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三)
- 最后的格格
- 于正
- 5462字
- 2009-07-08 16:37:25
云香收拾好包袱,環顧了一下住了這么久的方家,心中有些戀戀不舍,但是又無計可施。她嘆了口氣,開始打掃衛生,就當是自己為方家做的最后一件事。
這時天羽帶著兩個人走進來,口中喚道:“云香,你看誰來了?!?
云香抬頭一看,頓時呆在原地:“爹、娘你們怎么來了?”
傅倫道:“是方公子帶我們來的,我們本來說不要的,可是實在是盛情難卻?!?
玉琴也在一邊和道:“是啊是啊,真是不好意思?!?
云香深深看向天羽,眼神中帶著明顯的憤怒,她質問道:“你怎么知道我爹娘住哪里,你跟蹤我?”
天羽沒想到云香是這個反應,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也是想讓伯父,伯母有個好一點的環境住?!?
“你……”云香氣急敗壞,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傅倫忙把云香拉到一邊,責備道:“人家也是一番好意,你怎么能這么對方公子說話?”
天羽誠懇地解釋道:“云香,跟蹤你是我不對,不過破廟這種地方實在不宜久留,你就讓伯父伯母暫時在這里安頓吧,等將來找到更合適的再搬,你說呢?”
云香看看父母,知道眼下根本無法解釋個中原因,天羽似乎沒有認出爹娘,自己又身無分文,無法安置一家三口,只當是權宜之計,一旦找到地方就馬上搬出去。思來想去,云香只能無奈地點點頭。
當夜,傅倫夫婦就在方家住下了。玉琴為傅倫鋪床,見云香坐在一邊,有些不高興的樣子,她柔聲道:“我好久都沒有床睡了,云香,你的這個朋友人真不錯,又懂禮貌,我看他八成是看上你了。”
云香心中正氣悶,不以為然地回道:“娘,你說到哪里去了?”擺明了不想再談這個問題。
心情大好的傅倫卻沒有體會出女兒的心情,接口道:“別說你娘,我也看出來了,這姓方的對我們是愛屋及烏,好在你當初沒嫁給那個景壽……”
不提景壽還好,一提這個人,云香便無可避免地想起另一個叫她牽腸掛肚的人,那今生唯一的愛人,如今卻生死未卜,這廂天羽的感情她不是不知道,但是卻無以為報,她的愛情再也無法分出一點一滴給別人了。想到這里,云香黯然地喊了一聲:“爹……”
傅倫聽出女兒話語里濃烈的拒絕的味道,心下一怔,他是何等精明的人,立馬把前前后后都想透了,于是打著哈哈道:“好了好了,不說了,我看你們相處得挺好,以后啊你自己的幸福自己把握,爹娘不會再干涉你,阻攔你了?!?
云香心一橫,道:“真的嗎?”
傅倫不疑有他,爽快地答道:“當然是真的?!?
云香霍地站起身來:“那我們現在就走。”
玉琴一驚,停下手上的動作,問道:“為什么?”
“我不想一直麻煩人家,而且你們的身份也是個問題?!痹葡銢Q定不再隱瞞,看了看左右,壓低了聲音道,“方天羽跟我們裕王府有血海深仇?!?
傅倫大驚失色:“是嗎?我怎么不記得我得罪過哪個姓方的?”
云香和盤托出:“天羽告訴我,他爹以前是我們王府的管家,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被打死了,爹……還把他們母子也趕了出去……”
咚的一聲,玉琴手里的被子落在了地上,帶得床邊的凳子也倒了,發出刺耳的聲音。盡管這么多年過去了,但方管家之妻任冰和小兒子被趕出王府的情景仿佛還歷歷在目。玉琴失神地喃喃道:“冤孽,冤孽啊——”
云香見玉琴的樣子,心中一涼,一直以為這是個誤會,如今看來卻十有八九是確有其事了,但她仍不愿相信,堅持向兩人求證道:“爹,娘,事情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嗎?”
