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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外面的世界很危險

林閃閃出生的時候是一百三十九歲。

嚴格來說,她的祖籍并不是地球。

若非祖上飛船故障之時又遭遇地球的磁場異常,她的祖先隨著那次人類歷史上被稱作未解之謎的“大爆炸”掉落地球,至今他們這些后代,可能依舊在太空里逍遙遨游,探索著更高維度的奧秘。

而不是被困在地球上這片小小的海洋之中深居簡出,逐漸被人們冠以“人魚”的稱謂,停留在了傳說中。

畢竟如今的21世紀,世人除了不知道這世界上真有人魚,他們還不知道的是,人魚早已在這幾千年的時光中,在海洋深處發展出了紛繁的血統旁系和族群勢力。

人魚,成了人類永遠無法理解的、神奇的外星生命。

而我們的女主角林閃閃,似乎便是其中的“天命之子”。

身為鯉魚一族,“壽命賽王八”的說法,并非空穴來風。出生時就有一百三十九歲的她,在人魚族里,同樣也是不可多見的“高齡”。

于是乎一切都是如此地順理成章,自打林閃閃從一簇魚卵里鉆出來,她便成了人魚族下一任祭司的最佳候選人。而她的爹媽,產下了這堆魚卵后,就撒尾一溜歡兒地游走了,讓林閃閃成了孤兒。

這就意味著,他們放棄了成為名留千古的歷史人物的機會。

要知道,人魚族祭司是百來年才出一個的魚族領袖,其肩負著替天行道,啊不,決定著人魚族的興衰,有著帶領族人走出這蒙昧的地球,回到故土的偉大而光榮的歷史使命啊!在他們的世界里要蝦有蝦,要藻有藻,不缺錢不缺權,最為風光無兩!

算了,林閃閃自我安慰不下去了……

回到現實。

撇開這些空話套話,在林閃閃這一百多年的預備祭司生涯里,她要做的其實無外乎成天鉆研怎么帶領族人避開鯊魚、發家致富、安居樂業,以及怎么在如今這海洋環境日益惡化、全球變暖導致冰川融化的環境里,尋找到新的棲息地。

回到故土?

算了吧,他們祖輩乘著飛船來的,到他們這一代,他們的科技文明已經退化到連木船都不會造了。

如今林閃閃二十歲了,還剩兩年就要到她的十八歲未成年禮了,那時她將正式繼任人魚族祭司。

人魚為什么會逆生長的這個問題,林閃閃也問過現任祭司。祭司回答她,人魚本就是高貴的外星生命,他們基因里的DNA序列和表達順序,當然與地球生命不同。

對整個人魚族而言,生命是從耄耋之年開始,到花甲,到知天命,再到臨近未成年……當他們積攢的閱歷化為高山之時,他們生命的活力又恰會化為青似盛夏的樹,然后抵達生命里最旺盛的一個巔峰時期。

這是一段必經的生命歷程,和人類不同,卻如斯美妙。雖然在代代繁衍的歷程里,或多或少總會出現那么幾個,越年輕,越發不穩重的魚出來……

他們如今的這位預備祭司,就是其中的典型。

今天的林閃閃也成功地引戰了三條鯊魚。她躺在礁石上,斜著眼睛曬太陽,無聊到誓要和太陽斗狠,看誰是先掛掉的那一條“咸魚”。

一條緋紅亮麗的魚尾垂在她的腰肢下,她的鱗片在陽光下發出迷人的碎星色澤,魚尾巴的末端還微微地被烤焦了。

“閃閃,你在這里做什么呀?”

一條琴尾魚游過來,從水里冒出了半截人身子。

“思考人生。”礁石上的林閃閃回答說。她睜開了一半的眼睛,很快又被刺目的太陽再度照成了死魚眼。

“聽說你又和鯊魚打架了?大祭司已經下令搬家了,快走吧!”

“我不想搬家。”

林閃閃一動沒動,她的嘴里叼著一根被曬干的鹽焗海苔,悶聲道:“我不明白,我們人魚族為什么到現在都還要怕鯊魚。”

人魚在退化,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林閃閃嘆:“這實在不應該啊。”

“因為我們只是魚啊。”琴尾魚歪頭。

“我們不是人魚嗎?”林閃閃道。

“有一半人的身體,不是更可口嗎?”琴尾魚愣愣的,“鯊魚更喜歡。”

林閃閃坐起來,和琴尾魚面面相覷:“可是,和他們打架我贏了啊。”

“你是祭司候選人,你還是錦鯉啊,你以為你是靠實力贏的鯊魚嗎?不,你靠的是運氣!”

