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藝術家
一點點|江油肥腸
有一年我在江油又多喝了幾杯。
一個在當地工作的朋友,領我到了一戶農家的小二樓樓頂,主人家炒了一堆小菜招待。酒是裝在塑料桶里村里自釀的土燒。望出去是路邊的水田,禾苗還是青的。席間來了個壯碩的中年漢子,也是村中農戶,主人家招呼著一起喝點兒。那人生得鼻直口闊,特別一對濃眉鳳眼,看著像廟里的羅漢。幾杯下肚后酒酣耳熱,他取來一個不銹鋼的小盆倒滿了酒,索性在椅子上盤坐起來,就更像了。
他沖我嘿嘿一笑,說:“客人你來自遙遠,相逢就在今晚。酒在眼前須盡歡,少一碗來不如多一碗?!彼f話像唱戲,雙手捏著小盆的緣兒,往桌子邊兒移了移,酒就顫巍巍地漾了出來。我正看著酒發怵,他卻不看我,一埋頭把嘴湊到盆邊一嘬,兩手離盆,慢慢抬頭,一股細流就“龍吸水”般從碗里卷起來了,越來越高。最后他整個挺立起上身,雙手鼓腹,如起風雷,哧溜聲響,眨眼間盆底就被吸了個干凈。
有絕活兒啊!我驚道,這“羅漢”莫非是個同行?
我說:“這位大哥這一手本事了得啊,佩服佩服。”
他擺擺手:“客人開玩笑了,我就是田坎頭干活路的,從小天生會的這個小把戲,給客人助個興而已?!?/p>
我舉起杯子敬他,他端起盆回我。
就這樣我一杯他一盆,又看他表演了幾回,喝到最后夜色四沉,我們都很醉了,朋友和主人家更是干脆打起了瞌睡。停下了說話后,才發現村子里特別安靜,只聽得到蟲鳴和偶爾的狗叫。突然地,那“羅漢”把頭扭過一邊,捂著嘴,開始吼吼地干嘔起來,那聲音在那個時間仿佛給靜謐的村子里加上了混響,惡心的程度也翻了番。我頭暈目眩也正想吐的時候,噗的一聲,卻見那“羅漢”捧著雙手在嘴邊,詭異地看著我嘿嘿一笑。他把手一攤,里面赫然站著一只黃畫眉,羽毛濕漉漉的,撲打著翅膀啾啾亂叫。
那只畫眉鳥在我夢里叫喚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我被朋友叫起來去吃江油肥腸時,還在耳鳴不已。
“要不要喝一點兒?”朋友問。
一碗燒肥腸就早酒,據說是江油早年間下力人的習慣。早飯要有油水,肥腸比肉便宜,就著幾碗干飯下去,再喝二兩酒,這才有力氣,不畏寒。
小時候還不會喝酒時,我也不吃肥腸,這是因為我有限的解剖學知識導致了我偏狹的潔癖。畢竟我知道肥腸是裝屎的。還有香腸,以及一種與香腸做法類似的肉制品——把肉塞到豬的尿包里,鼓鼓囊囊的用線勒得如同一個小南瓜——我也是不吃的,畢竟我也知道尿包是裝尿的。
挑食當然是不好的,特別在我那個忠誠的肥腸愛好者舅舅——他是個自詡的美食家——那里,我這種挑食基本就是種審美能力上的天生缺陷。而我們之間又有一定比例的遺傳學上的關系,從小我就長得和他比較像,可在吃肥腸這件事兒上卻沒隨他,這可能讓他覺得拉低了他作為一個美食家的整體水平。他總說,“你不要這么固執,你現在是吃不慣,等你長大你就會了解吃肥腸的意義了。它不光和提高你的審美有關,還和磨煉你的意志有關。老話說,錢難掙,屎難吃。等你進了社會你就知道了。咬得肥腸,百事可做”。
“人類吃肥腸,可不只是吃個東西那么基本的行為,其中還具有哲學意味。一段排泄器官經過烹煮后,通過口腔進入食道而被消化以至進入另一段兒排泄器官,這象征著什么?象征一個完滿的邏輯閉環。邏輯閉環你現在不懂沒關系,也不要去扭著豬腸子和人腸子不一樣這種細枝末節不放,眾生平等懂不?把這種關系用一種動物來表現的話,就是著名的銜尾蛇圖騰?!?/p>
舅舅在桌上用筷子畫了一個圈。
“銜尾蛇,Ouroboros,象征著永恒,無限大,輪回,轉換,等等。這個圖騰從希臘一路東傳,到波斯高原的埃蘭人那里被叫作Tud’ieh。再從波斯傳到中國,就發音作了‘饕餮’,成為我們美食家的外號?!本司私忉屨f。
“所以,不吃肥腸的話,是不夠資格被稱為美食家的?!?/p>
我當然不是美食家,甚至說美食家作為一個職業,我都不是很理解。不就是吃飯嗎,誰不會呢?當然別人可能也會這么看待我從事的醉酒藝術表演,不就是喝嗎,誰不會呢?所以不理解,肯定是因為我又偏狹了。作為一個成年人,我早已經知道任何偏狹的看法都是不對的。所以肥腸的滋味,我也早已嘗過,必須承認,豐腴甘美,小孩子就是沒見識。不過,當朋友熱情地想要教我體會出江油肥腸與四川其他地區的燒肥腸之間,那種他謂之為“風土”帶來的味覺差異時,還是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圍,說明我審美審得還是不夠深入細致。我當然不想承認這點,只好把舅舅的那套理論搬出來應付。
“說得好,不吃肥腸不足以稱美食家!”朋友深表贊同,“我一直就認為,傳統對肥腸的研究視野都太狹窄了,就是講講食材處理、烹飪方法、味型變化,再有點兒民俗掌故,太膚淺了。不像你這個,你從圖騰符號、語言傳播的角度來談,有點兒新意。說實話,我最近在著手的工作,就是準備從歷史考證的角度來講我們江油肥腸?!?/p>
“歷史考證?”我疑惑道。
“對。我問你,我們江油除了肥腸,更有名兒的是啥子?”
