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坡上楊夫子的態度,讓金三娘有些疑惑。
文人高官,她見過很多。
面對市井之輩,哪一個不是趾高氣揚、頤指氣使?
即便是落難時候,也一樣的跋扈。
坡上自稱楊夫子的文人,她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的色厲內荏。
文人的高傲、跋扈,卻一點兒沒有。
楊夫子對于唐大刀的不滿之情她也看在眼里。
整個寨子,小千數的壯丁,就沒有能耍的起這把極品唐大刀的。
剛剛楊夫子隨手耍的幾下,在寨子里也算是勇力過人了。
這位楊夫子看勇力像極了賊配軍。
但面相、衣著又是一派文人氣象,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三娘,快讓我看看這位中氣十足的楊夫子。
這平川黑驢養的好啊!
骨架奇大、毛色油亮。
非是世家大族養不出這樣的好驢。”
聽到洪亮的喊聲,楊博轉頭。
關三郎口中所謂的六爺,是個四十多的精悍漢子。
瞧他的精氣神,開口說話的方式,是個八面玲瓏的。
再看六爺手里牽著的平川黑驢。
楊博也有些吃驚,這驢大的有些過分了。
跟騾子差不多大小,大過了普通的蒙古馬。
大黑驢,楊博也有印象。
還真是已經定居福建路、南劍州、龍池團的弘農楊家的分支,培育的出行工具。
馬是戰略物資。
即便是有宋一朝,地位很高的文人士大夫,私下買賣馬匹也是不允許的。
民間流通的馬匹,大多是牧監淘汰的駑馬。
而且買賣還有茶馬法的嚴格限制。
民間馬匹交易,麻煩多、獲利少,也就逐漸萎縮了。
因而驢就成了最好的出行工具。
戰亂時節尤其如此,起碼不用擔心會被賊配軍們征用不是?
“對面可是元年進士第?
鞠城的白打好漢!
龍池小夫子、楊博、楊少安?
小老兒金六郎,忝為東京金明池角抵社社首。
那年金明池畔齊云社較技,小夫子風采,猶在眼前。”
不等楊博開口,倒是遇上了熟人。
牽驢的這位六爺金六郎。
他將弘農楊博的來歷娓娓道來。
文人報號,大多要捎帶上祖宗八代。
龍池楊博雖然朗朗上口。
但始終比不了弘農楊家千年的綿延。
所以,出身八閩南劍州、龍池團的楊博報號,多半都是弘農楊博。
至于六爺口中的贊譽之詞,直接被楊博忽略了。
如今這場面,還是不認識的好。
“爹爹,你……”
見自家爹爹叉手一躬到底。
原本還有些瞧不起楊夫子的金三娘也變了臉色。
有小夫子就有老夫子。
坡上色厲內荏的還真是文人世家、進士及第,這可就不好辦了。
“你們且打住。
楊夫子不陪你們玩了。
待以后有緣相見,提起今日之事,來日楊夫子必然照拂一二。”
不管倨傲的三娘,也不管一躬到底的六爺。
即使自稱楊頂天,現在心里也很是怕怕。
義軍約等于亂民,還是被遺棄在汴梁的殘民。
讓亂民最有優越感的事,無非凌虐以往高高在上的官員或是讀書人。
現在義軍缺糧,楊博可不想做福祿羹的主材。
現場有楊夫子還有大黑驢,主材算是齊全的。
