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幕 世有一人,如美景良辰

一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齊州。章丘。明水。時為大宋王朝神宗元豐七年(公元1084年),二月初五。

“仲春之月,桃始華,倉庚鳴,鷹化為鳩,玄鳥至,雷發聲,始電。”

我出生了。

殘冬褪盡,春意盎然,人間用萬物萌動的暖意迎接了我—一個粉嫩的小嬰兒。

我生來與父親親近。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父親從王摩詰詩中擷字,為我取名李清照,視我為掌上珍寶,百般寵愛。

幼年的我,常撫摸著他冷峻的眉,用稚氣的聲音問他:“我的母親,去了何處?”

父親沒有回答,只是疼惜地將我擁入懷中。

后來,慈祥的祖父告訴我,母親因為生我損耗了身體,在我不到兩歲時即悵憾離世。

我在恍惚中憶起母親的容顏,一縷溫柔的風劃過我的瞳仁。

坐在廳堂之中,望著潔凈的蒼穹,我開始相信人有靈魂,相信靈魂最終會遇風化水,流淌在血脈的深處。而母親的靈魂,一定是潔白皎然的,如涓涓新月,映照著我生命的河流。

我八歲那年,父親迎娶了另一位女子。

他說,清照,此后,她就是你的母親。

她是王拱辰的長孫女,家境盈實,書香門第,尤善詩文。其祖父有“誠信狀元”之美名,曾深受仁宗賞識,官至御史中丞。而我因為她與母親有著同樣的姓氏,讓我莫名親近。我喜歡在她梳妝的時候偷看她的臉,是一種榮辱不驚的貞靜,如一尊古瓷,泊在月光里,寧謐又清貴。

好,此后,你就是我的母親。

我的父親是李格非。

何為格非?繩愆糾謬,格其非心也。

父親人如其名,一生清廉正直,孤潔峻偉。

母親喚父親文叔,聲音輕柔,敬意三分,愛意七成。母親常說,能陪伴、侍奉父親這樣的男子,是福分。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母親如此說起來的時候,會望著宅院外面的那一片竹林嫣然淺笑。父親當初相中這所宅院,正是喜歡那片適宜幽居的竹林。母親笑起來,眼神是漾動的,有平時難得的瀲滟,仿佛能開出春花萬朵。

母親教我女紅,亦教我書畫。

“春景則霧鎖煙籠,長煙引素,水如藍染,山色漸青。夏景則古木蔽天,綠水無波,穿云瀑布,近水幽亭。秋景則天如水色,簇簇幽林,雁鴻秋水,蘆鳥沙汀。冬景則借地為雪,樵者負薪,漁舟倚岸,水淺沙平。”

母親善畫蘭竹。

我最愛學她畫竹,每一片竹葉,都宛若父親俊美的眉。竹莖則虛懷若谷,貞高絕俗,又有清朗之意在枝節中游走。她畫的蘭,安寧地依偎在竹根,開出的花潔白如玉,翩躚如蝶,點綴映襯著一紙竹韻。

父親正是如竹的君子。

記憶若有氣味,翻閱我成長的章節,想必會縈繞著清馨的竹林氣息,相伴墨香氤氳,茗煙聚散,琴聲悠遠。

父親是大文學家蘇軾的學生,與廖正一、李禧、董榮并稱“蘇門后四學士”。他在神宗熙寧九年考取進士,自此三世為仕,承繼一脈書香。

父親任職多處,始終廉潔如一。因朝廷有兼職之制,郡守見他清貧,欲讓他兼任其他官職,然他斷然謝絕,甘守堅貞與清正。

父親半仕半隱,尤為推崇魏晉名士。

彼時父親在東京任太學正,公務之暇,他便會在廳堂置筆硯,寫文章。

父親文采斐然,世人稱之:如繭抽緒,如山云蒸,如泉出地流,如春至草木發,須臾盈卷軸。

家中書牘翰墨甚多,少年時我常自比蠹魚,希望可以暢游書海,餐文食字,吃一肚子筆墨,自得風流。

父親稱我有文心慧根,便教我習文、作詩、填詞、彈琴,目光殷殷,期愿有天能與我比肩蔡邕父女。

“方唐貞觀、開元之間,公卿貴戚開館列第于東都者,號千有余邸。及其亂離,繼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樹,兵車蹂蹴,廢而為丘墟。高亭大榭,煙火焚燎,化而為灰燼,與唐共滅而俱亡者,無余處矣。”

父親的著作亦是我案頭常置之書。是時,他正在撰寫《洛陽名園記》,以園林的繁盛與寂滅,看洛陽的興盛與衰敗,內有亭臺樓閣,花鳥魚蟲,四時景物,意趣天成。

父親告誡我:“文不可以茍作,誠不著焉,則不能工。文以氣為主,氣以誠為主,當情出肺腑,切忌斧鑿痕。如諸葛孔明《出師表》,劉伶《酒德頌》,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又當今蘇東坡先生《赤壁》賦,皆是萬古文章。”

我一一銘刻于心。

廳堂墨香盈盈,正梁上立有匾額,名曰“有竹堂”,正是父親遒勁颯然的墨跡。壁上還懸掛一篇《有竹堂記》。與蘇東坡先生一樣,父親亦是不可居無竹,從明水,到東京,他半隱于此,深居簡出,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有客來,父親便會開一壇陳釀,與客談古論今,點評詩文,暢飲琥珀光。

