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剛立在小型高爾夫球場邊一棵茂密的芭蕉樹下,一個勁抽煙,一根接一根。間或瞟一眼旁邊的小紅樓,目光復雜,神情憂郁。
暴雨之夜發生在小紅樓下的事情,無數次在眼前閃過,在夢中出現,令他心驚膽戰。
瓢潑大雨中,渾身濕透的少女躺在血泊中,痛苦呻吟,哀怨的雙眸直勾勾瞪著他,嚇得他魂飛魄散,木頭樁子似的杵在原地動彈不得,心里一個勁翻騰,“完了!蘭苑山莊完了!”
張煒到底是當過兵的,一把將他推醒,“老板!快讓人叫武哥、趙董事長他們啊!”
他如夢初醒。頭頂隱約有哭喊聲傳來。雨幕中依稀可見三樓的窗戶上,兩個姑娘探出半個身子向下張望,邊哭邊喊,“琴琴!琴琴!你沒事吧?我們報警了!”聲音幾乎被轟鳴的雨聲淹沒。
“快打電話叫醒其他人!快!分頭去叫老板們!”他對一旁呆若木雞的保安鄭小龍大吼。是他和張煒發現的秦琴,后半夜他們倆值班。
十幾分鐘后,趙董事長和許主任跑過來。趙董事長蹲下身就著手電筒的光仔細察看少女,臉色大變,轉身向別墅跑去。
不一會兒,幾輛車齊刷刷開過來。幾個貴賓圍在一輛車旁,車窗半開。片刻,各自鉆進自己的車。許主任拉過張煒,耳語幾句,張煒和兩位保安慌忙抬起少女,扔進悍馬車的后備廂里。
許主任回過頭來,一改往常的淡定,滿臉緊張急吼吼地說:“有人報警了!說蘭苑山莊有女孩子被欺負后跳樓了!機主叫秦琴!應該就是跳樓的那個!查一下是誰打的報警電話!把手機號毀了!警告所有人,堅決不能透露老板們昨晚在這里吃飯留宿的事!誰都不能承認有秦琴這么個人!更不能承認什么強奸、跳樓,否則……”如此這般囑咐一番。
說完,一行車疾馳而去。
他腦袋瓜子木了。有人跳樓了,不就得報警嗎?他想起小紅樓三樓窗戶上斷續的喊聲“……報警了”。
他來不及思考。心想,趕緊按照許主任的吩咐辦吧!
他三步兩步跑向小紅樓,遇到從別墅跑過來的梅芳,無名火騰一下冒出來。他克制自己,當下情勢緊急,顧不上追究她!
秦琴同宿舍的兩名服務員,馬雪花和王欣月,依偎在床邊抽泣。七、八個服務員聚在她們身邊,大多數聚在走廊里,各個驚魂不定。
“誰打得報警電話?啊?電話呢?”他沖著服務員們大喊!
馬雪花和王欣月嚇得止住哭泣,怯怯偷看老板和老板娘。
她們兩個和秦琴是一起招聘進來的。三個人都來自農村,脾氣合得來,住同一間宿舍。見秦琴跳樓,情急之下,馬雪花抓起秦琴床上的手機撥打了110。
靠窗戶的床上,一部手機傳來嗡嗡震動聲。姑娘們齊刷刷看向手機,又看向劉剛和梅芳。劉剛幾步跨過去,拿起手機一看,是警務通!警察打來的!
原來馬雪花情急之下打了110,后又害怕,不敢接了。
他知道,許主任吩咐的,肯定都是武哥的指示,他只有照辦!
他還能怎么樣呢?他劉剛早就是這些大人物手里隨意驅使的棋子!哪里由得了自己!
按照許主任的吩咐,來調查的警察,不是被糊弄過去了嗎?案子不是撤了嗎?老板們還命令,為了保險起見,山莊暫停營業,大部分工作人員都遣散,并三令五申要保守秘密。怎么才過了一個多月,事情又被翻了出來?是誰偷拍的那段視頻?是誰上傳的照片?這人究竟想要干什么?
秦琴被抬上了朱全發的悍馬車啊!為什么要說抬上了趙董事長的車?
視頻曝光以后,他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是許主任。許主任說,之前的聯系方式停止使用,不要給任何人打電話,有事自會有人聯系他們。警察馬上會來山莊調查,讓大家口風嚴點,統一口徑,就說秦琴受傷了,被抬上了趙董事長的車送去醫院了!
