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以柔又掙扎了一下,卻沒成功,她穩了穩心神,小聲地問道:“你怎么了?”
夏之洲輕聲說道:“別說話……”他的聲音很輕,不像平日里那般的陰冷,溫熱的氣息掠過景以柔的耳畔,她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她剛想反抗,卻聽夏之洲說:“求你了……”
這句話竟然是從夏之洲的嘴里說出來的,還真是活久見,沒能想到有一天他會求她,景以柔不由地心里一顫,是呀!這些年來,她有師姐,有云尚飛,可是他有誰呢?她不由地又想起了他蜷縮在操場上的身影,還有那次妖尊府外,墻上的血,還有他偽裝起來的堅強。
唉!這是個奇怪無比的世界,有的人經歷過苦難,于是,就自認有了給他人制造苦難的資格,而有些人卻正因為自己經歷過困難,才變得更慈悲。毫無疑問,景以柔屬于后者,她不再掙扎,甚至猶豫著,伸出手來,拍了拍夏之洲的后背,希望能讓他好過一點。
夏之洲沉默著,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了,周圍寂靜的可怕,或許是因為無聊,景以柔打個哈欠,開始了胡思亂想,想起了他們建造的樹屋,她想起了和云尚飛打打鬧鬧,想起了那些怨恨明墨白的日日夜夜,想起了明墨白的紅房子,想起了夏耕丘,想起了王謝師兄,想起了萬妖奉典,想起了夏耕丘的核戰,想起了愿不愿意犧牲自己……
時間仿佛草尖上的露珠,來無影去無蹤。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突然,夏之洲松開了景以柔的手腕,景以柔像是從夢中驚醒一般,從夏之洲的胳膊上抬起頭來,看了看四周,眼神呆滯而茫然。
夏之洲低下頭來,伏在景以柔的耳邊,輕聲道:“我喜歡你……”
夏之洲似乎害怕景以柔沒聽清,又或許是害怕等一會兒會失去告白的勇氣,緊接著,他又說了一遍。
景以柔就像神筆馬良筆下突然活了過來的人物,她眉頭一皺,眼睛一瞇,寒了眼神,猛地推開夏之洲,景以柔的這一推是用了蠻力的,有種魚死網破的味道,夏之洲似乎沒有料到,也許是被震住了,他被推得后退了幾步才勉強穩住腳步,沒有跌倒。
景以柔站在寒風中,用手背狠狠地擦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用的力道很大,以至于那只剛剛被夏之洲濕熱呼吸觸及到的耳朵慢慢地變紅了。
所以……他擁抱她,是因為喜歡她,他喜歡就可以抱住她了?而她就這樣允許被他擁抱了?他把她當成什么了?她突然鼻頭一酸,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被欺負了的感覺在她的心中炸裂,就像熱水炸裂了玻璃瓶,細碎的玻璃碎片被炸得到處都是,滾燙的熱火也飛濺開來,怒氣騰騰地燃了起來,景以柔緊握的拳頭顫抖了起來,連同整條胳膊也不受控制地抖動著。
景以柔太憤怒,以至于都沒聽見從身后傳來的腳步聲。
“你們在干什么?”師姐走了過來,看了一眼景以柔,道,“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呀!”
景以柔聞言,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師姐,還有她旁邊的明墨白,憋了許久的淚水刷地一下就流了下來,下一秒,她捂著臉,扭頭,落荒而逃。
師姐看著景以柔的背影,問夏之洲:“發生了什么?”
夏之洲挑眉,撇嘴,保持沉默。
師姐眼看著從夏之洲嘴里問不出什么,又有些擔心景以柔,便趕緊去追景以柔。
明墨白卻并沒有跟上來。
景以柔一路朝湖邊跑去,跑著跑著,她停下了腳步,抹著眼淚,回想剛才發生的一切,又開始覺得自己的反應有些過激,其實也不是多大點事,可是為什么她就是止不住淚水呢?這滿腔的委屈和恨意究竟是什么回事?
景以柔坐在湖邊枯木上,抱著膝蓋,嗚嗚大哭起來,眼淚鼻涕就像瀑布,傾盆而下,絲毫沒有要止住的意思。
師姐追上來,一聲不吭地坐到景以柔的身邊,伸手輕輕拍著景以柔的后背,卻始終什么也沒說。
景以柔感受著從師姐的手掌心傳來的熱度,心里一暖,哭得更傷心了。
過了不大一會兒,景以柔突然想起還有正事沒做,她連忙用袖子揩了一把臉,說道:“我可以對付夏耕丘!”
