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贛江十八灘
- 李桂平
- 2209字
- 2023-04-17 15:43:59
田野物語
我在萬安生活了二十八年。
我懂萬安嗎?一千年的歷史何其深厚,一千年的步履重重疊疊,一千年的故事轟轟烈烈,一千年的文化質地堅韌。我不敢說懂萬安,但我看慣了萬安的行云流水,習慣了萬安的風土人情,聽慣了萬安的方言俚語,甚至,我性格的邏輯早已融入萬安。
我不知道如何表達萬安。文化離我們很近,它像家人天天和我們在一起;文化離我們很遠,它像圣女高高在上,我們可望而不可即。生活在贛江十八灘流域的人們很在意贛江十八灘文化,他們嘴里說著,心里卻并不清楚。我又何嘗不是呢?夜深人靜,我期待,在我打開電腦的瞬間,思想的精靈在我挪動的指間跑馬奔馳。
萬安不是我的原鄉,卻是承載我夢想、成就我畢生追求的熱土。萬安地理方位東經134度,北緯26度,這個經緯度沒有特殊的地理文化意義,然而,贛江十八灘卻是一座文化的富礦。多少行人淚,多少悲情往事寫進凄美辭章,歷史的人物復活在江灘之上,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萬安暴動,震驚中外,血雨腥風中,催生出一個蘇維埃的娩兒。歷史際遇完美展示著萬安性格。
萬安“路當沖要,溯上則喉控交廣,順下則領帶江湖,水陸之險阻,漕運之會通,事至繁也”。1071年(北宋熙寧四年),朝廷決定設立縣的建制來管理萬安。迄今,萬安建縣九百四十二年,離一千年不遠啦。如果一個人能夠活到千歲,會留下多少痕跡?一千年,一個縣有多少人多少代人?一個縣,一千年留下了多少記憶?
或許是生存條件不能盡人意,遷徙總是伴隨萬安。就是到了現代,因為萬安水電站的建設,又增加了三十多年的遷徙史。一部歷史浩如煙海,看似復雜,其實也簡單,一切努力似乎都是為了吃飽飯。饑餓是中國人心中永遠也抹不去的傷痛,戰爭與抗爭,饑餓與活命,資源與繁衍,危機如影隨形。久遠的年代里,蠻荒土地上五谷的芳香,以及贛江十八灘漁獵的歡欣,留住了人們的腳步,然而遷徙并未停止。
萬安人說萬安,具體而生動。說地理,東有十八彎,南有十八灘,西有十八面,北有十八塘。縣城出東門,從雞毛山到老茶亭有十八道山彎;出南門,到贛州有贛江十八險灘;出西門,從蝦蟆渡到遂川碧洲有十八個山面;出北門,歷代修筑城墻取土,留下了十八口水塘。說風物,東門米谷實料,西門水桶吊吊,南門出馬出轎,北門出屎出尿。東門各鄉為縣里糧倉,西門外靠贛江,居民用吊桶從江中取水,南門外為萬安到贛州水陸交通要道,權貴、商賈南來北往,多取道于此,而城內糞便都由北門外農夫運走。說縣城,三斗半田,三口半塘,三口半井。大概是說縣城小,人口少。說自然,三崨四洞九州十八寨。寓意山多水多。崨是兩山峽谷中的狹窄通道,三崨是指位于山本坑與塘上之間的金鉤崨、位于吳下與半陂湖之間的雙橋崨,以及位于月明牛形村與黃鱔村之間的黃鱔崨。洞即沖,山區之俗稱。四洞是指蕉源洞、蘆源洞、水南洞、三關洞。九洲是指南洲、大禾洲、湖洲、南壩洲等地。十八寨是指棉津之寨下、潞田之寨下、楓林之寨下等地。
歷史有頭,遠得無緒。風剪歲月,草木有情。多少事,家與國,演繹山川之戀。造物情思悄悄落下,美艷千秋。
存在于田野之上的文物,宛若守望田野的行者,走過百年千年,垂垂老態卻渾然不覺,一如既往地守望播種和收獲,守望遷徙和繁衍,守望歲枯和歲榮。季節的藤蔓爬滿它孤獨的心靈,可滄桑的軀干卻浸潤地方的脾氣和溫度。不信你摸,這老古老古的磚瓦木,還有這脫落了墨跡的斑駁的凹痕里的文字,哪一樣不是飽滿讓人敬畏的深沉?難道你不想聽聽它守望的故事以及故事背后的艱辛和歡喜?
它是行者。如我們一樣在時間的深邃中看到光明,跟著亮光無畏地走過黑暗,這是多么偉大的機緣啊!
一座塔,它曾經溫暖造塔人的心靈,讓無數后來人眼睛不再迷失。因為祖先的手牽著我們,我們才有靈魂的歸依和慰藉,心靈也因此而強大。
一座牌坊,訴說不同的故事,或悲或喜或彰顯,卻是一個民族繁衍的人倫范式。它矗立坊間,很久都是民族心路的路標。看著它,我們知道人心老古生生不息的方向。
一座拱橋,橫在小河之上,馱著歲月,攜著風雨,把村莊看大。如今老了,被人遺棄在草叢,可智慧的橋墩依然屹立。人們或許不再需要它,但是我們仍然可以遙望曾經過河的人們。
文化是一種物象,是一種浸潤心靈的感覺,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卻實實在在存在于群體間的力量。物的事跡或許微不足道,但在地方的繁衍中播種靈魂。在晨露閃動的清晨還能看到它的婀娜,在墨跡未干的晌午還能聞到它的馨香,在寂寥無邊的子夜還能想象它的空靈,那是多么生動的畫卷!假如可以回到從前,我們可以體會祖先如我們站在東方明珠塔上的怡然,那是祖先心中的圖騰啊,那是人類繁衍紀元中最有溫度的記憶。
物化的情結就是文化。一個人,一群人,一個地方的人,向生存突圍,面對生存的敵人,迷茫、恐慌、無奈,復雜的情緒隨之相伴,人們需要對空間吸引和空間選擇做出價值判斷,而這種判斷總是艱難的。生存的經驗在時間的浸泡中養成習慣,形成風俗,這或許就是地理文化學上的空間偏好?風俗、習慣烙印文化履痕,或宏大或微小,或具體或抽象,文化的情結悸動在人們心里,而文化的基因卻長在地方的土壤里。時空變換,或許可以忘卻元素,然而,地方的性格卻始終飄揚著文化的氣質。
田野很大,大得無邊。走過一山還有一山,走過一壟還有一壟,村莊的盡頭是城鎮,城鎮的盡頭還有村莊。如果我細心,田野上那些仍然牽動人心,或者久被荒蕪的物的事跡,定會如精靈一般機巧向我示意,忠勇廉恥孝這些大文化的元素,定會帶著地方氣息向我撲面而來。在深邃的時空隧道中,擲地有聲的文化向往始終能夠引導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