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
- 最后的格格
- 于正
- 3858字
- 2009-07-08 16:00:33
清新的空氣里彌漫著陣陣花香,傅倫在前邊走著,玉琴抱著鳳英的孩子跟在后面,丫鬟們隨侍在側。玉琴啜泣道:“王爺……你已經好幾天沒理我了……就當臣妾錯了,臣妾答應您,以后會好好照顧女兒,您就開口跟我說句話吧……”
傅倫看了看嬰兒,長嘆一聲。玉琴試探地問道:“王爺,孩子還沒取名字呢……”只見嬰孩臉上滿是燦爛的笑容,傅倫心中一動,抬頭看到天上的云朵,點頭道:“她對云彩而笑,又身處花香之中,就叫“云香”,如何?”
“云香?不錯,就叫云香吧——”玉琴沉吟道。
傅倫抱起云香,把頭埋進她的襁褓中,心中滿是柔情:“云香,我可憐的孩子,你放心,阿瑪不會讓你吃苦,阿瑪要讓你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兒!”
自從云香從墳地里被救出后,方海青就一直心下惴惴,又聽說了下人們議論鳳英之死的種種,想起他勒死鳳英的場面,不由得額頭直冒冷汗。這些時日里他精神恍惚,似乎走到哪兒,都會看到鳳英對他微笑、對他說:“方管家,你以為幫福晉一起害了我,就可以安享富貴了?我還有女兒,她會來找你的,她會為我報仇的——”
海青決定上街走走,大街上還是那么熱鬧,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的異常。忽然一只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海青低頭一看,是個神情天真的小女孩。海青一驚,一把將小女孩推dao在地,害怕地往后退去。
小女孩哇哇大哭,一個婦人走過來,拉著小女孩就走,嘴里還說:“月牙兒,叫你不要亂跑,你怎么不聽呢?”又看了海青一眼,“這么大的人了,連孩子都要欺負,白活了一把年紀!”
海青滿頭大汗,腦中滿是鳳英,頓了頓,他瘋狂地往前跑去,失態(tài)地喊:“我不會讓你得逞的,不要來找我,不要來找我……”
百姓們紛紛側目而視,他恍若未聞,一徑跑著。
午后的裕王府里,玉琴在寬大的床上睡得正沉,云香也在一側的搖籃中酣睡。海青悄悄地潛了進來,摸到了云香的搖籃,咽了口唾沫,顫抖著手拿起一個小枕頭,正想去悶云香的嘴,卻不小心碰翻了一個瓶子。
玉琴驚醒:“誰?誰在?”她看見一個鬼鬼祟祟的黑影就在自己的面前,本能地拔出放在枕下的西洋槍,對準了海青。
海青慌了手腳,撲上去搶奪槍支,玉琴閉著眼睛開了槍。云香被槍聲驚醒,大哭起來,玉琴慢慢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海青滿身是血地趴在自己的床邊,嚇得尖叫起來。
她的驚叫聲傳遍了王府。
裕王府門口樹葉散落,一陣風吹過,它們打了個轉又落在了地上。一身孝服的女子和幼童被推了出來,女子哭喊道:“你們這群殺人犯,殺人犯!”尤叔皺眉道:“夠了,你丈夫方海青入屋行竊被殺是咎由自取,王爺既往不咎讓你們走已是莫大的恩典,你們休要再糾纏。”任冰聲嘶力竭,哭著喊著不肯走:“我丈夫在王府十幾年,要偷東西早偷了,怎么會等到現(xiàn)在,他是冤枉的!是你們誣陷他,是你們害死他的,我要替他討回這個公道……”
尤叔猛地把她推dao在地上,罵道:“不知好歹的東西!”方天羽見他娘被推dao,沖上前去一把咬住尤叔的手:“不許你欺負我娘——”卻被尤叔用力甩了出去。
王府的門合上了,孤兒寡母相互攙扶著,任冰咬牙道:“天羽,抬起頭來?!碧煊鹛ь^看見裕王府的牌匾,“娘要你記住這個地方,記住今天,是裕王府的人殺死了你爹,是他們把咱娘兒倆趕了出來??傆幸惶炷阋氐竭@個地方,把他們欠我們的東西全部要回來!”天羽眼中含淚,拼命點頭,哽咽道:“是,天羽知道了,天羽一定會聽娘的話,把屬于我們的東西全部要回來!”