師姐“咦?”一聲,似乎因為景以柔的提議太過突然,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景以柔轉頭看著師姐,努力睜大紅腫的眼睛,解釋道:“夏耕丘來的時候,我可以用控心術控制住他。”
“可是……”師姐想了想,如實說道,“我已經答應了明墨白,讓他先試試。”
“他要怎么打敗夏耕丘?”
“他說,他有超能力能夠困住夏耕丘。”
“什么超能力?”景以柔追問道。
“他說到時候就知道了。”
景以柔“哦”了一聲,想了想,又說:“如果他困不住,能不能讓我也試試?”
師姐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好一番思索后,說道:“只能遠距離!”
“行!”景以柔滿心歡喜地答應下來。
師姐盯著景以柔的腫眼泡,說道:“剛才發生了什么?能告訴我嗎?”
師姐不問還好,一問,景以柔臉一皺,又想哭了。
師姐見狀,連忙說道:“你不說也沒關系的!”
景以柔撲到師姐懷里,哽咽著把剛才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師姐溫柔地撫著景以柔的后背,耐心地傾聽著,只偶爾“嗯”“啊”幾聲。
景以柔講完發生的事,抬起頭來,掏心窩子地說道:“不知道怎么了,我心里氣憤極了,這種感覺,就好像……就好像,我不想吃飯非要被逼著吃,就好像,就好像有人逼迫著我必須答應,如果我不答應就是不對的,不好的,可是明明沒有人逼迫我呀!師姐,我看電視劇的時候,每當男主向女主告白的時候,我都會被感動,可是……為什么等我被告白的時候,我卻只是憤怒呢?這還是我第一次被告白呢!有人喜歡我,我是不是應該高興的呀!師姐,你說……我是不是有病?”
師姐微微一笑,說道:“恭喜你!以柔。”
景以柔直接蒙圈了,什么喜?師姐這是在打趣嗎?可是看她的表情并不像。
“你沒病!”師姐當機立斷地給了景以柔定心丸,像慈母一般撫摸著景以柔的頭發,說道:“因為的確有個想要逼迫你的人存在!”
景以柔愣住了,她沒想到師姐會這樣說,因為景以柔比誰都清楚沒有人,可是師姐為什么會這么說?那個人又是誰呢?
師姐解釋道:“那個人就是夏之洲,更準確地說,那個人是你自己!“
師姐的解釋就像是往面粉里倒水,經過景以柔的一思考,直接被攪成了漿糊,她徹底糊涂了。
師姐微微一笑,問道:“你聽過‘投射認同’嗎?”
景以柔眉頭一蹙,誠實地搖頭。
師姐解釋道:“投射是指個體依據感受、情緒、需求等主觀指向,并將其投入到客觀世界中,就如同投影儀一樣,讓內心的內容呈現在別處。而投射認同,就是站在別人的視角去看他眼里的自己,然后接受他對你貼下的標簽,并因此產生不必要的情緒波動和相應的行為表現。打個比方,在親子關系中,如果母親總說孩子丟三落四,什么都做不好,即便孩子心里不服氣,但時間長了,次數多了,最終,孩子會從內心認同母親的話,并向著母親的指出的特點發展。也就是說,小孩子就這樣認同了母親的投射,然后慢慢地變成了母親指責的樣子。我們就是這樣慢慢長大的,卻并不自知。而你,卻敏感地覺察到了這一點,這真的很棒!”
景以柔思考了一番,道:“我還是不明白……”
“這還得從你的討好型人格說起,如果一個人在小時候獲得的大多是‘有條件的愛’,而不是‘無條件的愛’,那么,他就不得不隱藏起自己的真實需求和感受,而刻意去迎合父母的期待和需求,從而換取父母的關注和贊賞,久而久之,討好就成了他的習慣,甚至他會逐漸地把父母的需求內化為自己的需求,因為他覺得滿足了父母的需求就等于滿足了自己的需求。這樣父母往往還會因為照顧周圍人甚至陌生人的情緒而指責孩子,也會不自覺地引導孩子去在意別人的評價,他們會用這樣的邏輯來教育孩子:你這么不懂事,讓別人笑話!別給別人添麻煩!你看看人家都在笑話你呢!在這樣家庭長大的孩子,潛意識里就會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并形成只有討好別人才能得到愛的錯誤認知,如此一來,他會不自覺地討好別人。關于討好型人格,我們之前已經討論過了,你還記得嗎?”
“一刻也不敢忘!”景以柔目光如炬,那些痛苦,她怎么可能會忘?
