今天要自己駕馬車回家了，不過現在看來……你行嗎？”云香臉憋得通紅，大聲道：“行。”

沈世豪哈哈大笑：“小姐，你見過馬嗎？你知道怎么駕馬車？怎么使鞭子嗎？”

云香驕傲地說：“我是滿人，我們祖先是在馬背上長大的。在我五歲的時候，阿瑪——爹就教會了我如何騎馬射箭。”

沈世豪頗為驚訝：“哦，這倒要見識一下了。我就聘你當我的馬夫，你每天的工資是，一塊銀元。”

所有人再次打量這個女孩。云香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屈辱。

“沒問題，不過我想……先預支工資。”云香強忍住悲憤，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看著云香迫切的眼神，世豪淡淡地笑了。

云香真的當了沈世豪的車夫。她拉著馬車駛過街道，額頭上的汗水一滴一滴滲下來。

世豪在馬車里說道：“你知道為什么滿族的女人不長壽嗎？因為她們太好強了。”

云香頂嘴道：“孝莊皇太后就是一個十分好強的女人，但是她活到七十四歲。”

“哼哼。你這就說對了。孝莊再怎么好強，依舊不得不委身于兩個男人。這就是女人的可悲啊。”

云香不理他，自顧自地駕車：“駕！”

“讓我看看你的手。”世豪去拉云香的手，云香避開。世豪笑了起來：“你不是說你準備好了。那還怕我的手？”

云香頓了頓，把手伸給他。世豪驚訝地發現她的手已經血肉模糊：“停下！”

云香倔犟地說道：“你府上還沒到。”

“再趕下去，你的手就爛了。”世豪的心微微一顫。

“我說過，要把你送到家的。駕！”云香堅定地繼續前進，手上的血已經染上了馬鞭。

世豪看著這個堅強的女子，不禁心生佩服。

到了沈家門口，世豪給了云香五塊銀元。云香只拿了一塊，余下的都交回到他手上。

世豪問道：“什么不要？這是我給你的賞賜啊。”

“一塊錢是我應得的，四塊是你對我的憐憫。我不需要憐憫。”

“你這么好強，總有一天會吃大虧，吃虧吃到你完全失去自己為止。”

“也許會有這么一天，但不是現在。”說罷，云香轉身離去。

世豪看著這個不一般的女子，又看看手中的四塊錢，大喊道：“過幾天電影公司招演員，你可以來試一試。”

云香頓了頓，一笑，用力地點了點頭，她朝世豪鞠了個躬，轉身離開。

世豪帶著一絲自己都不知道的寵溺笑了：“這個女人，有意思——”

云香找到了工作，自然第一時間便收拾了包裹，帶著玉琴離開了陳家。

踏雪見一場相聚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不禁有些黯然神傷，云香也不怪她，反過來還安慰她。兩人一時間默默無語，走到門口，陳四在屋內做手勢，招呼踏雪回去，云香勉強笑了笑，扶著玉琴的胳膊往外走。玉琴似乎也感覺到氣氛有些壓抑，異常安靜聽話。

走出陳家的門，云香的眼眶里盈滿了淚水，可是她強忍著沒有讓它掉下來。她知道，這個世界，哭沒有用。

蕭瑟的寒風中，落葉滿天飛舞。

龐府的小教室里，開心正在痛苦地接受淑女教育。這種種束縛和以往自在的生活簡直就是天壤之別，可是為了得到良玉的歡心，又不得不強忍瞌睡，把對面的西洋禮儀師父想象成樹上唧唧喳喳的麻雀，賴以打發這無聊的時光。

那老師完全不知道開心在想什么，兀自喋喋不休地對她講解餐桌禮儀：“對于一個有文化，有修養的淑女來說，餐桌禮儀是非常重要的，在餐桌禮儀上，有所謂‘左面包，右水杯’的說法，千萬不要將兩者倒轉擺放。面包要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若想涂牛油，先把牛油碟移至自己的碟邊，再涂抹到面包上。很多人喜歡將面包蘸湯，這種食法甚不好看，應盡量避免。”

開心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說教：“我不喜歡面包，也不喜歡紅紅的湯。我喜歡包子加菜葉湯。”

老師也是見過世面的，她不為所動地對著仆人說道：“為小姐加湯，讓她示范一次喝湯的方法。”

仆人依言上前給開心的碟子里添加了一點濃稠的羅宋湯，開心雙手捧起，剛呼嚕嚕地喝了一口，忙不迭地扔下碟子，用手拼命給自己的嘴巴扇風：“哇！燙死我了！”

開心用手拼命給自己嘴巴扇風。

老師皺眉搖頭道：“不對不對。飲湯時，首先盡量不要發出聲音；另外，若覺湯太過熱，應待它稍涼后才喝。湯匙放到嘴邊，分開數次才能喝完，實在有失禮儀。若湯碟設有把手，這時候，就可用雙手捧著碟子喝湯。”這老師一邊說，開心一邊玩湯勺，一不小心把湯勺掉在地上。她趴到地上去拾，一抬頭，只見大寶趴在窗口對著自己笑。

開心暗地里指指自己的老師，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

大寶指指手腕，意思是幾點完啊，開心無奈地比劃著，示意四點才能下課。

大寶一看墻上的大鐘，上面顯示著才二點十五分。他眼珠一轉，悄悄溜到大廳里，向鐘靠去。

屋內老師還在示范淑女該如何喝湯，開心早已心不在焉，左顧右盼尋找大寶的身影。老師見她完全沒有聽自己講話，不由得提高聲音道：“吃魚也有它的講究。”

開心聽老師的語氣暗含不滿，急忙回頭，裝作殷勤地問道：“什么講究？”

“享用魚類菜式時，若吃到魚骨，不要把它直接從嘴里吐出，最好的方法，是用舌頭盡量把魚骨頂出來，用叉子接住，再放到碟子的一角。若不幸魚骨卡進牙縫間，就用餐巾掩著嘴，利用拇指和食指將之拔出。至于使用牙簽時，也要用餐巾掩著嘴來進行……”

就在老師說話期間，大寶輕輕把大鐘的蓋子打開，撥快了一個小時。

開心撇了撇嘴，示意還要再快些，大寶微微一笑，把時間撥到了三點五十九分。

“牛排，應從左往右吃，將牛扒切成小小一塊來吃。現在，請小姐練習一下吃魚和……”

正說到這里，大鐘當當地響了。

“老師，時間到，再見！”開心歡快地站起來，提著洋裝的裙擺一溜煙地往外跑去。

老師摘下眼鏡，驚訝道：“咦，今天的時間怎么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