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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中原蘇曠

十聲吟

半壁河山盡血凝

鬼唱神哭斷秋音

星殘千里

如霜明月

魂歸猶點兵

這個世界上的交鋒,多半是不宣而戰(zhàn)的。

慕云山是典型的少壯派軍人,年輕而銳利,學過兵書,苦練過槍法,有膽識,有氣魄,辣手無情。

在戰(zhàn)場外,他的視線極少落在別人眉睫之下;在戰(zhàn)場上,他的眼光永遠只盯著敵人致命的地方。

蘇曠幾乎可以感覺到擦著臉頰飛過的利箭帶起寒毛飛動,可以感覺到胯下的戰(zhàn)馬因為恐懼而肌肉緊繃,可以感覺到大粒的砂石打過皮靴的微微震動……平心而論,他不是不害怕,但是,他還是要抓著那柄大槍,在一丈之外緊盯著那個指揮若定的年輕人。他是軍人我不是,他有一隊親兵我沒有,他穿著家傳的寶甲,我穿著青氈袍子……我為什么非要保護他?這些問題象汗珠一樣,從蘇曠的額頭滲出來,然后轉(zhuǎn)瞬間蒸發(fā)了。他現(xiàn)在唯一要做的是廝殺,北國軍不知有多少,已經(jīng)被殺得興起,紅了眼睛要取了這個年輕前鋒的性命。

半個時辰前,慕云山還在滔滔不絕什么“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此處衢地也,理應交結(jié)”,但是自從第一眼看見北國的先頭部隊,這位慕少將軍已經(jīng)一馬當先,絲毫不顧及地形兵勢地沖了上去——噫吁嚱!一字長蛇,攔腰而斬,何等壯觀何等威風?

至于五千人或者五萬人,在他的眼里,僅僅是軍功,而非生靈。

蘇曠汗流浹背,馬蹄已經(jīng)漸漸被尸骸所阻,但是敵軍還在源源不絕地增援,漸漸形成了合圍之勢。沖在前面的北國將領(lǐng)漸漸發(fā)現(xiàn)了這個衣著寒酸但身手不凡的年輕人,他不知化解了多少次慕云山的危機,要鏟除慕云山,只怕非殺此人不可。

蘇曠不是傻子,自然一切瞧在眼里,一催戰(zhàn)馬奔到慕云山身邊,低聲催促:“快走,寡不敵眾!”

慕云山斜眼,滿臉不屑,扭過頭一記漂亮的轉(zhuǎn)手槍,將面前一個騎兵刺于馬下,然后抖手收槍,敵人胸膛的熱血狂噴而出,劃起一道弧線。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蘇曠漸漸有火往上撞。

忽聽一聲呼哨,無數(shù)投槍四面八方一起擲來,幾乎封鎖了蘇曠躍起的每一個方向,蘇曠一驚,撒手扔槍,咬牙一按馬鞍,滾在馬腹之下,在一個瞬間,無數(shù)骨頭碎裂、肌肉撕開、內(nèi)臟破損的聲音同時響起,那戰(zhàn)馬只來得及哀嚎了半聲,就重重倒了下去,身上所中投槍之多,竟然兀自支撐起它的尸體,一時半會兒不至于倒地。

蘇曠就地一滾,身形在無數(shù)馬蹄間穿過,已經(jīng)躍上了慕云山的馬背,慕云山大驚:“你干什么?”

蘇曠嘿嘿一笑,附耳道:“反正再打半個時辰咱們一起見閻王,不如現(xiàn)在先弄死你,我還能帶幾個兄弟回去。”

慕云山一驚,這才從殺戮中緩過神,回頭一望,尸橫遍野,馬不得行,五千精兵竟然剩下不到兩千,死傷已經(jīng)慘重之極。

“還不快退!”蘇曠一伸手接住了遠處一支利箭,慕云山恍然大悟,吼道:“走——”

