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
千重子發現老楓樹樹干上的紫花地丁已經綻放。
“啊,今年也開花了。”千重子巧遇春天的柔美。
那楓樹雖然位于町內的小庭園里,卻是棵貨真價實的大樹,樹干比千重子的腰還粗。不過話說回來,樹干那老舊粗糙的表皮上布滿青苔,與千重子年輕柔嫩的身軀根本無法比擬……
楓樹的樹干在相當于千重子腰部高的位置略微往右偏,而在比千重子頭部還高的位置大幅度右彎。彎撓后枝丫挺出,開枝散葉,占據整個庭園。長長的枝丫前端因重量而微微垂落。
在大幅度彎曲的枝丫下方,樹干上似乎有兩個凹洞,這兩個凹洞上都長出了紫花地丁,每到春天就會開花。打從千重子懂事起,樹上就已經有這兩株紫花地丁了。
上面的紫花地丁與下面的相距約一尺遠。已屆適婚年齡的千重子心想:“這上下兩株紫花地丁是否曾經見面?它們是否彼此認識呢?”紫花地丁的“見面”或“認識”,又是怎么回事呢?
紫花地丁一共開三朵,多的時候會有五朵,每年春天大致如此。盡管如此,每年春天它都會在樹上的小凹洞里發芽開花。千重子會從走廊遠望,或是站在樹下仰望,有時被樹上紫花地丁的生命力感動,有時則是感受到孤獨滲入心底。
“竟然生長在這種地方,而且還能一直存活下去……”
來到店里的客人會夸這棵楓樹的樣貌奇偉,但幾乎沒人會注意到上頭綻放的紫花地丁。那長滿老邁樹瘤的粗大樹干,連其高處也長滿青苔,更為這棵楓樹增添幾分威嚴與雅致。人們自然就更不會注意到棲宿在上頭的微不足道的紫花地丁了。
但蝴蝶知道。千重子發現紫花地丁時,一群低飛過庭園的小白蝶,正從楓樹的樹干飛向紫花地丁附近。在楓樹正準備冒出微紅的小嫩芽時,群蝶飛舞,白色點點,尤為鮮明。這兩株紫花地丁的花和葉,在楓樹樹干的新綠青苔上隱隱留下暗影。
這是個浮云滿天,春風和煦的日子。
千重子一直坐在走廊上望著楓樹樹干上的紫花地丁,直到白蝶們翩然離去。
“今年你同樣在那里綻放呢。”她那模樣就像是在對紫花地丁說這句悄悄話似的。
在紫花地丁下方的楓樹樹根處,立著一座老舊的石燈籠。石燈籠底部刻有一尊立像,千重子的父親曾告訴千重子,說那是耶穌。
“不是圣母瑪利亞嗎?”當時千重子問,“北野的天滿宮也有類似的雕像,比它還要大。”
“這個聽說是耶穌。”父親很明白地說道,“因為他沒抱嬰兒。”
“啊,真的耶……”千重子點頭,并接著問,“我們的祖輩有人是基督教徒嗎?”