傅倫一副不想多說的樣子:“這件事說來太復雜了,總之他爹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不過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用了?!?
云香知道暫時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但是既然爹娘已經知道了這事,想必也不愿意再住在方家了,便說道:“我相信爹的為人,我們還是趕緊收拾東西離開吧?”
不待傅倫回答,玉琴已經歇斯底里地輕喊起來:“不要——我已經好幾天沒睡過床了,我不要回到那個爛地方,現在你爹已經不是王爺了,我們看起來跟普通的老百姓沒兩樣,只要我們一家三口守口如瓶,他不會知道的?!?
云香還想說什么,玉琴慌忙說道:“云香,就當娘求你了,爹娘都老了,經不起折騰了,你就讓我們過幾天舒坦的日子吧?”
傅倫也帶著一絲僥幸心理,試探地說道:“你娘說的也有道理,咱們不說,沒人會知道?!?
“好了好了,就這么定了,不走了,不走了。”不待云香再反駁,玉琴飛快地撿起被子,繼續鋪著床。
云香看著憔悴的爹娘,想到破廟里那幾把充當鋪蓋的黃草,心中一軟,默不作聲。
許久之后,云香每每回想起當年的這一次次的心軟,想到之后發生的那么多事,唏噓不已。也許一開始,很多事情就已經是注定了的。
一年一度的廟會并沒有因為皇帝的下臺政體的改革而被廢棄,觀音廟里,香火依然旺盛。善男信女們虔誠地前來燒香許愿,希望神明賜福保佑。
云香此刻也虔誠地在觀音面前默默祈禱著:大慈大悲的觀音娘娘,請你保佑我的爹娘不要再遭受什么災禍,保佑溫大哥一切平安,保佑我們早日重逢……祝禱完畢,云香跪下畢恭畢敬地磕著頭。這時,良玉和大寶過來,就站在云香身后,兩人也在默默許愿。云香俯下身子,良玉和大寶都沒有注意到身前的這個少女。
突然殿外傳來一陣紛鬧,一個闊少模樣的人正在跳腳大喊抓賊,不遠處,一個驚慌逃竄的瘦小身影一閃而逝。
良玉和大寶如今身為巡捕,對“抓賊”這樣的字眼相當敏感,兩人幾乎是條件反射般躍出殿外,朝著那個小偷逃走的方向追去。聽到動靜的云香也回頭看發生什么事,卻只看到幾個閃過的背影。
良玉他們追出半里地,終于抓住那光天化日下行竊的大膽賊子,誰知竟是熟人——開心。開心慌忙朝良玉身后一探,大喊道:“有人!”良玉根本不吃她這一套,仍是緊緊抓著她的衣領,喝道:“我才不會上你的當,,上次就覺得你有點眼熟,原來真是你小子。今天跟你新賬老帳一起算?!?
大寶心中掠過一絲不忍,卻又不知道怎么勸阻。上次開心就是從他手上放走的,沒想到這個姑娘不思悔改,如今更是變本加厲。正焦心著,卻見開心不知何時手里抓著一把香灰,往正想逮她回巡捕房的良玉臉上一撒。
大寶大驚失色,大叫一聲:“小心!”那邊良玉已經警覺地閉上了雙眼,雙手也不自覺地松開了對開心的禁錮,交叉擋在面前。開心覷著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此時不逃,更待何時?她像一個絕處逢生的兔子,一溜煙跑沒了影。
撲散面前的香灰,良玉抹了抹臉,和大寶繼續追了上去。云香回家經過此地,仿佛是命運的捉弄,兩人再次生生錯過。
這次行動簡直是開心“出道”以來最喪氣的一次。她狂奔到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確定身后再無追兵,這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只覺得兩腿戰戰,小腿肚子都要翻到前面來了。這一路只顧著催促自己跑跑跑,卻早忘記了兩腿已經跑得沒有知覺。
街邊很多滿面黑灰衣衫襤褸的年邁乞丐,他們的眼睛里沒有一絲生氣,多日不曾進食的單薄身體在風中更是瑟瑟發抖,仿佛這風再吹得勁些,這些人就要如風箏般散向各處。開心停下自己的腳步,將剛才從那個闊少腰間摸來的錢袋拿出來,抖出里面的碎銀子,一一放到那些乞丐的碗里,嘴里一邊喘氣一邊說道:“老爺爺、老奶奶,用這些前去好好吃幾頓吧?!?