只是他還沒撥轉(zhuǎn)馬頭,蘇曠已經(jīng)拉住韁繩,打馬向西南奔去。眼看著這個卑微的小人物隨手奪了自己的軍權(quán),慕云山眼里的厭惡之色越來越重,只是蘇曠未曾看見而已……

跑在隊伍最末的士卒不斷被射中,擊倒,長長的隊列一路丟下尸體,但距離絲毫沒有拉開。這一通大戰(zhàn),北國軍的人數(shù)至少在五倍以上,而單兵作戰(zhàn)力竟然不下于北庭軍。

“這是哪一支人馬?”蘇曠忍不住問道。

慕云山頭也不回:“我怎么會知道?我又不是北國的奸細。”

蘇曠幾乎想要一頭從馬背栽下來,他決定回去之后就向楚天河建議,三十歲以下的、來塞北五年以內(nèi)的、沒有家小的、長相俊美的將官不宜帶兵。

北庭軍如一條迅速游走的長蛇,最后的士兵驚惶失措地躲避著箭矢,又竭力跟上部隊的行進,好像長蛇的尾巴用力拍打地面,左右急速擺動,躲避身后另一條巨龍的追殺。

北國軍前鋒之中忽然一騎人馬閃電一般出襲,手里的長刀過處,倉皇逃命的士兵紛紛斬為兩截,下身幾乎還向前跑了幾步。

一擊之后,北國軍大部跟上,那一票人馬當即隱沒,如巨龍口中的霹靂,燒灼著長蛇的尾部。

蘇曠一驚,他只恨自己是一個小小捕快,久居京師,根本連北國軍的番號將帥也不認得。但是如此追擊,恐怕千余人的隊伍沒多久就要被斬盡殺絕,那樣的話,還不如留在原地決一死戰(zhàn)的好。

而這位慕小將軍……貌似絲毫不考慮有關(guān)斷后的問題。

蘇曠忍不住心中一動,如果,如果并肩作戰(zhàn)的是鳳曦和,就不至于這般無力挨打了吧?

他心念已絕,雙臂一展,從慕云山馬上高高躍起,也不落地,就踏著北庭軍的人頭,逆大軍狂奔之勢,向后急速掠去——這八步趕蟬的輕功,在江湖上也算稀松平常,但是到了戰(zhàn)場上,竟有了飛龍在天一般的氣勢。

“咄!”蘇曠一聲怒喝,正和第二次閃速出擊的騎兵小隊正面相迎。

北國軍與北庭軍本來就在比拼著速度,而北國軍內(nèi)奇兵突起,竟是急速之中又出急速,但是他們?nèi)f萬沒有料到,北庭軍里還有一個人,一個更快、更強的人。蘇曠雙手各自奪過一柄斬馬大刀,右手刀上下翻飛,抵住來馳之勢,左手刀卻矯若游龍,一刀一刀盡向馬腿招呼,這支小隊本來就是精兵里的精兵,胯下的戰(zhàn)馬更是萬里挑一的良駒,一刀砍斷馬腿當即撲下,身后的戰(zhàn)馬收勢不住,有的當即從人身馬身上傾軋過去,有的一撞之下也倒成一團。

兩軍相接,單槍匹馬幾乎根本發(fā)揮不出任何作用,但是北國軍出此奇計,以快打快,以少襲多,卻正好給了蘇曠可乘之機。

蘇曠向前走了十步,僅僅是十步,這已經(jīng)是他的極限——只是他每一步走出,必然有兩匹駿馬倒下,連同馬背上的騎士。十丈突進,足以令這個百余人的小分隊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之中。

當然,如果再向前的話……萬劫不復的就不只是那個小分隊了。

蘇曠從來自命是聰明人,難得做了一次傻事,無論如何,不能一傻再傻下去。十步之后,他轉(zhuǎn)身就跑,一個橫掠,身形已在亂軍之外。

只是他足尖剛一落地,腦后金刃劈風之聲也已襲來。

“不自量力!”蘇曠一聲暴喝,人已拔地而起,這一飛沖天,足有三丈,借著下墜之勢,他猛地一個轉(zhuǎn)身,已經(jīng)閃到那四名黑甲大將之后,手中血光一閃,隨即隱沒,踢下一人尸首,落在馬上,疾馳追趕大軍而去。

后隊跟上的騎兵幾乎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四員大將的絳青披風上,慢慢滲出傷口的血跡,隱隱竟是四個草書,識得中國文字的人忍不住脫口而出——

中原蘇曠!