“不,這石燈籠是造園師或石匠帶來安置在這里的。不是什么多稀罕的石燈籠。”
這座雕著耶穌像的石燈籠,應該是在以前禁止基督教的年代打造的。用的是粗糙又脆弱的石材,所以上頭的浮雕也因為歷經數百年的風吹雨淋而朽蝕,僅看得出頭、身軀以及雙腳的大致形體。想必原本就是線條簡單的雕刻吧。這座耶穌像衣袖頗長,幾乎長至衣服下擺,似乎采合掌的姿勢,但只有手臂的部位微微隆起,看不出形狀,不過感覺與佛像或地藏王像不太一樣。
以前作為信仰象征或是異國風裝飾的耶穌雕像石燈籠,如今只因它外形古樸典雅,才會被擺放在千重子店內庭園的那棵老楓樹下。每當有客人注意到石燈籠,父親就會說“那是耶穌像”。不過,與店里有生意往來的客人很少會發現那棵大楓樹底下有這么一座不起眼的石燈籠。就算有人注意到了,庭園里擺放一兩座石燈籠也是常有的事,沒人會朝它多看幾眼。
千重子將凝望樹上紫花地丁的視線往下移,改望向耶穌像。千重子念的不是基督教學校,但為了多接觸英語,她常出入教會,閱讀《圣經》“新約”和“舊約”。不過,為這古樸典雅的石燈籠獻上鮮花或是點根蠟燭,似乎都不太搭調,這石燈籠上完全沒有十字架的雕刻。
耶穌像上方的紫花地丁,感覺就像瑪利亞的心。千重子從耶穌雕像石燈籠上抬起目光,再度望向紫花地丁。驀然間,她想起自己養在古丹波[1]壺里的蛉蟲。
與千重子發現老楓樹上有紫花地丁的時間相比,她開始飼養蛉蟲的時間并不算久,約莫才四五年。當初她在上高等學校的朋友住處聽到蛉蟲鳴唱,就此向朋友要了幾只。
“養在壺里,太可憐了吧。”千重子說,但朋友回答說,總比養在籠子里就這么死掉來得強。她還說,甚至有寺院養了許多蛉蟲,對外販賣蟲卵。看起來似乎養蛉蟲的同好有不少。
如今千重子的蛉蟲也繁殖了不少,用兩個古丹波壺飼養著。蛉蟲每年固定會在七月一日左右從卵中孵化,到了八月中旬開始鳴唱。
它們始終都在狹小幽暗的壺內誕生、鳴唱、產卵、死去。盡管如此,它們還是留下了自己的后代,比起養在籠子里,就此結束短暫的一生,沒有下一代,也許這樣還比較好,但這根本就是在壺中過一生,壺中即天地。
千重子也知道,中國古時候有個“壺中天地”的故事。那個壺中有玉樓金閣,滿是美酒與山珍海味。壺中亦即一處遠離俗世的化外仙境,別有洞天。此故事是眾多神仙傳說中的一個。
然而,這些蛉蟲當然不是因為厭世而進入壺中。它們恐怕連自己身在壺中都不知道,就這樣在此營生。
最令千重子驚訝的一點,就是她得不時地將外頭的公蛉蟲放入壺中,若不這么做,任由同一個陶壺里的蛉蟲去繁衍,生出來的蛉蟲會變得嬌小瘦弱,這是因為“近親通婚”一再上演。為了避免這種情形,蛉蟲的同好們有互相交換公蛉蟲的習慣。
眼下是春天,不是蛉蟲活躍的秋天,但千重子看到今年一樣在楓樹的凹洞里開花的紫花地丁,就此想起陶壺里的蛉蟲,這中間倒也不是毫無關聯。
蛉蟲是千重子放進陶壺內的,但紫花地丁怎么會自己跑進如此擁擠窄小的地方呢?今年紫花地丁已經綻放花朵,蛉蟲想必也會繼續繁衍、鳴唱吧?
“難道是大自然賦予的生命?”
春天的徐風吹亂千重子的秀發,她將頭發撥向一邊耳后。她拿自己與紫花地丁和蛉蟲比較,心中暗忖:“那我呢?……”
在這大自然的生命欣欣向榮的春日里,望著眼前這小小的紫花地丁的,就只有千重子一人。
店里傳來動靜,似乎家里正準備吃午飯。
千重子和人約好要去賞花,也差不多該開始梳妝打扮了。
昨天水木真一打電話給千重子,邀她一起去平安神宮賞櫻。真一有位朋友是大學生,在神苑入口處擔任驗票員,已工作了半個月。真一說那位朋友告訴他,現在正是櫻花滿開時。
“他就像是站在那里監視一樣,再也沒有比這消息可靠的了。”真一低聲笑道。他低沉的笑聲悅耳動聽。
“他也會留意我們嗎?”千重子問。
“他不就是守衛嘛,任何人都得從他面前通過的呀。”真一又輕笑幾聲,“不過,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們就各自去,在庭園里的櫻花下碰頭也行。那里的櫻花就算自己一個人欣賞,也百看不厭。”
“如果真是這樣,你自己一個人去賞花不就行了?”
