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莫逆之交，不過是令話好聽一些的信口胡謅。

程俊義對此心知肚明。

但表面上，他對這位殘暴的異人前輩，依舊保持著謙卑與尊敬。

他面帶微笑，為楚江河斟上一杯茶，道：“點心入不得口，但茶水，總可以喝一些吧。”

楚江河舔了舔黃牙，程俊義發現，他的牙齦根部，顏色很深。

那是——鮮血的顏色。

顯而易見，他在用這種方式，告訴程俊義，他已經很久沒有喝過水了。

他喝的，是血。

人血！

程俊義的目光，深沉下來。

“行了。”楚江河擺了擺手，“咱們這些人，終究還是不習慣虛情假意的客套，喜歡直來直去。我就直說了吧。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送給程家，一個大大的富貴。”

異人是極端利己的一群人，千百年來，每一個膽敢作惡的異人，都遭遇到了奇門八派的鎮壓。有些異人骨頭硬，一意孤行，屢屢制造腥風血雨，最終被八派剿滅，也有異人老奸巨猾，隱忍不發，蟄伏于人群，得以幸存。

楚江河與程俊義的父親是同輩，今年至少有七十幾歲了，他日啖人肉，日飲人血，卻生存至今，說明他做事足夠隱蔽，足夠狡猾。

這樣嗜血、鬼祟而狡猾的一個人，所說的每一個字，程俊義都不會相信。

什么富貴，十有八九是一個坑。

但程俊義也不是平庸之輩，他心中明鏡一般，但表面依舊波瀾不驚。他端起一杯茶，在嘴邊抿了一口，笑道：“前輩要送程家一場富貴，晚輩感激不盡。前輩直言便是，晚輩洗耳恭聽。”

楚江河哈哈一笑，也端起茶杯，枯萎的手背皮膚下，好似有無數怪異的絳蟲起伏蠕動。

“安靜點兒。”他另一只手在手背上一拍，干涸的皮膚立刻安靜了下來。隨后，他將茶杯放到嘴邊，似乎想喝上一口，但皺了皺眉，終是沒有喝下。

他搖了搖頭，嘆道：“人老了，不想喝的東西，始終是入不得口。”

“不過——”他話鋒一轉，“大侄子，你還年輕，還大有作為啊。”

程俊義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

楚江河目光漸漸深沉，道：“我們的歷史，也有幾千年了吧。我們追求的，是隨心所欲，為所欲為。這個世界的最基本規則，難道不應該是強者為尊嗎？強者支配弱者，奴役弱者，難道不是理所應當嗎？那些弱者，不過是螻蟻，而我們，是過江的蛟龍，下山的虎狼。狼吃肉，狗吃屎，讓狼與狗和平共處，不是對狼的侮辱嗎？我們遲早要登高望遠，會當凌絕頂，鳥瞰天下蒼生，讓那些螻蟻之輩，男人代代為奴，女人代代為娼。我們心中不爽，隨意扯來一個看得上眼的，一刀宰了，想喝血就喝血，想吃肉便吃肉，豈不快哉。想一想吧，那個專門為我們定制的，為所欲為的世界。”

程俊義再次端起茶杯，放到嘴邊。

他的手，略微有些顫抖。

盡管與楚江河道不同，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程家與楚江河同在異人之列，理想總有相似之處。程家的先祖，也曾想創造一個由自己統治的理想國。

程家的夢想很小，所以那理想國不甚大，龍城一隅，百萬人口，便已足夠。

程家深諳物種改造之道，用那百萬人，或許可以創造一個新的更為強大的智慧種族。

即便如此，他們依舊失敗了。

華夏的根基奇門八派，不允許任何邪惡的力量，在華夏凈土之上，制造腥風血雨。

楚江河描繪的世界，比程家的理想國，要更為廣闊，更加引人憧憬。

但是，天上不會掉餡餅，這個世界，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價。

程俊義深吸口氣，逐漸平靜了下來，順勢喝下一口茶水，然后放下茶杯，平靜的說道：“需要我們程家做什么？”

“奇門八派，是新世界的攔路虎，千百年來，一直壓在咱們頭上。再過幾年，我這把老骨頭就要入土了，心里想著，死前總要做點兒什么。最近的一個月，我聯系了一些老伙計，準備活動活動筋骨。”楚江河呵呵一笑，他的笑容里，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程俊義聞言，心中一顫。

楚江河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這老狐貍在聯絡異人，準備締結一個組織，向奇門八派下手。

他口中的時間，與程家人被殺的時間，不謀而合。難道程家人的死，與這老狐貍有關?