騎兵之后,就是中軍大隊,主帥見自己四名親兵衛(wèi)士竟然轉(zhuǎn)眼橫尸,一時大怒。只是他剛剛舉起刀來,一支弩箭竟破空而至,沒入馬頭。那主帥也非俗手,立即躍離馬尸,跳上身后一騎戰(zhàn)馬。

他愕然片刻,但很快就揮手下令——“大軍停止追擊,后撤!”

馬首的弩箭上,赫然標著一個“五”字。

死神之翼漸漸收攏,隨即回頭,只是那主帥猶自驚疑未定地看著遠方——那明明不是鳳曦和,但中國還有什么人,射得出這樣的勁弩?

三十丈外,一騎火紅的駿馬當風而立,馬背上一個紅衫的影子冷冷旁觀,看上去竟然是個女人。

龍晴。

同樣是看見龍晴,蘇曠心情不由大好,甚至還有點小小遺憾:“哎呀哎呀,沒想到行軍殺敵這么威風這么彪悍,早知道的話就不做見鬼的捕快……嘖嘖嘖嘖,真是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啊。”

慕云山和龍晴一起黑下臉,都覺得蘇曠在諷刺自己。

蘇曠自覺失言,吐了吐舌頭:“沒想到鳳五那個小子這么有名,連北國軍都賣他面子。”

一個聲音冷冷插話:“我只不過和北國軍有過約定,兩不相幫而已。”鳳曦和的寬袍大袖出現(xiàn)在龍晴身后,臉上陰沉得幾乎要滴下水來,他幾乎遏制著自己不去看慕云山,生怕多看一眼就動了殺機。

慕云山已經(jīng)抬頭大聲叫道:“大膽!逆賊竟敢私下——”

蘇曠再也顧不得形象,飛奔過去捂慕云山的嘴,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鳳曦和冰冷的眼睛已經(jīng)在他臉上一轉(zhuǎn):“他是你表哥?”

蘇曠硬著頭皮:“是——”

慕云山回頭怒道:“誰是你表哥?”

鳳曦和還是看都不看慕云山一眼,只對著蘇曠道:“你最好奉勸令兄閉嘴,不然……”

慕云山從小到大,哪里受過這樣的蔑視,已經(jīng)按劍怒道:“不然怎么樣?”

鳳曦和的眼睛終于轉(zhuǎn)到他臉上,慕云山只是對視片刻,竟然不知不覺打了個寒戰(zhàn),鳳曦和緩緩道:“不然,我就叫你閉嘴。”他回過頭,輕輕拉著龍晴的手,轉(zhuǎn)身便要離開。

“慢著……”蘇曠連忙搶到慕云山面前,生怕這位大爺一時又說出什么話來,當場上演血濺五步的慘劇,對著鳳曦和擠出一個難看之極的笑容:“鳳曦和,北國軍不會走得太遠,你,你容我兄弟們避一時之難,蘇某感激不盡。”

鳳曦和云淡風清地道:“哦?”

風水輪流轉(zhuǎn)的道理蘇曠明白,只得賠笑:“五爺。”心里卻不知罵了多少遍小人得志,昔日的要犯如此耀武揚威,是可忍孰不可忍。

鳳曦和點了點頭:“叫他們放下兵器,跟我走。”

說罷,攜著龍晴頭也不回地離去。

慕云山本來就氣得臉色發(fā)白,聽了鳳曦和的話更是氣到臉色發(fā)黑,怒道:“本將軍寧可一死,也不受這等折辱。”

算準鳳曦和絕不會聽見自己的對話,蘇曠這才急道:“大少爺,你寧可一死,難不成這千把個兄弟也要死在這兒不成?”