人魚族里,每條魚都有自己的特殊能力,這在人類的說法里,大概就叫作“異能”。比如林閃閃,身為一條錦鯉,她的能力便是“運氣”。

林閃閃撇嘴,她覺得現任祭司大人就是太小心翼翼了,近年來但凡有點風吹草動,祭司大人就組織搬家。

“那就當是這樣好了。等我繼任了祭司,我才不怕,我會保護你們。鯊魚什么的,來一條,我剖一條,來兩條,我——”

琴尾魚:“大祭司說,這次是虎鯨,不久就會來一群。”

林閃閃的豪言壯語還未放完,她就靜默地卡住了,下一秒,她便以一個優美而不失倉皇的姿勢一頭扎入水里。

“你怎么不早說,走走走,溜了溜了!”

這已經是今年的第三次遷徙。面對日益惡劣的海洋環境,人魚族不得不召開代表會議,商議接下來的遷徙之地。

去過了極地的冰川,去過了大洋深處的荒貝島,去過深海,去過赤道,一直“水深火熱”的生活,他們都倦怠了。

忽然有人提議:“要不……咱們去淺水域看看吧?”

明眼的魚都看得出來,這是有人要拍林閃閃的馬屁了。

——眾所周知,林閃閃是條緋紅色的錦鯉,是不折不扣的淡水系人魚。

雖然人魚強悍的基因賦予了他們在任何水域都能生存的能力,但一條外顯基因為淡水系的人魚,在淡水中絕對更具王者風采!

但當即有魚站出來反對:“不行,不行,淺水域太靠近陸地,會被人類發現的。人類制造了很多海洋垃圾,從那些被海洋垃圾劃破肚皮的老海龜、活活纏死的鯨魚尸體來看,人類世界很危險!”

他們已經退出人類歷史舞臺很多很多年,若貿然出現,誰知道他們會被那群“魔鬼”清蒸還是紅燒?

但淺水域并不是全無好處,至少,不會再面臨深海里的那些危險。

兩撥魚一番唇槍舌戰,口水橫飛,爭執不下。

最后,那位已經四歲高齡的大祭司控制了會議勢態,他奶聲奶氣地喊了聲“停”后,把目光投向了焦點人物——漫不經心的林閃閃:“你覺得呢,閃閃?”

林閃閃猛地從睡夢中驚醒——眾所周知,魚在水里睡覺時是喜歡睜著眼的。她抹一把嘴,下意識地鼓掌,整個動作如行云流水般自然:“好,我覺得這樣非常好,特別好!”

眾人一怔。

由于無法確認他們未來的祭司是否在睡覺,林閃閃的回答最后被記為一票支持票。

就這樣,林閃閃稀里糊涂地接受征召,開始去淺水域探路——這便是故事的起點。

臨行前,大祭司取下了他脖子上的一串項鏈,讓林閃閃蹲下,給她戴上:“畢竟是淺海,我放心不下。閃閃,你的能力過于特殊,每次使用總會需要付出一些代價……你戴上人魚之淚,它能幫你消除掉那些‘后遺癥’。”

四歲的大祭司奶聲奶氣的,但他的口氣陳郁不減。

人魚之淚項鏈是由細軟的海藻編織而成的,唯有一顆光芒溫和、澤如明玉的珠子墜在上面,藍光閃閃。

大祭司對著林閃閃語重心長地道:“閃閃,外面的世界很危險,你去探路時,可要長個心眼。記住盡量不要靠近人類的那些大船。”

林閃閃把那顆人魚之淚握在手心,驚喜地打量:“大祭司,你要提前下崗了?”

人魚之淚是人魚族祭司的信物,是祭司身份的象征,一代傳給一代,這可是個寶貝。

“那登基儀式什么的,不給我弄個嗎?”林閃閃捏著他圓嘟嘟的臉蛋,沒捏兩下就發出一聲慘叫——“啊!”

