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順和的故事

爸爸出車禍去世時，他以為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比失去爸爸更痛苦的事情了，可是他錯了，原來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最慘，只有更慘，你還沒有更慘是因為老天沒有對你下死手，又或者是你還沒有發現他下了手。

等他明白過來，才發現老天不僅已經對他下了手，而且還是在很早之前下的手，早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時候。

他無法知道如果他被騙一輩子是不是會比知道真相更好一些？可是，有些事情從來不給人反悔的機會，他沒有選擇，因為他是被拋棄的那一個，還是在他最防不勝防的時候，于是他就這樣成了養子，那個和他朝夕相處的媽媽成了養母。

老天沒給他選擇成為誰的兒子，可是卻殘忍地允許他選擇是自己一個人痛苦，還是拉著養母兩個人一起痛苦。

在掙扎了一夜之后，他選擇了一個人痛苦，就像深夜喝下那瓶被命運塞到懷里的苦酒，一個人忍受宿醉的痛苦。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了下去，他照常上學，照常回家，比以往更加忙亂，似乎只有忙亂才能讓他的心平靜一點，雖然他知道這一點似乎也是奢望。一切就這樣悄無生氣地變了模樣，就像慢慢變老的人，他說不清他不是養母親生的這一點到底改變了什么，明明什么都沒變，家還是那個家，人還是那些人，可是他卻明明白白地感覺到了不同，這種不同在養母躲躲閃閃的眼神里，小心翼翼地相處里，也在他緊繃的神經里，媽媽就這樣變成了養母，他也成了養子，一個發脾氣時也要掂量一下自己夠不夠資格的養子。

養母曾經問過他，會不會去找自己的親生父母。

他看著養母閃爍著淚花的眼睛，選擇了搖頭，堅定地回一句：“你就是我親生母親。”

可是即便他的語氣再堅定，他的心也還是動搖了，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把他滾燙的心臟拽出了胸膛，隨手丟到了海面的一艘小漁船上，那艘沒遮沒掩的小漁船就這樣出現在了夏夜狂風肆虐的海面上，他的心隨著小漁船被海浪裹挾著，一遍又一遍地被不甘拋起，被理智拉下，再被怨恨扯進冰冷黑暗的水中，他不知道自己這艘被折磨的千瘡百孔的小漁船在什么時候會再也撐不住，徹底沉沒，或者在哪里擱淺，在哪里支離破碎，又在哪里化成灰燼，他只知道他是被拋棄的，是被親生父母嫌棄的，他是不被愛的，他的出生也是不被祝福的。

他曾無數遍地質問老天，為什么要對他這么地殘忍？為什么要讓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為什么？這不是他想要的，他不愿意。

可是沒有人回答他，也沒有人能夠回答他。

再后來，媽媽再婚了，生下了一個真正屬于她的女兒。

有時候，他會忍不住地想，如果他不知道這個殘酷的事實，會不會更好一些，媽媽還是媽媽，妹妹也是他的親妹妹，就算媽媽的新丈夫也是他的新爸爸，一切都可以和和美美的，他可以心無芥蒂地做這個家里的長子，他依然因為應付課業很忙亂，可是他不需要擠出微笑；他依然犯很多錯誤，可是他不需要裝可愛；他依然可以有說有笑，可是不需要裝作什么都不在乎。

可是那是別人的人生劇本，而他的劇本是……

他得做一個以妹妹為重的好哥哥，一個心懷感恩的好兒子，一個不會犯錯的好學生……

如果他不被親生父母拋棄，他也應該……

“如果”是害人不淺的兩個字，它就像兜頭捂下來的塑料袋，看似薄薄一層，卻讓他慢慢昏頭脹腦。

直到那一天晚上，有一只手伸了過來，輕輕將那薄薄的塑料袋捅了個窟窿，雖然很小，卻也讓他醒了過來。

那晚，他趴在桌上，睜開眼睛，卻又倔強地扭過頭去，不肯看她，眼睛的余光卻留意著她的一舉一動，恨不能在腦后也長出一排眼睛，可是他心里卻恨恨地想：憑什么？憑什么她回來找他，他就要原諒她？十八年前她去干什么了？這十八年來她又在哪里？

她就在他的身后，即便她用手掌撐著桌子，也似乎撐不住自己的整個身軀，她仿佛隨時都要一頭栽倒在桌子旁埋頭痛哭。可是她沒有，她哆嗦著朝那個僵硬的脊梁伸出手，可是卻在馬上就要碰到時，停了下來，仿佛沒有力氣去完成這幾厘米的距離，她收回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他知道她哭了，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見她哭，如同他第一次看見她的臉，她可是他的媽媽呀！她怎么能那么狠心拋棄還在襁褓中的他？不，他絕對不能原諒她，即便她哭得那么傷心，他還從來沒有聽過這樣隱忍的哭聲，沒有撕心裂肺，聲音并不大，像是怕惹他不高興，聲音壓得低低的，就像他躲在被窩里的那種偷偷哭泣，想起這些，他就更加不能原諒她了。

這些年他的精神受了多少折磨，她不知道，可是他卻忘不了。

“別哭了！”他很生氣，扭過頭來吼，“應該哭的人是我！”

她本就壓抑著的哭聲，像是被掐斷電源的話筒，立刻停止了，她滿臉淚水地抬起頭來，下意識地摸了把臉，小心翼翼地說：“你聽我解釋……我是有苦衷的……”

他立刻揮手打斷了她的話，就像用劍斬殺了嗡嗡叫的蒼蠅，他吼：“你有苦衷？在你心里，我就是可以因為你的苦衷被拋棄的嗎？我不是！我也不想知道你的苦衷……”

她又開始哭，那哭聲就像是長了角，戳痛了他的眼睛，也戳中了他的心，很痛，一種想要放聲哀嚎一場的痛，可是他不能……他絕對不會原諒這個輕易就拋棄他的她，小時候她為了苦衷拋棄了他，現在他長大了，她卻找到了他，還真是會撿便宜。

她抽噎著對他說：“我現在有錢了，我可以補償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

“補償？“他突然覺得好笑，這些都是可以補償的嗎？

他冷哼一聲，站起身來，目光冷冽地看著她，說：“你的算盤打得不錯呀！可惜……我回不去童年，時光不能倒流，你也永遠改變不了你拋棄我的事實……”

他移開目光，就像躲避熾熱的太陽，那種長時間注視之后再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感覺讓他害怕，他也說不清自己到底在怕什么，這么多年來，他對她慢慢地由思念變成了憎恨，有多少求之不得的怨恨，就有多少難以割舍的思念，這些混雜在一起，就像墨汁入了水杯，他的心里已經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了，他只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給了他太多的無助與委屈，他的悲慘經歷因她而起，她是因，也是他今天的果。他怎么能夠輕易原諒她？他咽不下這口氣……

他抬起腳，想要離開，可是她卻以極快的速度抓住了他的胳膊，力度有些大，他有些吃痛，可是心里不知道哪塊地方卻分明有著那么一份竊喜，而這種感覺讓他很不舒服，就如同遭到背叛一般。

她也許是察覺到了自己太用力，于是，她怯生生地松了松右手，可是還是不放心，害怕他還會走掉，便兩只手一起抓住了他的右胳膊。

她近乎哀求地問他：“我怎么做，你才能原諒我？”

看著她腫脹的幾乎睜不開的眼睛，他問自己：自己到底怎樣才能原諒她？自己真的還能原諒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