周圍的義軍算是不太成熟的食客。
想到夫驢羹,再想到女書史說的‘她不好吃’。
楊博頸后汗毛不由的豎起。
此地不宜久留,需要趕緊騎驢扯呼。
也不顧身后的戰利品鐵浮屠了。
楊博一手抓唐大刀,一手抓金瓜,以金瓜招呼女書史。
急忙忙來到了失而復得的平川大黑驢面前。
許是日久生情。
大黑驢見了楊夫子,眼中的光芒也變的溫柔了。
驢頭一低,做出了請小夫子上驢的姿勢。
黑驢沒有鞍韉,只是小半床錦被墊在驢背上。
因為黑驢高大,又用棕繩結扣做了簡易馬鐙。
驢股上掛的是主仆二人活命的根本。
一個皮質的褡褳,里面裝的是錢糧衣物。
錦被上面還做了兜子,即可當做書袋,也能插放馬鞭、兵器之類。
相較于金瓜,楊博覺得唐大刀的威懾力更大。
便隨手將金瓜插在了兜子里。
翻身上驢,一手抓緊韁繩,一手穿過唐大刀柄后的絲絳。
也不理會六爺的挽留,楊博輕擺刀鞘示意女書史跟上。
誰曾想兩人剛要動身。
一陣沉悶的響聲,卻如悶雷一般,壓在了眾人的心頭。
“爹爹,是金賊騎軍,趕緊回寨子……”
雖說反應最快,但金三娘看過騎軍方位之后。
心里不由的升起絕望,太近了。
赭色皮甲是金賊精騎,速度最快。
這樣的形勢下,騎兵最好的戰法就是兩翼包抄。
以精騎的速度,只怕坡下的人馬回不去寨子了。
金三娘能主導城外的寨子,可不是因為金六爺在東京城的市井地位,而是因為她粗通軍略。
金賊的兩翼包抄,已經成了定局,反抗的作用不大了。
“小夫子!”
聽到女書史又有些歇斯底里的嘶吼。
楊博猛地回頭,看到了又讓他撕心裂肺的一幕。
只見女書史一邊嘶吼,一邊拔下槍頭,然后猛地扎在黑驢臀上。
這操作……
“恁娘……”
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三字經的國罵都不足以表達楊博心中的憤慨。
一個字的怒斥,面對他心中的萬丈怒焰,顯然也是蒼白無力的。
靖康五年、建炎四年、東京汴梁城外。
女書史對黑驢的一記臀刺。
讓一身黑毛油光水滑的平川大黑驢,哀嚎著奔向了對面的金賊精騎。
這一記臀刺,再次救了金三娘一干義軍。
也救了陷入絕望的女書史。
卻斷絕了汴州楊博生的希望。
此情此景,只有帶著大宋特色的國粹,才最符合汴州楊博的心境。
這一記臀刺,女書史絕望而出,槍尖幾乎沒入了黑驢股中。
黑驢壯碩、體內血壓極高,一下就吸住了槍尖。
槍尖入骨,越是跑動疼痛越是厲害,哀嚎也越是慘烈,而且持續不斷。
驢背上的楊博感同身受,只有這樣的哀嚎,才能宣泄胸中的激憤之情。
物傷其類這句成語,驢背上的楊博也仔仔細細的看到了。
當然不是楊博心中有感,物傷其類。
而是大黑驢的哀嚎,讓對面精騎的胯下戰馬物傷其類。
大黑驢的慘嚎遽然響起。
對面疾馳的十騎就亂成了一團。
有倆精騎直接滾落馬下一動不動。
剩下的八位,則是各顯神通,跟胯下馬較力。
這十騎顯然不是生女真野人,對馬沒有任何親和力可言。
臨陣反應也遲鈍的很,現在可不是跟馬兒較勁的時候。
反應遲鈍的八位精騎,成了荒原沃野上降服野馬的牛仔。
“機會!”
