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睡到很晚,以至于錯過了早餐,看到我起床,杜媽才將早飯端上樓,告訴我那盤水果沙拉是林汐做的。我拿過一看,是用新鮮葡萄、杏、蘋果等等,切成不同的形狀,然后拼接成星空一樣的圖畫,不覺啞然,心想如果他知道昨晚我都做了什么夢,他還會不會這么心平氣和地制作這么繁復的果盤——我將它們全部吃干凈,再也吃不下別的。
本打算吃完早飯等艾莎來找我去河谷,突然想起她昨天生氣逃走的樣子,估計一時半會兒她是不會來了,于是下樓,準備去果園里和杜媽一起摘摘果子。可是就在出門的當兒,我看到門口柜子上放著一把手鏟,那是爸爸最喜歡用的一把鏟子,只要有挖掘任務,他都會帶著,今天一定是忘了。
我拿起手鏟,意識到這正是去墓地的理由,于是匆匆忙忙拿了頂帽子,蹬上自行車就上路了。我只想去見他。等騎出去很遠,我才發現自己沒有做任何防護,半截胳膊和腿都露在外面,而頭上那頂帽子根本遮不住側臉。此時雖然陰天,但還是能看到一點太陽的輪廓,這種天氣,紫外線對皮膚的傷害更大,而我一點防曬霜都沒有用。
管它呢,我愉快地踩著車子,如果非要以曬傷的代價才能見到他,那就曬傷好了。太陽漸漸出來,帶著一點陰險的刺眼,從我的肌膚表層劃過。我完全不理會,奔騎在去往北破城子的土路上,即將到來的相逢讓我充滿激情,連陽光都要成了友好的陪伴。
爸爸見到我很是驚訝,林汐則蹲在一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之間,做著記錄,只是禮貌性地沖我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爸爸,你忘記帶手鏟。”我忙亮出手鏟,表明今天特意來這里的原因。
爸爸拉過我,找了一個避光的墻角蹲下,“南雨啊,這手鏟早就壞了,你不知道啊?你怎么過來的?”他說著拿過手鏟,上下打量著我,露出擔憂之色。“這樣的天氣,你不應該出來。”
“沒事兒,我騎車快,出來的時候還沒太陽呢。”我還逞強,這時才感覺到騎得太猛,胸口一陣憋氣。
“既然來了,就在這好好歇會兒。”爸爸遞給我水,顯然看出我的疲累,生怕我再生出什么病來。從小到大,爸爸最擔心的就是我的身體,不光紫外線過敏,各種小毛病常常找上門來,從來沒消停過幾天。
我靜靜坐在墻角,看著林汐認真記錄著那些瓦罐的尺寸、質地、形狀等等信息,熟練而機警,看得出他對這項工作很是謹慎,每一件文物,他都仔細核對,和爸爸討論。他沒有看我,也可能有時會掃過我一眼,但很快就過去了,這樣更好。
我有一種終于達成勝利的喜悅,還有什么時機比現在更好,更能讓我毫無妨礙地觀察林汐,就像觀察一樽仰慕已久的雕像——五官精致而且相當立體。他棕黃色的頭發,細致的眉梢,幽深的眼睛,纖巧但挺拔的鼻梁,還有那雙略顯單薄的嘴唇,以及,瓷一般的皮膚。特別是那雙修長的手,看上去靈巧無比,還帶著溫熱。昨天晚上,我明明感受到那雙手的力量和溫度,好希望那一切都不是做夢。如果可以,我可以在這里坐一整天。
可是很快,這種靜謐地欣賞一個人的狀態就被渾身的刺癢打破,不出所料,沒有任何僥幸,我還是過敏了。曝露在陽光下的部分,眉毛以下,雙頰,小臂,手背,小腿,都開始長出細密的小紅疹,讓我想把皮膚撓破的沖動。爸爸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他太了解我的這些毛病了。他停下工作,想在現場找點能幫我降溫的東西。
這時林汐走過來,從包里拿出一瓶蘆薈膠,這種蘆薈膠我很熟悉,媽媽經常托朋友從國外帶回來,對曬傷應急特別管用。
“你也有這個?”爸爸很是驚奇。
“我也對紫外線過敏,所以經常備著。”林汐淡淡地說,看著和爸爸同樣驚奇的我。