慕云山兩眼望天:“身為戍邊將士,為國盡忠本來就是應該的。”

蘇曠回頭望去,只見這一路急馳,幾乎人人身上帶傷,丟盔棄甲,灰頭土臉,慘不忍睹,他越看越來氣,按捺不住振臂一呼:“兄弟們,想要命的跟我走——”說著,自己向鳳曦和消失的方向走了過去。

一陣微風拂過,空氣中還帶著青草和湖水的氣息,千余人竟然安靜如死寂,沒有一個人動一步,甚至連猶豫的神情也看不見——蘇曠忽然一陣眩暈,楚天河究竟是怎么帶的兵?怎么能練出這樣的北庭軍來?

這種安靜,幾乎可以用悲壯來形容,即使是愚蠢的悲壯。

慕云山一臉輕蔑:“你若貪生怕死,自己去就是了。”

蘇曠一聲長嘆,輕輕在慕云山耳邊說了四個字:“假道伐虢。”

慕云山的眼睛亮了起來,只是并沒有考慮眼下的形勢,究竟誰才是虢國。他揮手道:“諸軍聽令——所謂敵脅以從,我假以勢,先跟我走,等到——”蘇曠用力拉著他的衣角,慕云山才想起奇兵妙計不宜大聲宣布,咳嗽一聲道:“放下兵器,走。”

一陣哐啷響動,刀槍劍戟落了一地,蘇曠心中也是打鼓,兩百多人死在北庭軍手下,以鳳曦和的性子,此仇必報,但是不知為什么,他偏偏就是相信,那個殺人不眨眼的鳳五爺不會趁人之危,尤其是,不會趁自己之危。

反正留在鳳五勢力之外,也必然會被北國軍殲滅,不如賭上一把。

此處已經(jīng)接近達里湖,地勢漸漸高漲,十余個土城圍攏如扇,漸成守勢,依照縱橫的水道筑成壕溝,就連慕云山也不得不承認,鳳曦和的確不是浪得虛名之輩。

“五爺……五爺……”一騎飛至,正是蕭爽,他下馬行禮:“五爺,我奉令去打掃戰(zhàn)場,兄弟們已經(jīng)把兵刃收攏帶回來了,還有一個、一個,嘿嘿。”他看見鳳曦和身邊的龍晴,眨了眨眼睛,賊笑著退下:“屬下把她放在那邊帳篷里了,請五爺示下。”

這種嘿嘿,是男人心照不宣的笑聲,龍晴的眼睛已經(jīng)瞪了起來:“鳳曦和,你敢再犯老毛病!”

鳳曦和一臉無辜:“我只是去審問而已,晴兒你若不放心,就一起來便是。”

龍晴一撇嘴:“誰稀罕!”

鳳曦和一笑,向帳篷走去,蘇曠瞧見,心念一動,也追了過去:“五爺,你要是不方便,不如……那個我可以代勞,嘻嘻。”他這個“代勞”說的又輕又軟,是個男人就會明白。

鳳曦和哼了一聲,繼續(xù)向前走。

蘇曠搓搓手,腆著臉皮跟了上去:“你反正有了龍姑娘了,何必看著碗里的,想著鍋里的?”

鳳曦和終于哈哈笑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

二人一起走進了小小的帳篷。

帳篷里鋪了張地毯,毯子上坐著兩個雙手被反綁的北國女人,一個衣著華麗高貴,一眼看過去,非富即貴。另一個穿著侍女的衣裳,一臉驚恐。

鳳曦和已經(jīng)問道:“你們是什么人?”

那女人幾乎嚇得昏倒過去,強撐著問:“你們……又是什么人?”

鳳曦和冷笑一聲,捏住她的下巴:“現(xiàn)在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說!”