“話是這樣沒錯,但要是今晚下大雨,花全謝了,我可不管哦。”
“那就改看落花風情。”
“被雨水打落的臟污落花,哪有什么風情?話說,落花這種東西啊……”
“真壞心。”
“你說誰啊……”
千重子挑了一件不顯眼的和服,出門而去。
平安神宮素以“時代祭”[2]聞名,為紀念一千多年前定都于此的桓武天皇,于明治二十八年(1895)建造,所以正殿算不上多古老。不過,神門和外拜殿據說是仿造平安京的應天門與大極殿。還有右近衛府的橘樹,以及左近衛府的櫻樹。昭和十三年(1938)還將遷都東京前在位的孝明天皇[3]合祭于此地供奉。許多人在此舉行神前婚禮。
這里最出色的,當數點綴神苑的成群紅枝垂櫻。現今人們都說:“除了這里的櫻花外,當真是再無其他足堪代表京都春天的景物了。”
千重子甫一走進神苑入口,那燦放的紅枝垂櫻,旋即在她心底開得滿滿都是。她呆立原地凝望,心想:“啊,今年又見到京都的春色了!”
然而,也不知道真一是在哪兒等她,或者是還沒來,千重子打算先找尋真一,之后再賞花。她順著花叢往下走。
真一就躺在垂櫻下方的草地上。他十指交握枕在后頸處,閉著眼睛。
千重子沒想到真一會躺在這里。真不像話。竟然躺著等候年輕姑娘到來。比起覺得自己受到羞辱,或是覺得真一太沒規矩,她更受不了真一躺在地上的行徑。在千重子的平日生活中,她不常看到男人躺著的姿態,所以不太習慣。
想必真一常在大學的庭園草地上,或是以肘當枕,或是仰躺著,和朋友談笑風生。他只是擺出習慣姿態罷了。
真一身旁有四五名老太太,正打開多層飯盒,悠哉地閑聊。想必真一是從這幾位老太太身上感受到親近感,所以就坐在她們身旁,后來才仰身躺下的吧。
千重子如此暗忖,想一笑置之,反而漲紅了臉。她無法叫醒真一,就只是在一旁佇立,而且還與真一保持距離……千重子的確從沒見過男人的睡臉。
真一很規矩地穿著學生制服,頭發也梳理得很整齊。他的長睫毛上下交疊,模樣猶如少年。但千重子不敢用正眼多瞧。
“千重子!”真一出聲喊她,站起身。千重子急忙板起臉。
“你睡在那種地方,也太不像樣了吧?路過的行人都盯著你看呢。”
“我才沒睡呢。早在你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你好壞。”
“如果我沒主動叫你,你打算怎么辦?”
“你發現我之后,一直在裝睡嗎?”
“我在想,怎么會走來這么一位幸福洋溢的小姐,心里覺得有點哀傷,同時覺得有點頭疼……”
“我?幸福洋溢?……”
“……”
“你頭疼嗎?”
“不,已經好了。”
“你臉色不太好呢。”
“不,已經沒事了。”
“還真像寶刀呢。”
偶爾有人會說真一的長相就像寶刀。不過,他還是第一次聽千重子這么說。真一聽別人這么說他,有時心中會燃起一股激動之情。
“寶刀是不會砍人的。何況又是在櫻花樹下。”真一笑著道。
千重子走上坡道,返回回廊的入口。從草地上站起身的真一也跟在她身后。
“這里的花我想全部看一遍。”千重子說。
來到西邊的回廊入口后,成群的紅枝垂櫻馬上使人們染上了春意。這才是春天。連每一根垂落的纖細枝丫前端也都開滿了紅色的八重櫻。與其說是成群的櫻樹開滿了花,不如說是朵朵櫻花鋪滿枝丫。
“這一帶我最喜歡的,就是這棵樹開出的花了。”千重子說道,帶著真一來到回廊轉向外頭的地方。那里立著一棵櫻樹,枝繁葉茂。真一也站到一旁,望著那棵櫻樹。
“仔細一看,還真有女性風韻呢。”他說,“不論是垂落的細枝條,還是上面的櫻花,都顯得柔美又豐潤……”
還有那八重櫻的紅艷色澤,仿佛還透著淡紫。
“我之前都沒想到它這么有女性韻味。不論是顏色、風情,還是那艷麗的光澤。”真一又接著說。
兩人離開那棵櫻樹,朝池子走去。來到路窄處,有人搬出折凳,將紅色毛毯鋪在地上。游客坐在上頭品茶。
“千重子,千重子!”有人高聲叫喚。
穿著一身寬袖和服的真砂子,從位于幽暗樹叢里的“澄心亭”茶室走了下來。
“千重子,可以來幫我忙嗎?我快累死了。和我一起到老師的茶會去當幫手。”
“我這身穿著,頂多只能在茶水間幫忙。”千重子說。
“沒關系,在茶水間幫忙也行……反正是泡好茶才端出去。”
“我有朋友。”
真砂子發現一旁的真一后,朝千重子咬耳朵:
“你未婚夫啊?”