追過來的良玉和大寶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副景象,那些乞丐歡天喜地地各自去買吃的,開心心情舒暢地準備回花滿樓,一轉身卻看到良玉和大寶的兩張“閻王臉”,她嚇得一激靈,正要重新開始她的逃亡之旅,良玉卻攔住她,說道:“我都看見了。你要救濟窮人,這份心意是好的,但是用偷的方法卻不對。這次我不跟你計較,下次不要再讓我碰到了?!?
開心聞言喜出望外,吐了吐舌頭,轉眼就跑得沒了影。良玉又氣又好笑道:“這小子,跑得倒快!”大寶一直提著的心也放了下來,聽到良玉的話,他笑了出來。良玉也哈哈大笑,哪里知道大寶心中的秘密。
太白居臨街的雅座里酒香四溢,八仙圓桌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天羽執著酒壺,殷勤地替傅倫斟酒,兩人互讓一下,舉杯一飲而盡。
天羽盛贊道:“伯父,您真是海量?!笔稚弦矝]停著,復又斟上了一杯。
傅倫客套道:“哪里,年紀大了,不行了。”雖是謙語,口氣卻隱隱有一絲自負。
天羽忙道:“伯父過謙,俗話說,姜還是老的辣。”
“呵呵?!备祩愋那闃O好,笑著也為天羽倒了一杯,“來,你救了我女兒,還照顧了她這么長時間,我還沒好好謝過你。這杯我先干為敬?!闭f罷一口喝下。
天羽也一口喝下,亮了亮杯底:“伯父說哪里話,能夠遇上云香這么好的姑娘,是我的榮幸。”
“小女不才。有很多不懂事的地方,還要你多包涵?!?
“伯父你過謙了,我覺得云香她善良、聰明、心地又好……”
傅倫哈哈大笑,道:“瞧你把她夸的,她還有許多缺點你沒發現呢——”
天羽趁機借著話頭道:“伯父,我是個爽快人。有什么話我就直說了,我很……喜歡云香,我想跟您提親。我保證,會一輩子對她好的。”
傅倫聽完心中一緊。其實天羽請他出來喝酒的時候,他就已經大致知道這個年輕人要說的是什么,想來他還不知道云香的身份,經過這么多天冷眼旁觀,不難看出這小子對云香的真情。如今他已是巡捕房的頭頭,也算有了權勢,若是應允了這門親事,一來不至于委屈了云香,二來,萬一將來方姓小子知道了自己就是他那“仇人”,以他和云香的關系也必不會痛下殺手,也沒準一樁陳年舊事就這么大化小,小化了了呢。
傅倫心中千回百轉,來來回回思量著,不知不覺又喝下了一杯酒。
天羽見傅倫沉思不語,只是喝酒,不覺緊張地開口道:“伯父,您看……”
傅倫思量妥當,問向天羽:“你真有意娶云香?”
天羽神色一斂,舉手做發誓狀,道:“伯父,我若有半點虛情假意,天打雷劈?!?