“很好!正是因為你之前一直習慣性地討好別人,所以,當你聽到了夏之洲的告白之后,你習慣性地覺得你應該討好夏之洲,而不是拒絕,可是你自己的內心卻并不想接受,于是,你展開了一場只有你知道的戰役,一方是你習慣性的討好,另一方就是你真正的自我,在這場戰役里,你真正的自我已經有了話語權,并足以對抗你的討好型人格,這難道不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情嗎?別人喜歡你,并沒有成為你喜歡他們的理由,也沒有成為你必須配合的原因,這真的很棒!不是嗎?”
“真的嗎?”景以柔雖然嘴上這么問,心里卻豁然開朗,臉上也露出了羞澀的笑容。
“當然!你做到了!”師姐說道,“重點不是別人喜不喜歡你,而是你的需求是什么?你喜歡什么?”
“對!”景以柔理直氣壯地說道。
師姐又說:“其實我們每個人都要警惕自己對別人的投射認同,因為有時候這既害人又害己,就比如,假如一個人覺得別人喜歡看見他笑,他就刻意滿臉堆笑,為的就是讓別人喜歡他,這既是他對自己的輕視,對自我的拋棄,更是他利用假面具對別人的操控。”
“做人真的很難呀!”景以柔不由地感慨道。
“不!是做個假人難!”師姐糾正道,“做個坦誠的真人其實很容易,就像草木自然會抽芽開花,可,總有人覺得那樣不夠體面!”
“那么,怎么才算是個真人呢?”景以柔問。
“平靜地做自己!心里沒有任何顧慮,沒有憤怒,也沒有抗爭,因為你知道,那是你的權利,是任何人都奪不走的東西,就好像你知道一加一就等于二一樣的篤定,你會無視別人的一加一等于六的論調,也同樣不需要為他人的投射買單。”
師姐說完這些,撿起一塊石頭朝湖面扔去,那塊石頭連擊了三次湖面,終于沉入了湖里,師姐看著湖面上的漣漪,又說:“都說世人為情所困,其實,困住人的從來都不是情,而是我們自己!”
師姐說到這里,扭頭看向景以柔,目光犀利:“你知道嗎?人就像是傻子,被放逐到原野上,遇到誰,他就努力地變成誰,到頭來卻奢望讓別人全心全意地愛他——那個連他自己都不認識不了解的自己!你知道嗎?這樣的人不僅感受不夠清晰鮮明,反應也總是慢一拍,那是因為他早已經將身體與自我分離,并將真自我割裂到一個與身體無關的空間,那個可憐的真自我就這樣被關了起來,而他將虛假的自我當成真實的自我活了下來,他也成了圍繞著撫養者的感受構建起來的傀儡,一個無視自己感受的傀儡!哪怕有一天,他已經長大,仍舊會不自覺地尋求著別人的感受,圍繞著別人的感受轉,他一輩子只為別人而活!”
“他好可憐!”景以柔滿懷憐憫地說道,就好像說的正是她自己。
“以柔,我希望,你能圍繞著自己的感受構建起真正的自我,給她足夠的愛,就像呵護嬰孩一樣呵護她長大,讓她有足夠的力量成為自己,給她足夠的勇氣捍衛自己!以柔,其實,這并不簡單,因為你真正的自我已經被無視了太久,也被壓迫了太久,以柔,你要有耐心,就像教會小孩子說話、走路那樣,一點一點地,日復一日地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然后給予她最大的尊重,讓她感受到這個世界最大的愛意,來自你自己的愛,足夠的愛……”
景以柔感動地看著師姐,就好像師姐將生命的力量雙手呈給了她,她正不知道該如何感謝師姐時,師姐的目光卻越過她,飄向虛空,她嘆口氣,悠悠地說道:“人這一生到底在找什么呢?”
在找什么呢?景以柔琢磨著,可還沒等她想到答案,就聽師姐吟詩般道:“山崗上,寧靜的夜,有風有月,月如鉤也罷,如盤也好,綴上滿目的星,就像灑向湖面上的細雨,那是這個世界的眼睛,睜開了,看一看這年年歲歲相似的景,歲歲年年不同的人,什么都不說,因為風兒會偷偷告訴你一切,月兒會為你照亮來時的路,你不回頭,因為你還沒有找到,你在找什么呢?你茫然四顧,你輕輕地問自己:要找什么來著?沒有回答,因為你已經聽不懂風兒的語言,你已經忘了你是大地的孩子,你忘了你是誰,你成了山崗上黑色的剪影,彎彎曲曲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