千重子微微搖頭。
“心上人?”
千重子又搖了搖頭。
真一轉身背對她們,邁步離去。
“那么你們一起參加茶會如何?現在還有空位。”真砂子如此邀約,但千重子婉拒了,朝真一追去。
“是我學茶道的朋友。長得很標致吧?”
“姿色普通。”
“哎呀,會被聽到的。”
真砂子站著目送他們離去,千重子轉頭以眼神向她致意。
穿過茶室下方的小徑后,前方有一座池子。池畔鮮綠的菖蒲葉爭相挺立。睡蓮的葉子也浮泛池面上。這池子周邊沒有櫻樹。
千重子與真一沿著池畔來到幽暗的林蔭道路。新葉的氣味與潮濕的土味撲鼻而來。這條狹窄的林蔭道路很短。眼前是一個更廣闊的池畔庭園,明亮又開闊,水池比方才的更大,池畔的紅枝垂櫻映照在水面上,令人眼睛為之一亮。外國觀光客也在此拍攝櫻花。
池子對岸的樹叢里,馬醉木低調地開著白花。千重子想到了奈良。那里有許多松樹,雖然稱不上大樹,但姿態柔美。若不是有櫻花,松樹的蒼翠想必也能吸引人們的目光。不,現在那高潔的蒼翠松樹與無垢澄明的池水,同樣鮮明地襯托出枝丫低垂的紅花。
真一走在前方,率先走過池中的踏腳石。這東西人們稱為“澤渡”。就像是將鳥居[4]的圓柱砍下鋪設而成一般,是模樣渾圓的踏腳石。千重子來到某處,甚至還得略微撩起和服的下擺。
真一回頭望。
“真想背你過去。”
“你大可試試。我佩服你。”
當然,這是連老太太也走得完的踏腳石。
踏腳石旁同樣有睡蓮的葉子浮在水面上。靠近對岸后發現,踏腳石周邊的池水映著小松樹的倒影。
“這踏腳石的排列方式也算抽象吧?”真一說。
“日本的庭園全都很抽象,不是嗎?就像醍醐寺庭園里的杉苔[5],人人都嚷著說那叫抽象,反而引人反感……”
“說得也是,那杉苔確實很抽象。醍醐寺的五重塔已經修繕好,正在舉行落成儀式。我們也去看吧。”
“醍醐寺的五重塔也會變得像全新的金閣寺一樣嗎?”
“應該會變得顏色鮮艷,煥然一新吧。不過塔沒被燒毀……經過拆解后,又被重新組回原狀。這場落成儀式恰好遇上花開時節,似乎人山人海。”
“如果是賞花,除了這里的紅枝垂櫻外,其他都沒有我想看的。”
兩人走完深處的澤渡。
走過澤渡來到池畔,眼前松樹林立,兩人旋即來到橋殿。它的正式名稱是“泰平閣”,是外形讓人聯想到宮殿的“橋”。橋的兩側設有帶低矮靠背的長凳。人們坐在這里休憩,隔著池子欣賞庭園景致。或者說是因為有池子,才有這座庭園。
坐在此地的人們忙著吃吃喝喝。也有孩童在橋的中央東奔西跑。
“真一,真一,這邊……”千重子搶先坐下,用右手按住凳子,替真一占位。
“我站著也行。”真一說,“就算是蹲你腳邊也沒關系……”
“不管你了。”千重子倏然起身,要真一坐下,“我去買鯉魚飼料。”
千重子回來后,朝池里丟飼料,成群的鯉魚涌來,相互交疊,有的甚至還冒出水面。水波向外擴散。櫻樹和松樹的倒影為之搖曳。
“給你吧。”千重子說道,將剩下的飼料遞給真一。真一沉默不語。
“還在頭疼嗎?”