蘇曠已經(jīng)湊了上去:“五爺,嘿嘿,審女人不是這樣審的,要這樣——”

門簾一挑,龍晴已經(jīng)鉆了進來,鳳曦和一陣尷尬,連忙松開手。

哪知龍晴也笑瞇瞇地搓著手:“嘿嘿,要這樣審,是不是?”說著,已經(jīng)湊上前,輕輕伸手去解那女人的衣帶。蘇曠還只不過做勢嚇唬嚇唬人,她已經(jīng)動起手來。

那個女人看見一個臉如冰霜的男人,一個滿臉淫笑的男人,已經(jīng)嚇得半死,沒想到進來一個女人,竟然看上去更可怕。她尖叫一聲,結(jié)結(jié)巴巴地用不大標準的中國話說:“住手!住手!我是巾闐尼敕勒梅尤公主,你敢碰我,叫你們是無丈身之地。”

“是無丈身之地?真是好威風啊……”鳳曦和歪著頭笑笑,“我說今天喜鵲怎么喳喳直叫,原來抓了個公主——蘇曠,你這么想審,就交給你吧,那個公主咱們不敢動,另外一個不見得也是公主,你給我問個名堂出來——晴兒你又胡鬧,快走快走!”

他生怕龍晴做土匪做得太入戲,連忙拖了她離開,帳篷里便只有蘇曠一個人。

蘇曠一陣尷尬,他本來只是想跟著鳳曦和探聽點消息,哪知鳳曦和使壞,把一個爛攤子就這么交給他。他當然沒有真的去“審問”的意思,他既不想被楚天河軍法處置了,也沒興趣做北國大君的女婿。

只是……如果這個女人真的是巾闐尼敕勒梅尤公主,說不定倒是手里的一張王牌——只是這張牌,鳳曦和又怎么肯送給北庭軍?

兩個女人都一臉戒備森嚴的樣子,似乎認準他就是采花的大淫賊。

蘇曠無奈笑笑,公主的千金之軀他自然不敢碰,就向那個侍女走了過去,伸手解開她身上的繩子。

兩個女人立即此起彼伏地尖叫起來:

“你不許碰我——”

“你不許碰她——”

女人尖利的叫聲真的可以殺人,蘇曠忍不住火氣大漲,忽然有點理解了土匪們的心態(tài)——我這還沒打算干什么呢,一個個叫成這樣,搞得我接下去什么都不做的話何其沒有面子!

只可惜有面子的事情連鳳曦和都不敢做,他一個小小捕快,還是奉公守法來得好些,解開了那女子的綁縛,他向后退了一步,微笑——只是微笑立即就凝固在臉上。

那個侍女的嘴角流出一絲黑血來,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已經(jīng)死了。

巾闐尼敕勒梅尤公主立即尖叫著大哭起來。

龍晴一把撩開帳子,大聲道:“蘇曠,你真敢——”但是她頓時也驚呆。

蘇曠臉色一片鐵青,默默轉(zhuǎn)身,離開了帳篷。

龍晴已經(jīng)追出來:“蘇曠,你個畜生,你究竟對她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沒做!”蘇曠忍不住怒吼,但是聲音卻軟了下去:“我應該先解釋的……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說到最后,他幾乎是在喃喃自語,滿是自責和后悔。

鳳曦和已經(jīng)匆匆進帳查看一番,正好走出,怒道:“人是你弄死的,沖著晴兒吼什么。”

蘇曠一怔,但一個字也沒有分辯。

他和所有的中原人一樣痛恨北國軍,但是……他并沒有為難一個亂軍中的女人的意思。

他們在江湖上打滾太久,忽略了一個弱女人對于戰(zhàn)爭的恐懼。

鳳曦和先緩下口起來:“罷了,只是個侍女而已。”

蘇曠吼道:“侍女也是人,和公主有什么不一樣?”

鳳曦和臉色一沉:“那你要我怎么說?說你大錯已成,最好一死謝罪?”