再一次,因為沒大沒小,林閃閃被德高望重的人魚族祭司一腳踢進了海里。

祭司深知在人魚年齡遞減的生命里,會有些意志不堅定的魚,被生理年齡影響心理和行為,變得“為老不尊”。

海風很大,他站在一塊礁石上揮動著“奶乎乎”的手臂說:“記住,不要貪玩!”

夜里星光璀璨,可枕海風入眠,“明珠號”游輪正在海面徐徐返航。

從國外到返航入港,一路海鷗相伴,茫茫的海上風景獨好。只是海面看太久,也會令人疲倦。尤其是暈船怕顛簸的人,這長途則更是遭罪。

暮色四合,海天融成一色,游輪的每一層都亮起了燈。VIP的左舷甲板上,一個男人卻還在海釣。

太陽早已西下,他還戴著闊邊漁夫帽和防曬墨鏡,船上的燈光斜射在他的鼻梁上,在他的臉上投射下高挺的一片陰影。

海釣椅上的桿很久都沒有動靜,他也一動不動專注地仰躺著,可能已經睡著。

這個畫面整體意境很美,像一幅油畫。

——除了站在男人身后的助理小旗打了個哆嗦,她的身影搖搖欲墜。

“冷就進去加件衣服啊。”海釣椅上的男人頭也不回地開口道,這句話打破了畫面的寧靜。

“不是的,哥,我不冷。”小旗頭暈眼花地搖搖頭,“我就想再進去吃一片暈船藥。”

“又沒誰攔你。”男人回頭,上下打量著她,終于忍不住說,“再說——不是讓你自己活動的嗎?你暈船干嗎不在房間休息?”

“不可以的,哥,貝拉姐說我要時刻跟緊你,你坐輪渡時經常跳海,我得防著你輕生!”小旗搖著頭,語氣堅定。

男人一時無言以對,拉下一截墨鏡,露出黑白分明的瞳仁:“我勸你回船艙休息,少管閑事。”

“我沒事的!雖然我是新來的,但我是您的鐵粉。既然貝拉姐將這份神圣的工作交給了我,那也就是說,現在能照顧哥哥的只有我了!”

小助理頭搖得猶如撥浪鼓:“我一定在你海釣的時候寸步不離,我有一百二十分的信心,能幫你重拾對生命的熱情!”

小旗雖然頭暈眼花,卻仍像打了雞血。

時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透露出一絲不相信。

他重新扭回頭:“那你加油。”

“好的,哥!”

又過了幾分鐘,小旗終于扛不住,開始示弱:“哥,我真的站不住了,哥,咱們進去吧。”

“欸,明天天氣如何,適不適合海釣啊?”時年擦著魚竿,充耳不聞。

小旗急忙掏出手機查詢:“明天天氣晴,23℃~29℃,溫度適中,可以海釣的哥,不過明天這艘郵輪就進港了。”

說完這句,她暈得不行,真快吐了:“現在時間也不早了,晚宴應該要開始了,要不咱們,唔——”她捂住了嘴,腮幫子鼓得像一顆海膽。

“哦,”時年繼續擦著魚竿,無動于衷,“晚宴都有些什么菜品啊?”

小旗握著手機,眼睛瞪得溜圓,時年繼續引她說話,她只好用力將嘴里的東西咽了下去:“有……有金槍魚、帝王蟹、象鼻蚌、海菜、鮮魚湯……”

“哦,魚湯啊,我這些天喝膩了,算了。”時年朝她擠眉弄眼,聳一下肩,“夕陽真美,我還是繼續海釣吧。”

小旗睜大眼,欲哭無淚。

都說大明星時年私下里脾氣怪異、鐵面無私,小旗終于略窺一斑。

同一片海域里,海水映照,殘陽如血。一條緋紅的尾巴正在這片披紅染金的海水里時隱時現。

在探路這塊,林閃閃是老手了,她信心十足,自認無人能出其右。

她今年二十歲了,要經驗有經驗,要體力有體力,反應迅捷,速度了得,若想要在水里讓她出點什么事,那還真——

還真就出現了!