“不是。”
兩人在那里坐了良久。真一面容愉悅,靜靜望著水面。
“你在想什么?”千重子主動問道。
“是啊,在想什么呢?也會有什么都不想的幸福時刻吧。”
“在這種櫻花盛開的日子……”
“不,身處幸福的小姐身旁……應該會傳來幸福的氣味吧,就像溫暖的年輕氣息一般。”
“我幸福?……”千重子又問了一遍。她眼中驀然浮現愁色。她此時低著頭,所以看起來只像是池水映照在她眼中。
但千重子還是站起身。
“橋的對面有我喜歡的櫻花。”
“從這里也看得到,是那棵對吧?”
那棵紅枝垂櫻長得最氣派,同時也是聞名遐邇的櫻樹。垂落的枝丫猶如垂柳,往四方擴張。走到樹下,若有似無的徐風吹拂,櫻花散落在千重子的腳邊和肩上。
櫻花也稀稀疏疏地掉落樹下,漂浮在池面上。但大概只有七八朵……
紅枝垂櫻雖然設有竹架支撐,但有些纖細的枝條前端幾乎都快抵向池面了。
從紅色八重櫻錯落交疊的縫隙中,隔著池子,可以望見那挺立在東邊池畔樹叢上方,布滿新綠的山巒。
“那是東山的連峰吧?”真一問。
“是大文字山。”千重子回答。
“哦,原來是大文字山。看起來挺高的嘛。”
“應該是你從花叢里望的關系吧。”說這話的千重子,自己也站在花叢中。
兩人舍不得離開。
櫻樹這一帶的地上鋪有粗白砂。白砂的右邊,有這座庭園里最高大的美麗松樹以及神苑出口。
走出應天門后,千重子開口道:
“我想去清水寺逛逛。”
“清水寺?”真一此時臉上的神情就像在說:多平凡無奇的提議啊。
“我想從清水寺眺望京都市街的黃昏景致,想看看西山的落日天空。”千重子又說了一遍后,真一點頭同意了。
“嗯,那就去吧。”
“用走的哦。”
這段路途頗遠。兩人避開電車道路,繞道前往南禪寺,穿過知恩院后方,行經圓山公園,走古老的小徑來到清水寺前。此時正好暮靄輕掩。
清水寺舞臺上的游客,也只剩三四名女學生。連她們的面容都顯得模糊不清。
這是千重子刻意挑選的時刻。昏暗的正殿點亮了燈。千重子沒在正殿的舞臺停步,直接從旁路過。從阿彌陀堂前方一路走向內院。
內院也有沿著懸崖而建的“舞臺”。就像鋪檜木皮的屋頂顯得輕盈般,這座舞臺同樣也小巧輕盈。不過這座舞臺面西,朝向京都的市街以及西山。
市街亮起萬家燈火,天空還留有夕陽余暉。
千重子倚向舞臺欄桿,遠望西方。就像忘了同行的真一般。真一自己主動挨近千重子。
“真一,我其實是個棄嬰。”千重子突然口出驚人之語。
“棄嬰?”
“對,棄嬰。”
真一一時感到困惑,以為“棄嬰”這句話帶有什么內心層面的含意。
“棄嬰是吧?”真一低語道,“你有時會覺得自己像棄嬰是嗎?如果你是棄嬰的話,那我也是棄嬰,就精神層面來說……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是棄嬰。人誕生于世,就像是被上天丟棄在這世上一樣。”
真一凝望千重子的側臉。暮色若有似無地點染她的臉,莫非是春宵帶來的愁色?
“這樣或許反而該稱作是神之子才對。先丟棄,再加以拯救……”
然而,千重子對他說的話似乎充耳未聞,始終俯瞰著華燈初上的京都市街,也沒轉頭望向真一。
真一見千重子帶有一股莫名的哀愁,想伸手搭在她肩上。但千重子側身避開了。
“你不要碰棄嬰。”
“我不是說了嘛,神之子也是棄嬰……”真一略微加重音量。
“我講的不是那么復雜的事。我才不是什么上天的棄嬰呢,我是作為普通人的父母不要的棄嬰。”
“……”
“是個被丟棄在店面紅褐色格子門前的棄嬰。”
“你在說些什么啊?”
“我是說真的。雖然跟你說這種事也沒用……”
“……”
“我啊,從清水寺這里凝望京都遼闊的黃昏景致,心里想的是:我真的是在京都出生的嗎?”