楊博暴喝一聲讓自己冷靜下來。
按住卡榫抽出唐大刀。
一手執刀鞘準備做盾牌,捎帶挽住韁繩。
一手纏繞絲絳,直到絲絳緊緊縛住手腕。
入手沉重的唐大刀,給了楊博很大的壓力。
山大的壓力,也讓他心思百轉。
從環首刀到唐橫刀,從宋手刀到元馬刀,從繡春刀到清腰刀。
史書上有記載的戰刀用法,他全部過了一遍。
最靠譜的還是元馬刀的用法。
橫刀縱騎,讓戰刀自己撕裂一切。
胯下驢在臀刺的鞭策下,探著驢頭越跑越快。
以暴龍突擊的姿勢,以小電驢的速度,筆直向前。
對面的八個精騎,還在跟胯下戰馬較力。
唐大刀太重,楊博橫刀只能堅持一小會兒。
短暫,并不妨礙唐大刀的殺傷力。
右臂一震,楊博側身卸力,勉強完整的做完一個橫刀縱馬的動作。
斬殺的沖擊力,并沒有讓他的胳膊脫臼。
雖說整條右臂有點發麻,但總好過胸前呲血不是?
一下又一下,楊博的動作越來越熟悉。
右臂也越來越疼,呲血落馬的精騎也越來越多。
座下黑驢,總是有感情的。
雖說臀股間劇痛無比,但在楊博的不斷拉扯之下,還是做了調頭的動作。
黑驢調頭擰身,肌肉將槍頭擠出一些。
疼痛雖說依舊劇烈,但那種刺痛的感覺卻消失了。
身上的主人還是好的,依舊在努力幫它減輕痛苦。
痛苦的減弱,讓大黑驢很順從楊夫子的操控。
“駕!咴哩哩哩哩……”
座下大黑驢比女書史貼心。
楊博嚎叫著對他做了鼓勵,騎著飛馳的小電驢,就奔剩下的精騎而去。
縱騎橫刀、連斬精騎,吐出了楊博心中的憤懣。
也讓他有了‘一騎絕塵三千里,鯤鵬擊浪從茲始’的豪氣。
接下來就簡單多了。
正在與胯下馬較力的金賊精騎,越是較力越是慌亂。
慌亂的騎士在楊博眼中就跟呆頭鵝一樣,橫刀落馬只等閑。
兩個折返之后,除了最初落馬的兩個金賊,戰場之上再無一個敵騎。
又是一大坨狗屎踩在腳下,楊夫子也在回味。
金賊的戰馬,沒經歷過疑似同類慘嚎這樣的訓練,才會如此不濟吧?
落馬的兩個,也不用楊博招呼。
占了絕大優勢的金三娘等人,‘噼哩咔嚓’,就送兩人回歸山林了。
胯下黑驢經過兩個折返也慢慢力竭。
極速奔跑之下,臀股麻木了,哀嚎也停下了,只剩‘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楊博駢腿下驢,檢查了一下好戰友的傷處。
槍頭依舊被吸在了傷口上,失血不算太多。
現在不能拔掉槍頭,弄不好就會跟金賊一樣呲血的,只能待會兒進了寨子再說了。
先是一個鐵浮屠,后面又跟著十騎精騎,汴梁城外的局勢不容樂觀。
今天走了狗屎運,先有鐵浮屠以臉撞拒馬。
后有好戰友大黑驢,慘嚎驚十騎,自己撿了大便宜。
加上自己突然的到來,再一再二不再三。
后面的金賊算作一波,正好交了兩次好運。
好運氣差不多用完了,楊博可不敢再浪了。
再浪怕是要被金賊的騎兵切西瓜的。
見寨子里的三娘、六爺、關三郎一眾人,正在向自己靠攏。
楊博抓緊韁繩,審視了一下全身上下,這才慢慢的氣沉丹田,下巴抵住聲帶,低沉的吐字開聲: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銷魂。
此身合是夫子未?細雨騎驢戰金賊。”
一首詩念完,楊夫子感受了一下意境。
默默對步履蹣跚的陸爺說了一聲對不起。
他楊夫子搶占了先機,或許陸夫子還會有新作問世。
掃視一圈,見女書史跟三娘的眼里都帶著星光,顯然是懂詩、愛詩的。
楊博不等眾人叫好。
以手作撫須狀,搖搖頭,繼續大聲沉吟。
“詩是好詩,可惜有些不合轍。
金賊順吾心,金人則合轍。
可惜了楊夫子的好詩!