很久之后,林閃閃回想起這一幕,都覺得人應該戒驕戒躁,業精于勤荒于嬉……否則年少輕狂遭雷劈。

事情是這樣的:當時,林閃閃只是在肆意地擺著魚尾,在海里以20km/h的速度不緊不慢地游著,海面上的浪涌如錦緞,海鷗在一片鳴笛聲中驚起,而后又撲棱著翅膀轉向,畫面是如此美好。

意外本不該發生,若不是林閃閃被那陣磅礴厚重的鳴笛聲震得頭皮發麻,鉆出了水面。

恍神的一刻,一道黑影如流光,“咻”地一閃而過,從她的胸口,拽走了那顆珠子。

人魚之淚!

林閃閃甚至連對方的模樣都還沒看清,那道黑色的閃電便如開鋒的利刃一般,剖開水面,瞬息遠離了幾十米。

林閃閃一摸胸口,空了。

她當即猛地扎進水里追過去:“站住!”

“新任的祭司?警惕性好差。”對方似乎有意戲耍她,時不時和她來個相距二三十米的近距離對話。

聽聲音對方是個雌體,語氣里充滿了傲慢。

“怎么回事?”林閃閃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卻看清了那條魚尾通體的黑色,心下凜然,“魔鬼魚,你們族群,怎么……”

林閃閃訝異得很,時隔多年,深海里的魔鬼魚,竟然在淺水域再現。

“卷土重來,意外嗎?”

那人魚發出冷靜的嘲笑:“你們根本不配擁有人魚之淚,這珠子只有到我們手里,才有真正的未來。不過……你們這屆祭司竟然是條鯉魚?”

對方似乎在上下打量著她,隨后發出了嘖嘖的感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林閃閃一怔。

魔鬼魚,又稱為線翎電鰻,因為一直不滿人魚族歷代消極避世、四處躲閃的生存之道,從人魚族叛出,自成一脈。千百年間,魔鬼魚不時來犯,其目的百年如一日——人魚之淚。

他們生性好戰,速度、攻擊性都是魚類里面的佼佼者,在海里,他們素有“黑閃電”之稱。

那魔鬼魚沒再和林閃閃周旋,奪了珠子就開溜了。

“給我站住!”而憑空被鄙視,以至顏面無存的林閃閃氣鼓鼓追了一兩百米,就清楚地知道,自己追不上了。

可她仍然在繼續追,并且狠狠地說道:“想搶我的東西?”

開玩笑,她可是錦鯉,她能抓住空氣里叫作“運氣”的東西。

——而運氣的體現就是,當你自己無法強起來的時候,你的對手一定會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變弱。

“砰!”

林閃閃的能力發動后,仿佛是命運的安排一般,就在下一秒,因為頻頻回頭取笑林閃閃,魔鬼魚鬼使神差、“眼”不擇路地撞上了一艘大輪渡的吃水壁……她被撞得變回魚形,暈了過去。

林閃閃能隱約看見她的黑影在水里緩緩下沉。

“哈哈哈!”林閃閃不客氣地狂笑,她擺著尾不緊不慢地朝那邊游去,“沒這個運氣,我也不能活這么多年。”

輪渡是陸地人類的東西,沒有魔鬼魚這個意外,她不會靠輪渡這么近。

她下潛得很深,已經超過了人類對水體的肉眼可見度,她有自信自己不會被人類發現。

“看你往哪兒跑!”林閃閃距離那條魔鬼魚越來越近了。

魔鬼魚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看見林閃閃興高采烈地朝自己撲了過來,瞬間一激靈。

林閃閃的行動卻一滯,像是碰觸到了什么東西:“咦?”

水里有什么東西擋住了她的去路,硬硬的,她四下摸摸,網狀的……再摸了摸……是漁網!

就在林閃閃意識到那是什么之時,她整個人已經被一股力量往上托了一把,水里的暗潮還涌過來了好多海里的魚蝦,直往她臉上撲。

而魔鬼魚和她相隔不遠,她鬼魅的身影也在水里慌張地盤旋了兩圈,忽而她銜住了一個什么東西,在漁網朝那邊裹挾而去之前,突兀地直直升天。

“喂……”咕嚕嚕……

海水進肺,天旋地轉之間,林閃閃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水里往上拉扯,巨大的漁網出水的剎那,水聲在耳邊洶涌,她似乎聽見了甲板上隱約的人聲。

“收網!收網咯!”