秦琴究竟怎么樣了?許主任警告他,不該他知道的不要問!
劉剛沒來由地心慌。他早就知道,天上掉餡餅的事多半都是坑!他劉剛何等精明,一開始竟然樂滋滋地,還感恩戴德呢!他費盡心機、忍辱負重換來的一切,眼看就要土崩瓦解了。
認識趙洪后,蘭苑山莊的命運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劉剛從最初的惶恐不安,慢慢變得習以為常。
媽的!劉剛常常罵自己。你劉剛算那根蔥啊!誰讓你沒本事,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再者說了,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用得著你咸吃蘿卜淡操心嗎!你一個光腳的,還不如那些穿鞋的膽兒肥?最好的辦法是多個心眼,留一手吧!
最讓劉剛痛心疾首的,是媳婦梅芳。剛開始,他以為她是為了蘭苑才委身于人的。后來才發現,她本來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爛貨!
當初追她的時候,有人私下里說得很難聽。他認為年輕時不懂事,誰還不犯個錯呢!改了就好。再說,他相信愛情。她發誓要和他好好過一輩子的!
趙洪的私人生活在網上曝光那天,梅芳和王美麗在麗人美容會所做SPA。
兩人容光煥發地剛走出大門,一群人一擁而上,將她倆圍在中間。
一個個麥克風伸到梅芳面前,差點戳到她的臉上。
“梅老板,網上傳言你是自殺老板趙洪的情人之一,你有什么要說的嗎?”
“網上對趙洪有很多指控,比如說貪污受賄、錢權交易、生活糜爛等,你怎么看?”
“網上傳言,趙洪是‘被自殺’,你能透露點內部消息嗎?”
王美麗被擠出人群,一時沒反應過來。
“什么情況啊?”她大聲嚷嚷。
有眼尖的記者認出了王美麗,麥克風毫不遲疑移向她,“您是全發集團朱董事長的夫人吧?作為朋友,您知道梅老板是趙洪董事長的情人嗎?”
有幾個記者轉身向王美麗圍過來。
王美麗張口就罵:“神經病啊你們!說什么呢?你們是哪個報社的?是哪個電視臺的?再胡說,看老娘不搞死你們……”
兩人的司機正好把車從停車場開出來,一看這陣勢,趕緊跑過去,護著梅芳和王美麗突出重圍,一溜煙跑了。梅芳和王美麗的蘭苑之約,被徹底攪黃了。
梅芳垂頭喪氣回到山莊,迎面遇見黑青著臉的劉剛。梅芳面露輕蔑一言不發,一扭身繞過他走向住處。
劉剛氣急敗壞跟到房里,見梅芳蹺起二郎腿坐在沙發上,扭頭看著墻壁,愛理不理一臉嫌棄。劉剛火更大了,破口大罵道,“你這個丟人現眼的女人!看你那德行!還有理了?”他終于把壓抑多年的怨憤發泄了出來。
梅芳猛回頭,杏眼圓睜,哭喊著反唇相譏:“我怎么啦?你個沒出息的!沒有我,蘭苑山莊能有今天?”
一句話噎得劉剛愣在那里,矮了幾分。他還能說什么呢?
深愛的媳婦,此刻變成了陌生人,一雙秀目滿是不屑和蔑視,漂亮的臉蛋扭曲著。
有那么一瞬,劉剛想殺了她的心都有了!
話說回來,趙洪真的是自殺的嗎?劉剛不以為然,他心里明鏡似的!
山莊門口,每天都有記者守著,有人出門,就被圍住問東問西,連購買食材的保安都不敢出門了。
一天,劉剛忍無可忍,動手打了梅芳,打得很重。那一頓拳打腳踢,把多年郁結于心底的怨恨,全都發泄了出來。梅芳哭著跑去小紅樓一間貴賓室,餓了,就打電話讓大廚老劉做好飯菜,差保安送過去。整天足不出戶,不知在干什么。劉剛打心里惡心她,懶得理她,眼不見心不煩!
