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就被劉巧珍拉著出去了。

現在這個高加林對黃亞萍的印象，都是在人生這部小說里得來的，但是剛才和黃亞萍的見面，又勾起了他記憶里的黃亞萍。記憶里的黃亞萍，不是小說里的刻板印象，也不是電視劇里的明星張嘉倪，而是實實在在有血有肉的同學和朋友。

在學校時，黃亞萍是班長，高加林是學習干事，他們之間的交往是比較多的。他倆也是班上學習最好的，又都愛好文學，互相都很尊重。算得上是那種懵懵懂懂的校園愛情，很純真，也很美好。

黃亞萍是江蘇人，她父親是縣武裝部長和縣委常委。黃亞萍是在高加林剛上高中的那年隨父親調來縣上，插入他那個班的。

黃亞萍帶有鮮明的南方姑娘的特點，委婉而又大氣，見過世面，聰敏又不俗氣，在這個相對偏遠的縣城中學相當引人注目。

高加林雖然出身農民家庭，也沒走出過縣城，但平時讀書涉獵的范圍很廣；又有著年輕人愛幻想的天性，顯得比一般同學瀟灑，眼界寬闊。

兩個同樣優秀的人自然會彼此靠近。高加林和黃亞萍有時在一塊討論共同看過的一本小說，或者說音樂，說繪畫，談論國際問題。這讓班上的同學一度曾說三道四。

當然這懵懵懂懂的校園感情，不可能發展起來。在校園里，高加林就察覺到了身份帶來的自卑。如果從門當戶對來說，黃亞萍顯然和張克南更合適。特別是高中畢業后，大家都沒考上大學。現實問題就更突出了。

黃亞萍和張克南都有著相對深厚的背景，也都找到了稱心的工作。黃亞萍在縣廣播站，當了播音員。張克南在縣副食公司當了保管。

而高加林回了農村，當了代課老師，現在又被下了崗。

此番遇到，倒讓高加林心里泛起一絲絲惆悵。

高加林追憶了一會兒往事，回到了現實，這才發現劉巧珍的有些不對勁。自從兩人出了閱覽室，劉巧珍就一聲不吭，只顧拉著他往前走。

高加林轉頭看過去，發現劉巧珍抻著臉，撅著嘴，一臉的不高興，忍不住詢問：“巧珍，你怎么啦？誰欺負你了？”

“哼！”劉巧珍哼了一聲，不說話，然而過了不到半分鐘就忍不住了，“加林哥，你是不是喜歡那個黃亞萍？”

“怎么會？！”高加林真得吃驚了，自己什么地方表現出喜歡黃亞萍了？！

“你怎么會這么想？她長那么難看，哪有你好看？！”

高加林這一句話就讓劉巧珍破涕為笑，“加林哥，你就會逗我！人家也長得挺好看的！”

“好看嗎？我怎么沒看出來！”高加林知道這時候必須使勁兒貶低黃亞萍，“她比你足足低一頭，眼睛沒你的大，鼻子沒你的挺，臉上還有好多痘痘！”

“加林哥，你怎么這么說人家？人家還是你的同學呢！”劉巧珍倒為黃亞萍抱不平起來，“而且她能讀懂你的詩，讀著讀著都哭了！”

高加林不為所惑，自己如果調轉話語夸黃亞萍，劉巧珍一定勃然大怒。

他連忙夸張地笑了起來，“哈哈！你沒見她剛才哭的時候，把我都嚇壞了！她這情緒說來就來，就跟演員一樣，誰受得了啊！”

高加林句句說到劉巧珍的心里，但她卻仍然表現出對高加林說法的反對，“加林哥，你怎么能這樣說人家！人家對你的詩多么崇拜啊！我就沒人家懂那么多！”

高加林終于明白了劉巧珍的想法，她有些自卑了。

“哈哈，沒關系！反正在我看來，你們都一樣笨，回頭我教教你，你就不那么笨了！”高加林故作玩笑，想打開劉巧珍的心結。

他歪打正著，倒是說到了點子上。劉巧珍心里一尋思，對呀，我讀不懂加林哥，那個姓黃的也讀不懂呀。加林哥高出我們太多層次了，在他面前，我們都是笨蛋。既然如此，干嘛要自卑呢？反正我不懂，加林哥會教我，她不懂，加林哥又不會教她。

高加林開了個玩笑，卻發現劉巧珍沒有笑，也沒有惱，反而一本正經的說：“加林哥，我知道我很笨，什么都不懂，但是你一定會教我的，是不是？”

高加林看著劉巧珍那堅定又充滿依戀的眼神，心里一顫，把她攬入懷中，堅定地說：“巧珍，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珍惜你，永永遠遠！”