此念一生，程俊義心中怒浪滔天。

但轉瞬之間，他就平靜了下來。

因為，在憤怒中，作為一家之主，程俊義心中還留有幾分理智。

他很快想到，楚江河這老狐貍十分狡猾，謹小慎微，若程家人的死真與他有關，他斷然不會冒失送上門來。而且，他專程前來拉攏程家，卻對程家人之死只字不提，說明他十有八九對程家近期蒙受的劫難一無所知。

只是，異人們蟄伏已久，為什么偏偏在這個當口突然冒出來，難道是巧合？

事情似乎沒那么簡單。

程俊義不動聲色的品著茶水，眉心微皺，似是在權衡利弊，過了一會兒，他微微一笑，道：“雁過留聲，人過留名，我輩不求安于一隅，但求青史留名，若真能創造前輩口中的理想世界，晚輩與程家當一回馬前卒，卻又何妨？只不過，八派勢大，我們怕是掀不起什么風浪，最終不過是徒增笑耳罷了。”

楚江河蒼老的眉宇間，露出一絲輕蔑，道：“吾日啖人肉，日飲人血，奇門八派未曾發現。什么華夏根基，不過爾爾。況且這一次，有一股極為強大的勢力，會幫助我們，我曾見過他們的手段，諸般神奇，不能一一枚舉。鏟除八派，已是指日可待。大侄子，切莫錯失良機啊。”

聞言，程俊義的眉角，微微向上一挑。

這老狐貍沒那么膽大，果然有勢力在背后支持。

那勢力，十有八九與程家人被殺有關。

楚江河有了依仗，才會放心大膽的網羅異人，向八派開戰。程家是傳承了八百年的異人家族，自然在被拉攏之列。只不過，那勢力應該沒有告訴楚江河，程家早已被卷入亂局之中，而且有人被殺。楚江河更不可能知道，程家與龍城奇門八派之間，暫時是合作關系。

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盟友，只有永遠的利益。

但是，程家人不能白死。

楚江河描繪的理想國固然誘人，但那畢竟只是畫在墻上的一張大餅，看得到，吃不到。在短期利益上，程家與八派是一致的。

程俊義笑了笑，道：“我程家上下有一百多號人，此事關系重大，前輩容我考慮幾天吧。”

“行。”楚江河站起身，“我還要去拜訪其他老朋友，便不久留了。你若有決定，便——”

他在手臂上一扭，硬生生撕開皮膚，扯出一根細長的白色的東西，放到桌子上。那東西盤成一團，遠遠看去，就像一張乳白色的大餅，可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那駭然是一條細長的盤在一起的白色蟲子。其小小的頭顱兩側，各分有三只復眼，身體下方有無數細小的鉤形小爪，顯得十分鋒利，顯而易見，它若是抓住什么東西，便再難拉扯下來。

楚江河的破損的肌膚下，一條條肌肉，線條十分清晰。傷口內，滲出幾滴鮮血，肌肉便開始劇烈的蠕動起來，有無數米粒大小的線蟲，從肌肉下方鉆出，咬在傷口邊緣，密密麻麻，融合在一起，化作皮膚質感。只三兩分鐘，楚江河的手臂便看不出曾經受傷的痕跡。

結果很美好，過程卻令人不寒而栗。

楚江河舔了舔黃牙，呵呵一笑，繼續道：“把決定寫下來，交給它，它有辦法找到我。”

他話音剛落，盤做一圈的細長白蟲，慢慢舒展身體，游曳到桌子的下方，不見蹤影。楚江河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三下，桌下悉悉索索一響，白蟲從桌子的一角探出頭來，六只復眼閃耀著詭異的光。

程俊義目光閃爍，深吸口氣，重重點了點頭。

他的父親提到楚江河時，曾說過，這個人的能力，與蟲有關。

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此刻親眼所見，楚江河的能力，令程俊義十分驚駭。

門外，小雨依舊淅淅瀝瀝。

楚江河面帶森森笑容，抱拳拱手，轉身向當鋪外走去。

佝僂著身子，撐起傘，邁入煙雨之中，這個嗜血的老怪物，看起來不過是一個風燭殘年的普通老人。

第八號當鋪旁的飾品店里，一個獨行的女性旅客，手臂突然向后扭出一個詭異的弧度，機械的轉過頭來，表情呆滯而木訥，好像一個提線木偶一般，跟上了楚江河。

她嘴大張著，似要呼喊，臉部肌肉劇烈抖動，顯得十分痛苦，每一個動作，都顯得怪異而不協調。

可她沒有發出絲毫的聲音，也沒有引起老街上為數不多的游客的注意。

她就那樣，背著一個小小的旅行包，跟隨楚江河，消失在了迷蒙的細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