——豪華的旅游型游輪上的廚子,經常會打撈新鮮的海魚上來,現場做美食,以餮食客。

人類的世界果然危險,堂堂人魚族的祭司大人,來淺海的第一天,就被人類的漁網捕獲,成功淪為新鮮食材了。

甲板上,自詡鐵粉,向大明星投誠的小助理暈船暈得不行,嘴巴再次鼓成了海膽。胃里一波洶涌而來,她終于忍不了了,撲向了大明星的魚桶。

“哇——”

空空如也的紅色魚桶登時滿了一小半,徹底斷了大明星后續的海釣安排。一陣難言的氣味彌散開來,時年被熏得大腦放空了幾秒。

而后,他摘下帽子和墨鏡。

小旗戰戰兢兢:“哥哥,哥哥……對不起……”

“喂。”他的聲音溫柔中帶著一絲危險,“小旗,我不想喝湯了,我想喝酒。”

彼時太陽的最后一絲光線已經西沉到了海面之下,他俊逸的五官在余暉里一閃而逝,驚艷了小旗。

“酒?什么酒呀……”小旗緩了緩,呆若木雞地問。

“你的,斷、頭、酒。”

夜色徹底籠罩,時年笑了,這個笑容映襯著夜色,讓人感覺陰惻惻。

小旗再度一個激靈,強大的求生欲讓她飛快地捧起一杯蘇打水。

“哥!我錯了。你想喝什么湯?羅宋湯怎么樣?我給你做,我給你做成嗎?”

時年沒答話,仍瞪著她。此時此刻,魚竿動了。

“啊,哥,哥!有魚!”小旗驚喜地喊。

時年回首一看,魚竿還真彎了。

“不是吧……”時年喃喃,他的魚鉤上壓根兒就沒放餌,難道姜太公釣魚的故事是真的?

好奇之下,他收線,拉竿。

那魚在將要出水的時候掙扎劇烈,水面隱隱電光攢動。他猛一用力,釣鉤出水,空中拋起一條約半米長的黑魚。那魚全身漆黑如墨,尾鰭突出如棒狀,身上泛著隱隱的電光。

這條魚出水的剎那,月下水珠四濺,淋了小旗和時年一臉。

居然是條電鰻?

時年愣了愣,喉嚨發干。

在這樣一個絕美的瞬間,誰也沒注意到,那萬千顆滾落的水珠里,有一顆淡藍色的珠子,就那么巧合地落入了那杯蘇打水里……

覺得自己空鉤釣了這么一條有點厲害的魚,時年端起那杯蘇打水一飲而盡:“好像是條電鰻,拿去給后廚吧,看看能不能做。”

“不——”

他咕咚喝水的瞬間,有聲變了調的驚呼傳來。

時年喉嚨被哽了一下:“咳——”

他驚嚇之余側眸怒視小旗:“你鬼吼鬼叫什么?”

“啊?”

“你剛剛沖我喊什么,不什么啊!不!”時年都想把這個助理揪到海里祭天了。

小旗一臉蒙——自己說話了嗎?

小旗盯了瀕臨暴走卻也帥得像畫報似的時年好幾秒,想到自己的工資攥在這位手里,她決定認錯,沒喊也是她喊的。

“哥,嚇到你喝水是我錯了,我說的是,說的是——”

小旗想了想,以一個嬌羞的姿態,把那根魚竿顫顫巍巍地捧給了時年,為愛獻出生命又如何:

“抽打我吧,不……不必憐惜我!”

時年一愣。

林閃閃早在漁網上岸的時候,就變成一條鯉魚混在了魚群里。

雖然是第一次被捕,但她并沒有過分慌張。好歹是混跡海洋多年的人魚,百年來什么風浪她沒見過?

她選擇和那群海魚海蝦一起老老實實地躺尸。

漁網的魚蝦被倒入厚實的塑膠大河盆后,便被人端走了,隨后漁工分門別類地將她和一群淡水魚蝦放在了供氧的大魚缸里,就離開了后廚。

不多時,又有人提進來一只小紅桶,往一個空置的水缸里倒去。

那水缸里之前什么都沒有,也不知道是捕了條什么稀有魚種哦?林閃閃很沉得住氣,在沉住氣的同時還不忘胡思亂想。

過了許久,她確定無人進出,才慢慢地化形,爬出了魚缸。

好巧不巧,之前引林閃閃猜度的大玻璃魚缸里,也傳來“嘩啦啦”的水聲,隨之也躍出一物。

林閃閃在線目睹那條通體漆黑的魚,學她鯉躍龍門的姿勢躍出魚缸,悍然落地。

“你?!”