傅倫等的就是這一句,他爽快地拍了板:“好,這門親事……我答應了。”
天羽沒有料到在云香爹媽這里會這么順利,不由得笑得合不攏嘴,更加殷勤地給未來的老丈人斟酒,嘴里直道:“謝伯父。”兩人之間各得所需,一時間雅座內老慈少恭,好不融洽。
然而傅倫的這個決定卻完全得不到云香的回應。當她知道爹爹就這樣“賣”了她,頓時生氣得撅起嘴巴,生氣地坐在一邊。玉琴見狀苦口婆心地勸說云香,又是稱贊天羽的一片真心,又是提醒她天羽現在的身份,將來的似錦前程,再說到王府的式微落魄,真真是磨破了嘴皮。傅倫見云香仿佛是石頭人一般沒有反應,生氣地問道:“傻丫頭,莫不是你還在惦記著那個唱戲的?”
云香被說中心事,倔犟地不發一語。
傅倫恨鐵不成鋼地大嘆:“癡兒,過了這么久,你怎么還這么念念不忘,說不定他都已經死了呢?!?
云香平日從不想的就是良玉有可能已經死去的事情,不能想也不敢想,只一日一日騙著自己。此時聽傅倫這樣殘忍地把自己最擔憂的事情說了出來,一時情緒上難以接受,她大喊道:“不,你騙人,不會的,良玉不會死的!”她終于忍受不了,流著淚跑了出去。在客廳,正好遇到天羽。見她淚流滿面,天羽上前問原由,云香心一橫,直通通地對天羽說道:“對不起,天羽哥,就算我爹答應你了。我也不能嫁給你?!?
天羽不料事情有變,忙問道:“為什么?云香,我是真心的,我會一輩子對你好,讓你做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云香道:“天羽哥,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打心眼里感激你,可是……我已經有心上人了,人的心那么小,小得只能容納一個人,你——明白嗎?
天羽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問道:“那個人是誰?”
云香道:“是誰并不重要。我只想天羽哥知道,我對他的心永遠不會變,愛是不會因為時間而消失的?!?
天羽嘶聲問道:“既然你們這么相愛,他為什么會離開你?”
云香滿眼含淚,道:“他沒有離開我,是老天捉弄,讓我們走散了,再也沒能遇上。”
從未見過云香這般滿含感情的模樣,天羽心如死灰:“你真的那么愛他?”見云香堅定地點了點頭,天羽心碎道:“我明白了。感情的事情是不能強求的,但我想知道,那個讓我永遠沒有機會的人是誰,為什么能讓你這么愛他。”
提到心愛之人,云香的口氣充滿了夢幻般的溫柔:“他叫溫良玉,是個武生。為什么那么愛他,我也弄不明白,我想……愛,就是沒有緣由,自然而生的吧。所以,對不起,天羽哥?!?
該說的都已經說完,再留下來,只能讓兩個人更加尷尬,徒增煩惱。云香咬了咬嘴唇,拔腿跑開了。天羽看著云香的背影,落寞、不敢、痛苦,許多情緒交織在他的臉上,逐漸變成一片平靜,讓人看不到他的內心。
為了不再橫生枝節,云香很快便收拾好了三人的行李,不顧玉琴的反對與別扭,攙著二老便往出走。天羽沖上來阻止她,她低聲卻不容拒絕地道:“天羽哥,我決定不再打擾你了。請你不要為難我,好嗎?”
天羽一臉心痛的表情,說道:“就當我從來沒有提過那門親事,好嗎?破廟那個地方怎么可能住人?”頓了頓,又接著說道,“我會拜托巡捕房所有的兄弟幫忙打聽溫良玉的下落,一定幫你找到他。到時候你再和他一起走也不遲?!?
聞言云香呆住了。傅倫和玉琴見事有轉機,兩人也不作聲,只是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天羽見自己最后那句話打動了云香,心里暗嘆一口氣,心說不管以什么理由留下了你,不管我以后會做什么,總之我不會再放你走。他伸手去拿包袱,感覺到云香緊抓著不放,但是那力道卻微妙地充滿了機會。天羽一用力,包袱便落到了自己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