而我此刻的內心,有一種更加激烈的情緒,差點爆炸,那就是發現我和他之間,居然又多了一樣相同的東西。這個發現,讓我本來就蠢蠢欲動的心更加跳脫,如同喝醉酒般,我表現出比以往都要放肆大膽的一面。我伸出胳膊,任他將蘆薈膠擠在肌膚上,用手掌涂抹開,一陣清涼劃過,刺癢已然不見,我感受著林汐那潤滑的觸摸,差點震暈過去,真希望他沒有注意到我急促的呼吸,但愿我掩藏得很好。
等胳膊和腿都抹完,我指指臉,生怕他就此停手,“臉上也曬傷了,很癢,我看不到,你幫我吧。”說這話的時候,我沒羞沒臊,只怕是此生做過的最厚臉皮的事。
林汐愣了一下,隨即扭過頭去,將手中剛剛擰緊的瓶蓋又擰開,才轉過臉來,還是淡淡的、漫不經心的表情,昨天晚飯時的溫柔目光早就尋不見了,真懷疑那些全是我的幻想。他將蘆薈膠擠一點在指尖,然后輕點在我的臉上,每次擠的不多,所以點了很多次,才將我的臉部署完畢。然后,他用指腹輕輕推開,很細致地,不放過我臉龐的任何一個死角,甚至連鼻翼都顧及到。而我已完全沉醉在他撲面而來的氣息中,此刻他離我這么近,我的鼻尖幾乎要碰到他的鼻尖,只要我稍稍往前夠一點,就能吻到他的嘴。如果不是爸爸就在不遠處,我早就這么干了。
正當他的指尖觸碰我的額頭時,我猛然驚醒過來,忙用手擋住,失聲喊道,“不必了。”這個突然的舉動把他嚇了一跳,他停止動作愣了兩秒,才沒事一樣收回手,又去擰緊瓶蓋。長久以來,我的額頭都被蓄意留長的頭發遮擋著,任誰也不給瞧見。
“你們倆什么都像,就是有一點,南雨又任性,又頑皮,可沒你沉穩。”爸爸看著我們,對我們的舉動不以為意。
“畢竟我比南雨大七歲呢。”林汐沖爸爸笑笑,很自然地說道,順手將蘆薈膠放進身旁的帆布袋里。
而我則極力想從他的話中品出點玄外之音來。大七歲?這么說,他二十四?他年輕時也和我一樣任性調皮嗎?他還有什么和我是一樣的?昨天他見了我的身體,有沒有覺得我們的身體也有相似之處?我什么時候才能看到他的身體?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我便忍不住又盯著林汐看,想象著在他輕薄的襯衫之下,那折疊的肌肉和骨骼,還有皮膚,是否會像大衛那樣既俊美又健碩。現在這樽行走的大衛,又返回去投入自己的工作,對我放肆的目光毫不顧忌。我太高興了,以致于沒有發現他偶爾表現出的不自然。
晚上,想到必定睡不著覺,于是爬上屋頂。今天的星空還有薄云飄動,像少女的紗縵。朦朧之下,更顯得星光明亮。小熊座似乎比上次偏移了一點方向,這是各個星系之間的運動造成的,地球和那顆星星的位置發生了變化。我希望地球能靠近一點點,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點。我多希望林汐也是,只要有任何事能拉近我們的距離,我都愿意去做。
這時候,勃拉姆斯的音樂從樓下傳來,是林汐。我沒有下去找他,而是盯著眼前的蒼穹,讓每一個流動的音符從星星間穿過,試圖找出它們和音樂之間的聯系。
如果我能駕著這音樂,遨游在星跡間,豈不美哉!突然之間,我有了靈感,想到我的小說該怎么繼續。我想去找林汐,告訴他我對小說的新想法。可是轉眼,我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一一今天上午的行為已經放肆太多了,我的任何舉動都有可能招致他的厭惡,何況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是在為我播放這些音樂,這一切很有可能是我的異想罷了。
然而讓我高興的是,這天晚上入睡之后,我又做了和昨晚同樣的夢。如果一切都是幻象,而這夢,恰恰是我唯一可以掌控的真實的存在。我開始喜歡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