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一名太子舍人從小路走來，對我行禮。

他是大理寺左少卿的幺子，復(fù)姓即墨，名君，字子音。我之所以這樣介紹，是因為剛認識他的時候鬧過笑話，以為這孩子姓即，于是跟東宮提起的時候管他叫“墨子音”……讓我撞墻去吧，真是一生的污點！

我回禮。

對方道：“秦編修，在下即墨君，有事相詢?！?

“請講?！?

“是這樣的，下個月初五不朝，又正巧是太學(xué)舉辦射禮大會的日子，諸位師長希望監(jiān)國能蒞臨會場……”

我展開折扇，遮擋過于刺眼的陽光：“這個，應(yīng)該遞邀函給殿下過目吧？”

即墨君的臉紅了，低下頭道：“監(jiān)國對編修格外倚重，如果編修能幫忙提一下的話……”

我爽快地點頭：“好說。秦某也是太學(xué)出身，殿下收到邀函的時候，如果秦某恰好在側(cè)，自然不會辜負即墨公子與諸位師長的期望?！?

即墨君露出松了口氣的神情來。

“……只是殿下國務(wù)繁忙，不見得能如約出席。”我補上不確定因素。

“這在下明白?！?

明白就好，我賭一季度的薪水，東宮絕對不會去，他最討厭跟一群老頭聊天了。

看看時候不早，也不清楚東宮會什么時候回來，我別過即墨君，轉(zhuǎn)身沿路向皇城西門去。

過了幾分鐘，一回頭，見即墨君默不作聲地跟在后面。我停下腳步讓這孩子先走，誰知他也停下。

“……即墨公子還有什么事？”

即墨君的臉上有些泛紅，他低下頭，雙手遞過來厚厚一疊稿紙：“這是在下前月旁聽辯學(xué)所成——對于秦編修的用典以及觀點，略有不解，反復(fù)思索后似乎有所得，于是以紙筆記錄下來，希望秦編修閑暇之余能指點一二……”

“嗯？”

他說話真夠咬文嚼字，難道不知道書面語跟口語可以有差別嘛？

我腹誹著，接過他的稿子，粗粗翻閱，竟然真是我跟太學(xué)那幫老頑固辯學(xué)時候的發(fā)言輯錄。大段大段的注釋和辨析夾雜其中，我來不及細看，倒是對他的一手好字留下了深刻印象。

“這——”

“初五的射禮之會，學(xué)生將上場比試，在此也私心地希望，編修能夠出席一觀！”即墨君紅著臉一鼓作氣說完，如釋重負地行鞠禮，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把我晾那里了。

我有些不自在地咳嗽兩聲，讓周圍宮人好奇的視線全移開。

※※※※※

回家，回的不是江近海在京城的宅子。

以前我也說過，那里地段繁華龍蛇混雜，何況，時常會有江近海的部下翻墻入內(nèi)，或集結(jié)，或避事。我怎么可能在那里住得安穩(wěn)。

一年前我領(lǐng)到分給新任京官的住宅，那是個位于官宅區(qū)的小四合院，只住我一人，空蕩蕩的。這個時代沒鐘點工，不購買或者雇傭奴仆的話，估計沒幾個月宅子就要變得跟鬼屋一樣亂，再說了，獨身住不安全，我一假公子也很難與人合住。

于是我把官宅租出去做長州會館，抱著包袱投奔了曹寰，住他家的小別院。或許是住在王府時養(yǎng)成的習(xí)慣，總覺得這樣一個大宅邸中的小院更加舒適。曹寰沒啥意見，他把我當學(xué)生看，便是傾囊相授，更別提借住這種小事。

通過他，我認識了不少言官，包括都察院和六科的官員，這些人官職往往不大，但特別有文人的心性，把名聲看得比性命重，把國家看得比個人重。他們中，有些人是很憤青的，另外一部分則見風(fēng)使舵。

曹寰威望頗高，說是他在領(lǐng)導(dǎo)這群監(jiān)官言官，卻又不盡然。

把香詞社丟給別人執(zhí)掌以后，曹寰其實低調(diào)得可怕了，不是張緹那種偽低調(diào)，而是真正地謙遜寡言，只在授課講學(xué)的時候，朗然展現(xiàn)他狀元出身的口才和思維力。

他也快四十了吧，不知為何一直沒續(xù)弦。

每次我看到他靜坐在茶樓里的身影，心中總一陣莫名地難受：以他的相貌和功名，不該過得這么孤獨。

人這一輩子，所求的不外乎兩個字，滿足。

有些人具備讓自己過得開心的天賦，另一些人則無。

我想也許曹寰是后者。

※※※※※

回家的時候，正巧看到言官們從曹府出來，面色嚴肅，三五一**頭接耳。有眼尖的瞥到了我，示意身邊人，幾人立刻噤聲了。

心下隱隱有不安，又不知原因為何。我行禮問好，繞過正門，從側(cè)門進入府內(nèi)。

幾天后，在翰林院的閑暇聊天中，我聽到了一些風(fēng)聲。

似乎是有人煽動言官集體彈劾定國公。

想當然爾，曹寰與定國公早結(jié)成一脈，一定不會同意，于是不歡而散。

證據(jù)就是從來不說定國公一派壞話的言官，開始上書揭發(fā)定國公的罪行，大到傾軋朝政，小到公器私用、掠占田產(chǎn)，無中生有到杖斃雇工等。

我看著彈劾書上的字句，那根本就是針對著定國公的后臺，長青宮老太后。

東宮問我：“本宮該不該批下去讓嚴查呢？”

“定國公可是殿下的岳丈。”我不太贊成。

當然，真正的理由并非裙帶關(guān)系，我也不想多言，不過東宮躍躍欲試的樣子，讓我聯(lián)想起他對扳倒老太后的無比熱衷，不免擔(dān)心。

——等東宮被刺激到，聲明老丈人也不能逃過法網(wǎng)，我再詳說理由吧……

這樣想著，誰知東宮怔了怔，瞄向太子妃住殿的方向，不做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