劉剛愛梅芳。現在依然愛,中了毒似的,無可救藥。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山莊建成后,錦城旅游公司輝縣分公司總經理汪力來視察工作,劉剛夫妻熱情招待汪力吃飯。
劉剛一高興喝醉了,趴在桌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醒過來,口渴得要命。四周黑沉沉的,寂靜無聲。有那么幾秒鐘,他腦袋斷弦似的,不知身在何處,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和衣躺在床上。
“媳婦?”沒人應聲,伸手摸了摸,身邊沒人。
他心想壞了,自己怎么這么不爭氣,竟然喝醉了!汪力老總不會怪罪吧?
他搖搖水壺,空空如也。他嘟囔著晃晃悠悠走出臥室,走廊空無一人,他轉身向二樓的包廂走去。包廂黑著燈,剛想喊,什么聲響從最里面那間包廂傳出來,在寂靜的夜里異常清晰,包廂的門縫透出一線亮光。
酒意立刻去了七分!他太熟悉那聲音了!他輕輕走過去,從包廂的門縫看進去。整個人呆住了!
梅芳赤裸裸躺在沙發上,而汪力就趴在她身上。
劉剛天旋地轉,熱血上涌,真想沖進去,劈頭蓋臉將他們暴揍一頓,但是……
他悄悄退回臥室,躺在床上蒙著頭,壓低喉嚨撕心裂肺大哭一場。
當初買地建設時,作為錦城旅游公司輝縣分公司總經理的汪力幫他出了不少力,有些批文也都是他幫忙拿下來的!輝縣的很多資源都由汪力牽線搭橋。
想到這些,他暗暗抽自己幾個耳光,他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吞!
天快亮了,梅芳悄悄潛回臥室,躡手躡腳脫了衣服,鉆進被窩。
劉剛繼續裝睡,發出粗重鼾聲。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梅芳假惺惺抱怨他,不該把自己灌醉了,留她一個人陪汪力到半夜。
“汪總呢?”劉剛問。
“喝多了,我安排他們在客房休息呢。”
早餐時,汪力容光煥發,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劉剛堆著笑應付,心里恨得牙癢癢!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敏感,他覺得汪力的秘書和那幾個服務員,都有點鬼鬼祟祟的。
作為旅游公司合作項目的蘭苑山莊,汪力時不時代表旅游公司過來指導工作,或是來休閑娛樂。
后來,蘭苑擴建的事情僵持了三個月沒有進展。趙洪火了,汪力也急了。
汪力出面調解,讓村里出面命令那些農家樂限期搬遷,否則就要強行拆除。期限到了,依然沒有一家同意。
為了支持縣里的重點文旅示范點盡快建成,相關部門派來執法大隊,帶著挖土機,幾十個民工浩浩蕩蕩開過來,站在每戶農家樂的門口,擺開了陣勢。這就是有名的輝縣“農家樂強拆事件”。
農家樂的業主們,聚眾圍在蘭苑門口抗議,場面一度失控。但最終,蘭苑山莊還是完成了擴建。
趙洪聯系的投資商,注入了大筆資金,成了蘭苑山莊名副其實的大老板。但是這位大老板很神秘,始終沒有露面,連劉剛梅芳都不知道此人是誰。
梅芳逢人就說,趙洪是他們的大貴人。劉剛知道,自己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不久,有人給錦城市信訪辦寫匿名信告狀。說那段時間,他們家的窗玻璃半夜三更被人扔石頭砸碎;一覺醒來,墻上、門上被淋了狗血;雞鴨豬狗莫名其妙死去;甚至有老鼠等小動物尸體,出現在他們家廚房的灶臺上;有來歷不明的人,在來吃飯的游客面前搗亂……
最可怕的是,他們家的孩子走在馬路上,會突然被五大三粗的陌生人攔住去路,威脅他們小心點。嚇得孩子們半夜噩夢連連……
不久,這些寫匿名信的都銷聲匿跡了。
劉剛怎么會知道這些?是武哥、趙董事長等領導來山莊休閑時當笑話講的。
劉剛怕了。都是鄉里鄉親的,他實在不愿意看到事情發展成這樣。梅芳則不以為意。
縣上領導來休閑,知道了劉剛的顧慮,批評他說,這不關他們的事,這是政府項目。這項目不只關系到輝縣旅游業的發展,甚至關乎整個輝縣的經濟大局呢。
擴建后的蘭苑山莊,生意更加火爆,省、市、縣各級領導幾乎都光顧過。
不久,趙洪榮升為旅游公司董事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