大風吹過,初冬的北平分外蕭瑟。裕王府門前,母子倆抱頭痛哭。
十八年后,清朝,宣統(tǒng)年間,深秋。
戲臺下座無虛席,京劇的鑼鼓聲把戲堂襯得熱鬧非凡。此時戲臺上演的正是《雙槍陸文龍》,只見扮演陸文龍的武生溫良玉唱腔韻味十足,一身扎實的基本功博得一個又一個滿堂彩,臺下叫好聲不絕于耳。又是一個高難度的翻滾,觀眾紛紛起身鼓掌,這時,戲臺入口處的簾子被輕輕拉開了,一個丫鬟打扮的姑娘探進腦袋張望,旁邊另一個丫鬟則十分緊張:“格格,我們快回去吧,這被王爺知道了可不得了……”
“噓……我說過什么?到了外面不許叫我格格,要叫傲雪。記住了沒有?”云香點了一下踏雪的鼻子。
踏雪委屈道:“甭管叫什么了,咱們還是快走吧——”云香卻不管她,踮著腳向臺上張望:“你看他們都看得這么帶勁,來都來了,又怎么可以輕易錯過呢?”說完,她靈巧地從觀眾中向前擠。
踏雪急道:“格……傲雪,傲雪……”見云香并不回頭,她只能無奈地跟她一起往前擠去。
戲臺上大伙兒正在收拾服裝道具,云香拽著踏雪偷偷地溜進來了后臺?!案窀瘢@戲都看完了,咱們就快回去吧?!碧ぱ┬÷曉俅窝肭蟮??!澳强刹恍校貌蝗菀琢锍鰜硗嬉淮?,我還沒盡興呢!”云香四下打量著,漫不經心道?!拔仪笄竽?,萬一被發(fā)現(xiàn),我可擔待不起??!”踏雪有些著急了。“不會有事的,我遛一圈就走,你去外面等我?!碧ぱ┻€想說些什么,早被云香截住了話頭:“去吧去吧,一會兒就好?!?
踏雪拗不過她,只得無奈地走了,云香這才得了自由身,充滿好奇地摸摸這摸摸那,這時,良玉在一群富家子弟的簇擁下來到了后臺。云香見有人來,連忙放下手上的頭飾,情急之下,一頭躲進了戲衣堆里。
“溫老板,你現(xiàn)在的唱腔可是越來越有味兒了?!?
“是啊,簡直是余音繞梁三千日。”
“說好了啊,溫老板,你得教我那個踢腿,太帥了?!?
“頭牌就是頭牌,沒說的?!?
眾公子哥七嘴八舌地說著,表達著自己的仰慕之情,良玉拱手道:“承蒙各位捧場,下一回在下一定給各位看更精彩的?!?
一旁看了許久的劉公子趾高氣揚地站著,示意身邊的下人走到良玉身邊。下人原就得了吩咐,這回就當了個傳話的:“溫老板,我們家劉公子過兩天生日,想請溫老板去唱個堂會助助興,不知溫老板肯賞臉否?”
良玉用余光一瞥在一旁不可一世的劉公子,心中輕蔑得很,臉上也毫不客氣:“對不起,要聽戲來戲園子,良玉從來不唱堂會。”下人看一眼自家主子,賠笑臉道:“溫老板,價錢方面您放心,保證讓您滿意?!闭f著從口中拿出銀子放在桌上,“這是定金,請笑納。”
良玉蔑視地看了看銀子,朗聲道:“有錢可不一定什么都能買到,劉公子得罪了,恕在下難從命。”此言一出,下人十分尷尬。沉默許久的劉公子陰陽怪氣開口道:“溫老板真是忙得很,我們走!”