這太簡單了,眾所周知,江油是詩仙故里。我說講起李白,我們這行當里,國內不少人都供他做祖師爺的。
“好,那你曉不曉得,李白吃沒吃過我們江油肥腸呢?”
我想了想,李白家是從西域而來,應該是吃牛羊肉的。他沒出川時,跟著趙蕤住過一陣子大匡山,趙蕤修道高人,是吸風飲露的,李白跟著他學習,這么看來,應該都沒吃過肥腸。
“從目前有限的史料來看,你這么推測也不算離譜。但歷史果真如此嗎?我們可以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嘛?!迸笥讯似鹨煌氪诇f道。
“所以最后李白到底吃過嗎?”
直到很多年后再去江油,在一家燒烤店又和他見面,喝酒閑聊間,我才想起來問。
“你還記得這事兒呢?”朋友嘿嘿笑了笑,“只能說我后來有了人證,但還缺少物證?!?/p>
他說,準確來講,不應該叫人證,應該叫狗證。
那是一條黑白花的大狗,他就是在前頭李白紀念館門口遇見的它。那天很晚了,他喝醉了腳下不穩,摔了一跤,它嗷嗷一嗓子突然就從墻角的陰影里躥了出來。
“狗日的,嚇老子一跳!”他下意識罵了一句。
“你龜兒才嚇老子一跳!汪!”他說他竟然聽見狗齜牙咧嘴地回罵道。
“你到底是喝了多少啊?”我問。
“我開始也以為是我喝太多聽錯了,可你要說一兩聲可能是我聽錯了,但那天我們聊了一晚上,千真萬確,它必須會說話?!?/p>
關于他和狗后邊的對話,是這樣的——
他:“我到底是醉了還是醒起的?”
狗:“醉了的人都覺得自己沒醉,醒起的也不見得就是真醒起?!?/p>
他:“你真的是狗?”
狗:“真的是狗。汪汪汪?!?/p>
他:“你是狗你為啥會說人話?”
狗:“你覺得狗不會說人話,那你為啥要和狗說人話?”
他一下就被這個問題問愣住了:“咦,你說得有點兒道理哦?!?/p>
“你問我就答,你思故我在。”狗說。
“這又是啥子意思?”
“你看,你明明覺得我是狗,不會說人話,可你還偏偏要拿人話來問我。如果我就汪汪兩聲回你,是不是顯得你在發傻?你想證明你是傻的嗎?”
“肯定不想啊?!?/p>
“所以對了嘛,我肯定要拿人話來回你啊,這就叫‘你問我就答’。”
“那啥子又叫‘你思故我在’?”他不由點頭接著問。
“還是這個道理啊,狗哥我為啥子要在這兒?如果我不在呢,你又是對著哪個在講話呢?”狗繞著他轉了個圈兒聞了聞,“好了,還要問啥子一會兒再問,先把你手頭這包鹵菜給我吃點兒。”
他才反應過來手里拿著宵夜沒吃完打包的鹵菜,趕緊推過去。大狗拱開袋子,兀自吧嗒吧嗒地啃起來。
“你說你,大半夜的,一個人喝那么多做啥子嘛?!彼е桓Z翅膀嘎嘣作響,斜眼看著他。
“哎呀,還不是工作需要?!?/p>
“你是做啥子的?”
“我在單位搞宣傳工作的。最近要打造人文江油、美食江油、山水江油歷史文化名城,有很多稿子要寫,喝點兒酒激發激發靈感。”
“啥子靈感哦,我又不是沒見過你們這些……自以為是個文化人,就找些借口,把自己喝成這副鬼樣子,不但害己,還要害人!”
