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一次讀《秋燈瑣憶》,是在二十歲前后。在此之前,我已讀過了《浮生六記》,20世紀80年代某出版社出的薄薄一冊。然后找到了《閨中憶語五種》,收錄冒襄《影梅庵憶語》、沈復《浮生六記》、陳裴之《香畹樓憶語》、蔣坦《秋燈瑣憶》和余其鏘《寄心瑣語》,而于《秋燈瑣憶》,初讀的印象最是深刻。
當時的我肯定不會想到,十余年后居然會基于特殊的機緣,來為這本書做譯注的工作。民國以來,從標點整理排印本,到注釋本,《秋燈瑣憶》的各式版本可謂不少,就連現代漢語的譯本亦不罕見。然而,不知道是否因為《秋燈瑣憶》的文章并不算深奧,屬于相對淺白的文言,所以前輩學者在注釋的時候,可能覺得不必多言,往往注得簡略;于文中涉及的諸多人名和專有名詞,則出于其他的考慮,甚至干脆放棄了注釋。至于幾種譯文,以愚見來看,可以商榷的地方亦不少。恰逢被邀約來做一種古書的譯注,所以動了自己試試的心思。
試過之后,才真正領會到所謂“事非經過不知難”的深意。像《秋燈瑣憶》這樣的文字——稱其為散文、小品文、憶語體或回憶錄,似乎都可以——看上去簡單,不如經史諸子那般令人望而生畏,但真的著手來翻譯和注釋,才發現有很多難點需要克服——譬如一些相對冷僻的表達,以及大量的活躍于作者交際圈、為他所提及的人名,要做到不一帶而過、切實清晰,需要參考的東西并不會少。哪怕預感可能會做得不如前人,但至少要努力去獲得一種有別于前人的表達特質(翻譯方面)和內容側重(注釋方面)。因此,在翻譯方面,我的原則是盡量忠實于原文的表達,不增不減,語氣上營造出娓娓道來的回憶氣氛;在注釋方面則選擇“做加法”,在我覺得現代人可能隔膜的地方,不避煩瑣地給出注解。
我學西方哲學與美學出身,同時創作現代詩,后來又從事現當代文學尤其是漢語新詩的研究與批評。《秋燈瑣憶》的譯注似乎并不該由我這樣的人來做。但我從小熱愛古典文學,受過基本的訓練,還能作一些舊體詩詞,出版過談古典詩詞的隨筆集,亦不算與此事全不相干,故不揣淺陋,冒失上陣了。
何況,早在民國初,新文化運動后涌現出來的諸多新文學作家,亦多有參與過《秋燈瑣憶》一類小品文的點校、推廣工作——這算得上是新文學內部的一個小傳統了。譬如前文所及的俞平伯,又譬如周作人和施蟄存兩先生。周作人在《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中將中國文學的發展視為“載道”和“言志”兩股潮流的互相消長,他們對明代以降的小品文的推崇,是提倡文學“言志”的自然結果。
施蟄存更是在20世紀30年代親自上陣與出版商合作,編了套《中國文學珍本叢書》,收錄多有明清小品文、性靈文學、筆記體之類,而點校整理之人,亦多有新文學作家——他們在當時沒少獲得譏評,不過就敢于嘗試、敢于知道不足以及接受批評的勇氣來說,這算是當時的新文學作家富有生命力的表征之一。
從這個層面來說,我之譯注《秋燈瑣憶》,非敢以學人身份,而是以作家或詩人的身份,來做一項“與古為新”的工作。
我試圖用翻譯和注釋的方式,激活百余年前生活于江南的一對才人夫婦活色生香的日常,體察一個男人彌漫于記憶的甜美、富足與哀傷,欣賞一名女子儲存于文字的韻致、靈巧與可人,使審美與風雅再臨于現代性的煩悶。
本書使用咸豐二年(1852)錢塘蔣氏巢園刊本為底本,參考其他版本加以點校譯注。此底本附于咸豐七年(1857)秋八月蔣氏家刻《三十六芙蓉館詩存》內。
需要說明的是,《三十六芙蓉館詩存》所收的《秋燈瑣憶》,另帶“咸豐二年鐫巢園藏板”牌記,文內則有“憶戊申秋日,有寄秋芙七古一首……此稿遺佚十年,枕上忽記及之,命筆重書,恍惚如夢”等內容。戊申年(1848)的十年之后,應為咸豐七年前后,而《秋燈瑣憶》牌記又說“咸豐二年鐫”云云,據此可推斷,此版本乃基于咸豐二年(關锳尚在人世,且該年為兩人結婚十周年)初版,于咸豐七年前后增補而成,并與關锳遺作合編,刊行時牌記未行撤換。