下人收起銀子,灰溜溜地跟上劉公子的腳步。走不太遠,劉公子用溫良玉正好能聽到的音量說道:“不過是個下三濫的戲子,有什么了不起的,給臉不要臉,呸?!?
良玉望著劉公子的背影,輕視地一笑,不屑與之爭執(zhí)。而仍然躲在戲衣堆里的云香開始有些呼吸不暢,她扒拉著衣服,努力在縫隙里尋找著新鮮的空氣,準備更換戲服的良玉撩開戲衣堆,不料看見了躲在里頭的云香,一時竟怔忡了。
“你是……”
云香見自己被發(fā)現(xiàn),猛然一驚,慌忙跳出衣柜,逃也似的走了。良玉阻攔不及,“姑……姑娘……”他被云香的美貌震懾住了,呆呆地站在那兒,許久未能緩過勁來。
陽光明媚,玉琴在敞亮的大廳里仔細計算著繁雜的賬目,傅倫愁眉深鎖地回來,玉琴放下手中的事情迎了上去。
為王爺斟了杯茶,玉琴詢問道:“王爺,怎么啦?怎么一回來就愁眉不展?”傅倫喝了口茶,深深地嘆了口氣:“我愁的是國家大事,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么?跟你說了也白說?!?
玉琴一笑,上前幫傅倫揉捏肩膀,寬慰道:“我是不懂,不過說出來總比憋在心里好,你說是不是?”
“唉,別提了,昨天孫中山帶領的革命軍在武昌起義了?!?
“???結果怎么樣?”玉琴雖然不知道這后果有多嚴重,但她直覺這不是什么好事。
“還能怎么樣?總督府衙門都叫他們給占了,今兒早朝都快亂成一團了……”傅倫氣道。
玉琴打了個哈哈,笑道:“王爺放寬心,依臣妾看,一幫烏合之眾起不了什么大作用,當年長毛作亂也來勢洶洶,最后還不是被剿滅了?!?
“你知道什么,之前皇上要收回川漢鐵路的興建權,四川、湖北兩地已經鬧得不可開交,昨日又是一個武昌起義,這樣一來,各地的革命軍就更加猖獗了,我有個不好的預感——可能要出大事兒了。”傅倫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臣妾知道王爺處處為朝廷想、為朝廷忙,可也要注意自個兒的身子,我是個女人,國家不關我的事,我只要王爺您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心滿意足了。”
傅倫嘆氣道:“你心里有我,我明白,對了,云香呢?”玉琴道:“她在房里。說到她。我正想跟您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
“下個月是您的壽誕,我想好好兒地辦一辦,把京城里有頭臉的人家全都請過來?!庇袂傩Φ?。
傅倫一皺眉:“還是算了吧,國難當頭,我沒這個心情,一切從簡就好?!庇袂汆恋溃骸皣覈?,你的眼里心里就只有國家,國家是大事,難道咱們云香的終身就不是大事了嗎?”傅倫一拍額頭,恍然大悟道:“哈哈,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也對,云香過了這個月就滿十八了,眼下時局這么亂,早點有歸宿的確是好事。”玉琴頷首道:“王爺,您這個壽宴一來讓云香露個臉見見世面,二來,我們也好為她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人選。倘若遇上門當戶對的就早些完婚,也算了卻咱們的一樁大心事?!?
傅倫點頭贊許道:“還是你想得周到,那就讓下人去辦吧?!?
“是,王爺?!庇袂傧氯チ恕?
不知為什么,傅倫心里閃過一絲擔憂,卻又轉瞬既逝,他沒能說清這種感覺從何而起,微微搖了搖頭,往里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