他擺擺手:“狗哥此言未免差矣,太白斗酒詩百篇,不喝酒,李白寫不出來那么多詩,他就沒有那么高的文學成就,今天誰還會知道我們這么個小地方呢?我們的宣傳工作還怎么開展?”
“汪!汪!汪!”大狗猛地一陣狂吠打斷了他,“閉嘴,少在我面前提起那個姓李的,提起老子就恨!”它豁著牙憤憤地說。
“哎,狗哥莫動氣,這又是從何說起啊,李太白好久又惹了你哦?!?/p>
它吐出一塊兒碎骨頭舔了舔嘴,鼻子哼哼了一聲。
“不說也罷,那都是開元年間的事情了……”
狗哥后來說,它曾經還是他時,是青蓮鎮上的一個屠戶,殺豬宰羊,日子過得好好的。他那年三十二,剛生了第三個孩子,是個姑娘,他很喜歡。大兒子已經定了婚事,再過兩年就要娶親,下半年他還準備翻修一下房子,整個人生計劃美好又充實??烧l曾想,天降橫禍,把什么美夢都攪碎了。
出事那天,快至午時,一個紅著臉一身酒氣的少年公子站在了他的肉檔前,高鼻深目,衣裝華貴。他納悶這天光大亮的才什么時候就喝這么多,也奇怪這樣的人怎么會跑到自己的肉檔來。但來的就是客,只管接待就是。
公子說,先切五斤羊腿肉來,一絲筋也不要,剔干凈給他細細地剁成餡兒。剁完羊肉后,公子又說,再切五斤肥豬肉來,一絲紅的也不要見,也細細地剁成餡兒。他手腳麻利地又剁好后,公子半天沒說話,在肉檔上來回看,突然指著放在案板下木盆里的一堆下水問:“這是什么?”
“這是肥腸,公子?!?/p>
“切五斤!”
“等等,”我打斷朋友,“我說得了啊,魯提轄拳打鎮關西的故事誰都看過,你這改編不及格啊?!?/p>
“我當時也是這么給狗說的啊。狗說它這事兒比魯智深早,大唐開元五年,《水滸傳》寫出來,那都是六百年后的事兒了?!?/p>
說回狗講的故事——那公子要切肥腸,這讓他有點兒猶豫。他說:“這位公子,我不是不給您切,只是這東西太賤,實在是不配您這身份吃的?!?/p>
公子一擺手:“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我吃得吃不得,關你什么事兒,快快切來便是!”
行,你要耍寶是你的事。反正都是買賣,給錢就是。他干凈利落地切好五斤。
“也剁成餡兒?!?/p>
“公子,這肥腸沒有剁餡兒吃的啊?!彼麤]好氣地解釋道。
“是嗎?”公子有點兒不相信地斜眼看他,有點兒不甘心似的接過遞去的肥腸。突然眉毛一擰,一把將肥腸扔回到他臉上,其力道之猛,腸子纏上面門兩頭兒還來回摔打在腮幫上,沒洗干凈的豬糞也被甩出來濺了滿脖子。
公子大怒:“這么屎臭的玩意兒你是存心消遣于我嗎?”
他一下也火起了!肥腸哪里有不臭的道理!到底媽的誰消遣誰??!別以為你是富家子我是個屠戶,我就沒有尊嚴了!哇呀呀沖上去就打。哪曾想對方身手了得,未及近身他就被踹了兩腳。他又沖上去,又被踹回來,沖上去,踹回來,如此再三。這讓他又羞又恨,好歹在這附近街面上,別人也尊他一聲茍哥,有點兒雞毛蒜皮的事兒還會請他調解調解,今天被打成這樣面子還要不要啊?于是他看見案板上的刀,伸手就抄了起來。那公子看他亮了家伙,也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寶石鑲嵌,寒光透亮,很是好看。但等再想看第二眼的時候,匕首就在他的肚子上了。他捂著肚子向后倒去,匕首抽離時才覺出疼來。血流了一褲襠,他倒也不怕,開膛破肚的事兒他每天都干。他低頭扒開衣服看了看自己的傷口,竟然被割開了三寸來長,翻開的皮肉上似乎還能看見白色的油光,腸子開始一點點流出來了??粗峭ο竦模?。
看著看著,他就這么死了。
“死了?”
“死了啊。”狗哥說他跑去地府告狀,說自己死得好冤枉,閻王卻告訴他,殺他的人還在陽世管不了,即便死了他也打不贏這官司,人家是謫仙下凡,編制在天上,不歸地府,就打發他乖乖去排隊等投胎了。后來他當過豬,當過雞,當過爬蟲,當過河蝦。
“這一世,也不曉得是啥子運氣,兜兜轉轉,結果又投到這江油當了條狗?!?/p>
“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把這事兒寫出來?!迸笥颜f。
“覺得沒物證,怕不夠充分?”我故意問道。
“不是不是,主要怕影響不好。”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