“說什么傻話。你腦袋不太對勁哦……”
“這種事我干嗎說謊騙你?”
“你是大批發商疼愛有加的獨生女,不是嗎?獨生女往往都會沉溺于幻想。”
“對,他們是很疼愛我。以現在來看,就算我是棄嬰也沒影響……”
“你說自己是棄嬰,可有證據?”
“證據就是店門前的紅褐色格子門。那老舊的格子門最清楚不過了。”千重子的聲音變得更加清晰,“那應該是我剛上中學的時候吧。有天我媽把我叫去,說我不是她親生的孩子,是她把別人可愛的寶寶擄走,坐上車,頭也不回地跑遠。不過,關于擄走寶寶的地點,我爸媽卻很不小心,兩人在說法上有出入。一個說是在賞夜櫻的祇園,一個說是在鴨川的河灘……想必他們覺得,如果如實說出我是店門前的棄嬰,那我未免也太可憐了,所以才編出那樣的謊言……”
“哦,你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嗎?”
“我現在的父母很疼愛我,我已經不想找他們了。我的親生父母可能已成為仇野[6]一帶的無主孤魂了吧。那里的墓碑都很老舊……”
春天柔和的暮色從西山掩至,微紅的暮靄幾乎占滿京都的半邊天空。
千重子說她是棄嬰,而且還是被父母擄來的孩子,真一聽了之后感到難以置信。千重子家就在古老的批發商店街內,所以只要到附近打聽,馬上就可知道真相,但真一現在當然無意打聽。真一感到困惑,他想知道的是,千重子為何要在這里向他做這樣的告白。
不過,千重子邀真一到清水寺來,可能就是為了做此告白,她的聲音聽起來真誠又清澈,帶有一股美麗又剛強的力量,不像是在向真一吐露心事。
千重子肯定也隱約知道真一深愛著她。千重子的告白,是為了讓所愛的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嗎?聽在真一耳里,不像是這么回事。相反的,那聽起來像是為了事前先拒絕他的愛。“棄嬰”這件事,就算說是千重子自己編出的故事,也不無可能……
真一在平安神宮曾再三提到千重子很“幸福”,如果千重子那番話是為了對此表達抗議就好了,真一心里這么想,試著對她說道:
“知道自己是棄嬰后,你感到落寞嗎?難過嗎?”
“不,我一點都不覺得落寞,也不會難過。”
“……”
“之前拜托他們讓我上大學時,我爸對我說,讓日后繼承家業的女兒上大學,只會帶來阻礙,比起這個,他覺得我更應該好好見習,學做生意。只有當時聽他這么說的時候,覺得有點……”
“是前年的事吧。”
“是前年沒錯。”
“你對父母會絕對服從嗎?”
“對,我絕對服從。”
“對婚事也是這樣嗎?”
“對,我是有此打算。”千重子回答得毫不遲疑。
“你沒有自我,或是自我情感嗎?”真一問。
“就是太多了,才會為此發愁……”
“你打算忍耐,加以壓抑嗎?”
“不,我不去壓抑。”
“凈說這種像在打啞謎般的話。”真一想輕笑幾聲,但聲音微顫。他上身探出欄桿,想打量此時千重子的神情。“真想看看你這位神秘棄嬰的臉。”
“天色已經暗了吧。”千重子這才轉頭面向真一,雙目炯炯。
“好可怕……”千重子抬眼望向正殿屋頂。蓋著厚厚檜木皮的屋頂,似乎正以沉重又黑暗的分量感逼過來,無比駭人。
[1]以丹波燒制作的陶器,桃山時代(1568—1603)之前的作品,稱作古丹波。
[2]日本京都自1895年開始每年都舉辦的祭典,意指“時代的慶典”,是京都三大祭(葵祭、祇園祭、時代祭)之一,每年的10月22日在平安神宮舉行,展現從平安時代到明治維新年間京都的風俗變遷,猶如一幅歷史畫卷。
[3]明治天皇的父親,是日本最后一位終生在京都度過的天皇。
[4]類似牌坊的日本神社附屬建筑,代表神域入口,用于區分神明棲息的神域和人類居住的世俗界。
[5]學名為檜葉金發蘚。
[6]位于京都嵯峨的小倉山山腳平原,是一處知名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