唉……”
以大聲的感嘆結尾,心思百轉的楊夫子,這才裝罷收工。
兩宋之時,除了王安石變法取士講究經義,詩詞才是文人上進的金光大道。
手刃九賊,加上一首可傳天下的詩篇。
再有金人、金賊的尿點,由不得楊夫子不揚名天下。
自己楊夫子的諢號。
有了這首集浪漫、野性、家國情懷于一體的詩篇,必然響徹南北。
做完了心理建設的楊博。
再次掃視四方,大詩人的金光之下,無人敢與之對視。
就是這個感覺!
“小夫子不愧是大儒楊時夫子的侄孫。
不僅通曉經義,詩詞也是霸道無邊!”
有裝的,自然也要有捧的。
六爺金六郎,捧臭腳的手藝不錯。
尤其是霸道無邊四字,真是深合楊博楊夫子的心意。
趙茍爺麾下的文臣,缺乏的就是這種霸道無邊的豪氣。
將這四個字傳揚出去之后。
無論是在朝作狗官,還是在野作諍臣,都是汴州楊博的資歷。
這種歷經戰場的資歷。
有宋一朝也是屈指可數的。
范仲淹、王安石,還有誰?
有了這個資歷,即便是將趙茍爺真的罵作是狗。
他趙大官家也得捏著鼻子認下,還得贊一聲‘好濕人’!
依靠皇權殺大詩人,趙宋皇帝不敢。
當年烏臺詩案鬧得沸沸揚揚,最終結果蘇大才子不過是徒二年。
而且就地赦免,涉事之人不過罰錢了事。
巨大的聲望,才是文臣士大夫,最好的免死金牌。
客氣的收下金六郎的吹捧,楊博點頭致謝。
“哈哈,六爺謬贊了……”
一手拄刀,一手握韁。
楊博想著,若是能將好戰友大黑驢換成汗血寶馬,一定是逼格滿滿。
對于捧臭腳手藝高超的六爺金六郎。
楊夫子也客氣異常,花花轎子人抬人嘛。
“不敢叫小夫子稱呼六爺。
小夫子喚我金六郎就好。
呼一聲六郎,小老兒愿帶著女兒金三娘作小夫子門下犬。
小夫子,這是六郎女兒金三娘。
雙十年華、尚未婚配,乃是內廷的相撲手,且粗通兵略。
小女多在勾欄瓦舍廝撲,自知出身低賤。
不求小夫子收為妻室,但做一侍妾仆婦便可心安。”
作為東京汴梁城的角抵社社首。
金六爺還算是城狐社鼠的一個大頭目。
對于東京汴梁的人頭自然熟絡,一個綠袍官就能做他的靠山了。
小夫子楊博作為楊時夫子的侄孫,自然是最好的靠山。
金賊破城之前,楊時夫子當時官至國監祭酒。
當面叱罵過蔡太師、王黼王相公、李邦彥李相公,渾然無事不說,官職還越做越大。
楊時夫子,不僅是大官,還有弟子千人,好友無數。
無論在朝在野都是響當當的大人物,也是小人物的大靠山。
金六郎要做楊博的門下犬,這可不是貶低自身。
一旦楊博收了他,那就是抬高身價、跨越階層了。
見楊夫子詩才絕倫,金六郎立刻就獻出了自家的珍寶。
“呵呵,六爺客氣了,咱且進寨細談?”
聽著金六郎的攀附之言,楊博感覺不太好。
剛剛好像憑著殺賊的豪氣做了傻事。
呵呵一笑,掩飾了一下自己的尷尬。
目前躲進寨子,才是最安全的。
他也得好好考慮一下。
今天的事情,許多都很突兀,結果也很荒誕,好在小命還在,活著就是最好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