這下換劉巧珍不好意思了，她紅著臉把高加林推開，跑開了，“加林哥，干什么呢？街道上這么多人看著呢！”

高加林撓撓頭，后世帶來的習慣，這個時代的確孟浪了，不少人已經開始指指點點了。他連忙把頭低下，拉著劉巧珍，兩人就跑開了。

兩人一口氣跑到了郵電局，取了錢，寄了小說稿。又把退回的幾首詩寄給本地的《延河》雜志，《陜西日報》、《西安晚報》等本地報刊。這才算是完成了今天的任務。

兩人出了郵電局，打算找個地方吃飯。剛到十字街口，接近人流漩渦的地方，高加林又碰到了一個熟人！

這人就是城關公社文教專干馬占勝。他有點尷尬地過來和高加林握手時，高加林一臉鎮定。就是這貨把自己弄掉了教師身份。

馬占勝問二人干啥去，高加林硬邦邦地回復道：“都是農村農民，進城耍一耍！”

馬占勝擺出顯得很難受的樣子說：“加林！你大概一直在心里恨我哩！我一肚子苦水無處倒哇！有些話，我真想給你說，又不好說！現在你聽我給你說。”

馬占勝把二人拉倒拐角處，放低聲音，故作神秘地說：

“唉，好加林哩！你不知情，咱公社的趙書記和你們村的高明樓是十幾年的老交情了。別看是上下級關系，兩人好得不分你我。這事雖然是我在會上宣布的，可這不是我決定的嘛！因此，好加林哩，你千萬不要恨我！”

高加林笑嘻嘻地說：“老馬，你想的太多了，我啥時候怪過你！”

“我當然了解你！全公社教師里面，你是拔尖的！噢，我忘記告訴你了，我已經調到縣政府的勞動局，算是提拔了，當了個副局長。我前幾天還給公社趙書記談過，叫他有機會就考慮再你當教師。趙書記滿口答應了……不怕！你等著！……”

馬占勝說完就想溜。

高加林抓住他，又笑嘻嘻地說了一句話：“老馬，你們都是領導，我這小農民還有啥話說，領導咋弄就咋弄！不過有一句話，惹誰都別惹拿筆桿子的，漢武帝牛不牛，惹了司馬遷，結果被人罵了兩千年！哈哈哈，開個玩笑嘛，別介意！”

馬占勝聽完，還想問高加林的言外之意是啥？可是高加林與他握了一下手，就像逃避什么似地很快就鉆到了人群里。

高加林路上還是得意洋洋，嚇唬馬占勝這個老滑頭一下，讓他連續幾晚都睡不好覺。

“加林哥，你剛說什么漢武帝司馬遷之類的話，是啥意思？”現在劉巧玲開始秉承不懂就問的原則。

“哎呀，這個說來就話長了，讓我慢慢給你說！”高加林也不嫌麻煩，開始從頭講漢武帝和司馬遷之間的恩怨情仇。

這一講就是一路，直到到了飯館，兩碗熱氣騰騰的羊雜碎湯端上桌子時，劉巧珍才弄明白高加林那句話的意思。

“哎呀，你們有知識的人說話曲里拐彎兒，太費勁了！你直接給他說，你打算把馬占勝寫到你的書里，寫成一個大壞蛋，那多簡單！”

高加林哈哈大笑起來，“巧珍呀，巧珍！有些話就要說的拐彎抹角委婉一點兒，否則不就相當于指著鼻子罵人，對方臉上掛不住，不就打起來了嘛！”

“嘻嘻，原來是這樣，我終于明白了！回頭你也教我一些曲里拐彎罵人的話，我拿去罵罵巧玲！她總是鄙視我沒文化，就顯得她讀書多。”劉巧珍笑嘻嘻地說。

高加林看著她那可愛的樣子，忍不住刮了刮她的鼻子，說道：“放心吧，巧珍，我這兒曲里拐彎罵人的話多的很，我以后慢慢教你！趕緊吃飯吧，羊雜碎湯涼了就不好吃了！”

這家綏德羊雜碎店已經有上百年歷史了。高加林在縣城上了多年學，耐于囊中就羞澀，只在這里喝過兩次羊雜碎。一次是高中入學時，父親高玉德請他吃的，另一次是高中畢業時，黃亞萍請他吃的。

眼前的羊雜碎香而不膻，辣而不刺激，是綏德羊雜碎的特點。熱氣直冒，上面飄著紅格艷艷的油炸辣子與香菜和蔥花，一股濃郁的香味飄過來，高加林深吸一口氣，“香的很！巧珍，趕快吃吧！”

高加林試探著喝了一小口，果然還是有些燙。他吹了吹，然后就是滿滿一大口，辣味濃，香鮮無比，讓多日未曾沾染肉味的身體從上到下都舒坦無比，傳遞出對肉腥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