除底本外,現將目力所及的《秋燈瑣憶》點校本、注本、譯本悉數列出。因本書篇幅不大,故而常跟其他同類作品刊行。眼界所限,或有遺漏。我的譯注得以完成,頗受惠于此類民國以來的整理本,可謂“前人栽樹,后人乘涼”:
- 大東書局1931年出版之標點排印單行本,周瘦鵑校閱。
- 世界書局1935年《美化文學名著叢刊》標點排印本,朱劍芒編纂。
- 岳麓書社1991年《明清小品選刊》校點整理本,與《影梅庵憶語》《浮生六記》《香畹樓憶語》合刊為一冊,楊愛群校點。
- 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3年《閨中憶語五種》注本,涂元濟注釋。
-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浮生六記(外三種)》注本,金性堯、金文男注。
- 湖北辭書出版社2004年《閑書四種》譯本,宋凝編注。
- 中國文史出版社2016年《浮生六記(外三種)》譯本,倪海權、湯天生譯注。
- 中華工商聯合出版社2016年《浮生六記·秋燈瑣憶》注本,馬一夫注釋。
注釋方面,除典故及地名外,蔣坦夫婦社交圈出現的各色人等,亦嘗試詳細注出,以勾勒其生活與交游的基本面貌。注釋時,另行參考了如下著作:
- 蔣坦:《花天月地吟》(八卷),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刻本。
- 丁丙、丁申:《國朝杭郡詩三輯》,清光緒十九年(1893)刻本。
- 徐世昌:《晚晴簃詩匯》,1929年退耕堂刻本,1990年中華書局排印本。
- 李匯群:《閨閣與畫舫——清代嘉慶道光年間的江南文人和女性研究》,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秋燈瑣憶〉新考》,《中國典籍與文化》2005年第1期。
附錄的蔣坦夫婦詩詞百首,選自《三十六芙蓉館詩存》內關锳的兩種詩詞集和蔣坦的《愁鸞集》,以及光緒七年(1881)刊刻的《西湖雜詩》(《武林掌故叢編》本)。后者的原文共一百首,大概就是關锳以自制箋紙手錄過的“西湖百詠”——這樁風雅之事出現于《秋燈瑣憶》的記述中,是我昔日讀該書時印象最深的段落。《秋燈瑣憶》的魏滋伯原序,亦附錄在書后。
至于蔣、關夫婦傳記,《蔣文學坦傳》出自陳繼聰《忠義紀聞錄》,《女士關秋芙傳》出自黃金臺《木雞書屋文五集》。《蔣坦的一生》據自鄭發楚所撰《蔣坦年譜》,經簡化、整理和改編而成。《蔣坦年譜》出自其2012年在杭州出版社出版的《西溪蔣坦與<秋燈瑣憶>》,該書亦收錄了前及的兩篇傳記,且對蔣、關夫婦的研究非常詳贍,為后學提供了大量可資參考的內容。
譯事艱難,注書不易,然而海內方家與讀者定有教正之處,屆時自當拜謝并領受。另外,本書得以面世,編輯王利颯小姐及特約勘校劉朋兄做了大量前期的和后期的工作,可以說如果沒有他們就不會有我譯注的這部書,在此鄭重致謝。
這項譯注的工作,應承于初夏,開始于盛夏的美國旅次,而脫稿于初秋姑蘇城我的新居內。它最核心的部分,完成于我在佛蒙特州北部靠近加拿大的涼爽之地做駐站詩人期間。那里的盛夏宛如仲春,陪伴著我度過了數個沉浸在漢語中推敲字句的日夜。這個新英格蘭地區的小鎮直似世外桃源,我隱居其間的一個月則似乎永遠定格在了業已逝去的時空當中,如今在雨夜的秋燈下憶及為本書勞作的時光,不禁惘然。
2018年9月20日
朱隱山于金浜橋之側九枝燈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