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媧紀年兩百五十萬兩千零二十四年
風像是一把生銹的砍刀,咣咣地砸著門,再將冰冷的鐵銹拋了景以柔滿頭滿臉,18歲的景以柔就這樣站在了灰白的日光中,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景以柔已經記不清自己到底有多久沒有回到這個小院了,這個叫做“家”的地方,就算出現在夢里,也是帶著悲傷的。這里有經常掛鎖的木門,高高的院墻,灰白的色調,空蕩蕩的屋子,臟兮兮的廁所,破敗而死寂的一切,每每景以柔從這樣的夢里驚醒,總感覺像是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梗在了喉嚨里,又落進了心里。
可是此刻,她就站在家里的院子里,慘白的墻壁像是活了過來,從四周向景以柔壓過來,腳底下硬邦邦的水泥地也仿佛要把她陷進去。
天真的很冷,冷到呼出的氣都見了白,冷到景以柔眼里的熱淚也仿佛結成了冰,就凝在眼眶里,凍得她渾身哆嗦,卻也遲遲不肯滾下來。
景以柔將目光從媽媽手里的菜刀,慢慢地移到媽媽的臉上。
看著這張本應熟悉無比的臉,景以柔覺得心慌得像是塞進了一群過街的老鼠,它們被口袋罩住了,慢慢收緊,再扎死口。
媽媽朝她伸出手,臉上掛起笑來,就像是店鋪門前支了一張幌子,迎來送往地招搖,門內傳來蠱惑的吆喝:“一下就好了,就好了……媽媽都是為了你好……”
一句“為你好”就像是閃著寒光的魚鉤,勾在了景以柔的唇上,然后緩緩地向上拽起,這是一種只有魚兒才能體會的痛,甩出魚竿的人是不會也不屑知道的,景以柔的心隨著這枚魚鉤離了水,憤怒隨著疼痛滋生,為我好?這到底是怎樣的道理?
“來……到媽媽這里來!只要一刀,你就和我們一樣了,我們還是一家人,我們永遠不分離,好不好?我的女兒……”媽媽說著朝前又走了一步,臉上是情真意切的關懷,她似乎害怕景以柔逃,便又補了一句,“媽媽也是這樣過來的。”
景以柔拼命搖頭,一肚子的話卻擠在喉嚨里,一個字也蹦不出來,只發出些無意義的音節,像是失了聲的人,又或者被剝奪了發言權的囚徒,淚珠卻一串一串,像冰凌一樣砸到地上。
“快點,你爸爸就要回來了,反正……你只剩下一只翅膀了,你已經飛不起來了!”
只剩一只?媽媽的話像是肉鋪里懸掛的鐵鉤,勾住了景以柔的耳朵,穿透的卻是景以柔的心。
“什么意思?這不可能!”景以柔質疑的話雖出了口,可是額頭上卻冒出了一層薄汗,因為鉆心的痛正沿著右側肩胛骨的位置向整個后背蔓延開來,她急急地轉頭,卻緩緩地側目,可無論她多緩慢,絕望都兜頭澆了下來,因為她的右半邊翅膀真的沒有了。
在最艱難的時刻都陪在她身邊的翅膀就這樣沒了?
這種感覺就好像她養了好幾年的狗子,被媽媽一聲不響地賣掉了,還是賣給了屠夫,不,是被媽媽親手殺掉了,做成了羹湯!
而她的媽媽,此刻就舉著血淋淋的砍刀,站在她面前,仿若沒心肝地問:“你害怕嗎?”
害怕?她怎能不害怕?失去了翅膀,對她來說就像是失去了腿腳,失去了天空,失去了自由……
她驚恐地看向媽媽,媽媽的那張臉從未像現在這般陌生過,她甚至從媽媽的眼角眉梢看見了一絲絲得意。
不!不會的!她的媽媽不會這樣對她的!
媽媽迫不及待地追問道:“你害怕嗎?你告訴我,我來幫你!”
她盯著媽媽勾起的唇角,還有含笑的雙眸。
媽媽在笑,在得意……
“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她問媽媽。
媽媽微微歪了腦袋,回答道:“因為我想幫你擺脫這一切!”
憤怒騰地一下竄起,直沖她的天靈蓋。
“憑什么?憑什么你覺得好才是好,我覺得好就不行?憑什么你說什么就是什么,我就必須照著你的意思活?我算什么?算什么?任人宰割的豬嗎?”
她突然覺得好恨!好恨!她紅著眼睛嘶吼著,一步又一步,朝媽媽逼近。
“你為了留住爸爸,你去留呀!憑什么毀掉我?我只想好好地活著,作為一個人,好好地活著!為什么不行?憑什么就不行?我不服!永遠都不服……”
媽媽或許是被景以柔的樣子嚇壞了,她驚恐地后退著。
景以柔伸手抓住了那把血淋淋的砍刀,搶奪著……
突然,她眼前一黑。
一只手不知從哪里伸了出來,一把攬住了她的肩膀,又順勢將她轉了個身。
景以柔猛然一驚,是誰?
還沒等她看清手的主人,熟悉的聲音響起:“別回頭,這都是幻術。”
“幻術?”景以柔尋思著,卻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怎么會中了幻術,她疑惑地抬頭看向那只胳膊的主人。
他的臉看起來有一種生人勿近的威嚴,可是卻讓景以柔莫名的安心,世間的事情就是這么詭異,明明看起來有點危險,可是你卻從這張臉上挪不開眼睛,想要一看再看,他的眼眸像是有著某種神秘的力量,可以攪動空氣,形成漩渦,把人輕易地吸進去,再也走不出的那種,即便死里逃生也要遍體鱗傷的那種,里面到底藏著什么秘密?景以柔想要看懂,卻又害怕自己真的看懂。
一時間,景以柔竟然有些失神,為這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我們快走!”他順勢拉起她的手,拽著她就跑。
仿佛為了驗證這里只是幻境。景以柔剛邁出第一步,腳下的水泥地面就突然變成了青草地,眼前再也沒有了她的夢魘。
她摸一把眼角殘留的淚水,慶幸這只是幻境,也慶幸他能來救自己,可不知為何,下一秒,她的心沒來由地一沉,說不出哪里不對勁,卻堵得慌,就好像陰雨綿綿的日子里,躲在地窖里那般陰郁的心情。
她順著與他緊握的手看過去,只能看見他的清瘦側臉,那刀削般的輪廓,像是突然刺了她的眼,讓她下意識地縮了手,可是卻沒能將手從他的手中拉出來,他握得很緊。
他仿若未覺依然拉著她,奔跑著,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
景以柔的目光從被他拽著的手上移開,去看那蓬勃生長著的野草,去看云深處天盡頭的那棵樹,卻獨獨不再看他。
雖然這一切都透著古怪,雖然心里像是塞了一塊什么,可是她不得不承認她喜歡這里,喜歡空氣中彌漫著的清甜草香,喜歡踩在草地上軟綿綿的感覺,喜歡藍天上點綴著的白云,喜歡被風擁個滿懷,喜歡奔跑,仿佛一直跑就可以將一切的煩惱都甩到身后,讓那些不想記起的再也追不上,就這樣,這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