微醺時分,最宜撫琴而歌。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

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

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

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

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父親精通音律,曾著《禮記精義》數十萬言,他以《歸去來兮辭》入譜,琴音在指間激蕩躍動,如驚濤叩岸,如竹風化雨,如煙霞吞吐,如薄霧發散,先是孤悲,再是沛然,余音則沖淡澹遠,悠悠空明。

一曲終了,舉座皆沉醉。

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時光如鳥翅,倏爾滑過耳際。

是年春,我一夕豆蔻。

窗外竹林越發蒼莽茂盛,濃翠蔽日。不做功課的時候,我喜歡帶著迒弟去那里玩耍,折一枝竹葉,在林中歡快地奔跑,再唱一首李太白的《長干行》: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迒弟是小我八歲的異母小弟,常跟在我身后,乳聲乳氣地喊“姐姐,姐姐”,我摸摸他的小腦袋,慢慢從身后給他“變出”一個竹蜻蜓,他便會拍手大笑,十分滿足。

我腳下竹葉松軟,如一片溫柔的海,竹筍破土而出,像探出海面的大魚之鰭,勾住我的裙裾。

頭頂天光云影,百歲似流,身邊溪深人靜,搖漾綠波,不禁讓人心生萬千情愫,郁郁蔥蔥,如晨竹拔節。凝神間歲月拂面,竹風可知心底事?

十五歲,母親為我行笄禮。

那一日,母親將我喚至身邊,親手幫我解開雙鬟,梳好發髻,又從她的妝奩中取出一支青梅發簪,為我簪戴在發髻上。

“梅具四德:初蕊為元,開花為亨,結子為利,成熟為貞。清照,你長大了,這支發簪將滿載我的祝福,伴你一生。”

“清照謝過母親。”我俯身,滿心感恩。

母親眼神深邃,聲音柔得像春水,指肚拂過我眉睫的時候,有一股重劍無鋒的靜氣。

“清照,我喜歡你的名字。山色空蒙,水色清照,做一個如水的女子,心有善淵,甚好。至柔者,容天下。”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母親,清照不敏,不過小小女子而已,豈能奢望容天下。”我若有所思,自顧將后半句斂藏于喉舌下,眼波后,“只愿得一人心,朗月相照,一世清寧。”

母親目光炯然,卻不挑破:“蔡文姬也是小小女子,文采氣節皆不輸男兒,清照是文叔的明珠,豆蔻年華即文心奕奕,才氣錚錚,日后定得青藍之勝。”

我粲然一笑:“光陰百代,生如浮舟,說到底,也不過是一朵梅花的枯榮,但留清香在人間也。然而無論習文還是做人,清照愿得父親一個‘真’字,亦愿得母親一個‘靜’字。”

春去秋來,轉眼又入冬。暮靄沉重,凝結在林間樹梢,搖搖欲墜。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父親在廳堂圍爐燙酒,身邊竹影簌簌,似斷還續,又似有客自遠方而來。父親是俗世里的隱者,灑脫自在,也是文字中的劍客,疏曠不羈。

此中真意,令人忘言。

風雪天氣,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

我卻最喜歡看母親煎茶,如一場獨特的儀式,靜篤安然,卻讓人心思繾綣。

竹窗閑寂,炭火微紅,案上梅花疏影橫斜,尤為清艷幽獨。

母親碾茶為末,烹泉為湯,以筅擊拂,動作嫻熟且靜雅。

少頃,便有茗沫咬盞,云頭初起,雨腳微斜,如鱗云浮動,棗花初生。

我手持茶盞,看那湖海山川、花鳥魚蟲、滿腹錦繡、崢嶸歲月……盡化在一盞丹青中。

于是,我亦如那手把芙蓉的故人,在玲瓏剔透的茶香里,細細品味了一名女子婉轉如訴的半生。

十六歲那年盛夏,溪亭的十里風荷開得尤為絢爛,比美酒還要醉人。

一日,我與女使伶兒前去游玩,攜半壺佳釀,乘一葉扁舟,笑語琳瑯兮,至藕花深處時,竟沉醉忘歸,一不小心便到了日暮時分。

歸家路上,我手捧一束荷花,花朵在薄暮中微微顫裊,頭上的發簪發出灼灼光亮。

是夜,伶兒為我研墨,我披著一身荷香,趁著余興在紙上填下一闋小詞。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如夢令·酒興》

筆墨未干,一氣呵成。

我把小詞拿給父親看,他臉上浮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光澤,隨之囅然而笑:“清新雋永,風姿灑然,真乃絕妙好詞,中郎有女堪傳業也!”

因這一闋《如夢令·酒興》,世人贊我,書香才女,詞名初顯。

藕花渡口,才名如夢,世間事,閉目即成往事。而我卻分明在冥冥之中,聽到了命運之輪轉動的聲音。

主站蜘蛛池模板: 仙居县| 平定县| 松滋市| 陈巴尔虎旗| 敦化市| 维西| 岢岚县| 孙吴县| 阳西县| 巧家县| 马龙县| 措美县| 巴林左旗| 全南县| 双峰县| 清远市| 佛教| 宁武县| 鲜城| 东安县| 繁昌县| 隆尧县| 武鸣县| 宜城市| 灵寿县| 鄄城县| 伊宁市| 卢氏县| 莎车县| 泰来县| 林甸县| 博野县| 齐齐哈尔市| 田东县| 金平| 敖汉旗| 连云港市| 屯昌县| 兰坪| 双江| 城固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