蘇曠的拳頭漸漸握緊,又漸漸松開,一聲長嘆:“和你們這種土匪,根本沒話說。”

“是是是,蘇大人。”鳳曦和冷笑:“我知道你慷慨激昂,能言善辯,現(xiàn)在就煩勞你送巾闐尼敕勒梅尤公主回去,順便擺平這件事,如何?”

“我?”蘇曠一愣。

“當然是你,難不成還是我?”鳳曦和回頭吩咐:“來啊,給這位蘇大人準備一輛馬車。”

蘇曠低聲:“你不怕我把公主帶回北庭軍?”

鳳曦和冷冷:“你愿意惹這個麻煩,我當然不介意。”

“好。”蘇曠走了幾步,又轉(zhuǎn)身:“這里的兄弟,煩你照應。”

鳳曦和點頭:“我并沒有落井下石的雅興。”

鳳曦和堅持要把侍女的尸首一并送回去,那公主只哭得花容失色,無論別人問什么,都只管哭,一個字也不說。

“你叫什么名字?”蘇曠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巾闐尼敕勒梅尤公主一愣,繼續(xù)大放哀聲,哭得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你這樣回去,他們會不會殺了你?”蘇曠也不回頭,只管打馬。

公主停住哭泣:“你……你說什么?”

蘇曠回頭:“我是說,公主殿下已經(jīng)死了,你有什么打算?”

那個“公主”的臉色頓時慘白:“你……你怎么知道?”

蘇曠心情不好,抬起頭上下打量了那女人一眼——從頭到腳都是破綻,她根本就在侮辱自己的專業(yè)素養(yǎng)好不好?

那女人明明嚇得渾身都在哆嗦,嘴里還是忍不住問:“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蘇曠嘆了口氣:“女人的好奇心都是這么強的么?”他揮手,馬車停了下來:“你走吧,你回去的話,他們必定要拿你問罪。”

“你是好人。”那女人忽然說:“我第一次聽別人說,公主和侍女沒什么不一樣的。謝謝你,我叫帕爾梅。”她哭——并不是因為怕蘇曠,而是怕回家。

帕爾梅一步步遠去,蘇曠跳下車,隨地掘了一個大坑,把巾闐尼敕勒梅尤公主的尸體放了進去,這毒藥昂貴而稀缺,他不信北國人會如此在乎一個侍女的貞操。

而鳳曦和……想必也早就看出來了吧?否則何必把這個燙山芋丟給他?活著的公主是王牌,死去的公主,卻僅僅是災難而已。

掩上浮土,灑下細砂,連亂草都恢復如常——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地下有什么不同,王侯貴胄,也不過是草原荒地下一堆枯骨。

“等一等!”剛剛跑開的帕爾梅又跑了回來,似乎下定了決心:“我們大君快要死了,扎疆緬元帥——也就是巾闐尼敕勒梅尤公主的丈夫,一直在和王子殿下爭奪王位,所以這次才出重兵要掃除北庭軍,他們都說,只要除掉北庭軍這根釘子,黃河以北就已經(jīng)是我們的土地了。”

蘇曠冷冷道:“癡人說夢!”

帕爾梅的臉通紅:“我只能說這么多……你,蘇,你保重。”

蘇曠笑了——她不知道說的已經(jīng)足夠多,多到足以扭轉(zhuǎn)戰(zhàn)局的地步。

蘇曠又一次掘開土,翻出幾件公主的隨身飾物,細細在地上做了個難以覺察的標志,解開馬車的套軛,躍上馬背,縱身返回。

鳳曦和啊鳳曦和,這回你還想坐收漁利?蘇曠冷笑著——做夢!

他的心情忽然一片大好,只覺得馬兒跑得也輕快了許多,一個時辰之后,就回到了土城的入口處——

只是,那已經(jīng)變成了鮮血之城!

蘇曠按住胃部,幾乎要嘔吐起來,這是他捕快生涯中永遠難以醒來的噩夢——暗紅色的土墻昭示著剛剛屠殺的慘烈——土城之上,長長的一排人頭幾乎看不到邊界,正中就是那個俊美輕狂的少年將軍慕云山,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死活不肯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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