林閃閃一聲驚呼之下,那家伙顯然也愣了。

這還真是……林閃閃當下嘴一咧,笑開了花。一個被漁網活捉,一個咬釣竿逃上了船,還真是“山重水復疑不見,柳暗花明后廚逢”啊!

“咦?”

她摩挲著下巴看那魚的形態,登時有幾分樂不可支:“竟然還沒化形?”

和人類不同,人魚族在地球扎根之初的時候,便誕生了三套基本形態:魚形、人形和人魚形。幼年時期的人魚族只擁有基礎的魚形,青年時期則可以化成人魚,而人形,則是人魚徹底發育成熟之后,才能變化的形態。

老實講,她仍然最喜歡人魚的形態。

人魚形態在水里行動起來可動可靜,可行可停,臉蛋那么漂亮,魚尾也那么養眼。關鍵是上半身還有鱗片覆蓋,平日里拿海藻葉遮身便是。至于下半身,她是從來不需要“褲子”這種玩意兒的。

“人魚之淚呢,還來。”

看情況,這魚肯定還沒到化形期,都變不出雙腿的。林閃閃覺得自己已經勝券在握。

那魚卻不服輸,猛地抽身蹦跶,一下又一下強有力地朝著外廚蹦去。

林閃閃去追,怎奈地面殘留著不少魚蝦的黏液,十分濕滑,她腳丫一踩,很快就摔了個大馬趴。

“嘶……”

摔在光不溜秋的地面,疼得她眼冒金星,一下沒了脾氣。而那魚已經扭腰擺脊地死命蹦跶著,比她還快地蹦出了后廚。

林閃閃倒吸一口涼氣,細眉緊皺,好幾秒才緩過神來。

外面一陣喧囂,腳步雜亂,人聲此起彼伏:

“魚跑了,魚跑了!”

“我的天,那是貴賓客人的,丟了可不好賠啊!”

“快抓住它!”

“是不是那條黑電鰻啊!快去確認一下!”

糟糕,有人朝這邊來!

聽見聲響,林閃閃的骨頭還疼著,身體卻已經慌亂地從地面爬起來了。她盯著自己這赤身裸體直跺腳,目光四下一掃,最終火急火燎地——鎖定了一個裝魚的蛇皮編織袋。

露天做料理的外廚甲板過道上,早就因為一條黑電鰻的出逃,變得熱鬧不已。

而一位不速之客帶著一位長腿美女款款而來,又讓這人仰馬翻的場景,愈演愈烈——來者正是之前釣到那條黑電鰻的時年。

“先生,您怎么來后廚了?”

自然是來看魚。

他們的這位貴賓自己來,身邊還跟了位腰細腿長的女客人,那女人也精致漂亮,有著成熟的風韻。

眾人最直觀的感受便是,那兩人往這兒一站,就好似哪部的電視劇在這里開拍一樣。

“魚還沒開始處理吧?我的一位朋友,她想親眼看看。”他們的貴賓開口了。

“那魚……那魚……”廚師長冷汗直冒地環顧一圈,后廚的人都面面相覷。

廚師長艱難地出聲:“跑了……”

“跑了?”

時年的臉黑了一大半。

“對……從后廚的魚缸里,一路蹦出來,蹦到甲板上,躲過所有人,跳海里了。”為了增加可信力,廚師長甚至動用了手腳表演,將過程描述得十分詳細。

“噗!”那漂亮的長腿姐姐掩唇直笑,“那可真是一條腰力了得的電鰻啊……”

時年臉再黑一寸,認真重申:“我,真的釣到了。”

“好好好,我信還不成嗎?”那位漂亮姐姐笑彎了腰,“我信你空魚鉤釣到了一條半米長的電鰻……”

時年的臉全黑了。

那漂亮姐姐趁勢往他身上倒:“那個跑了沒關系,我當下一條好了。”

不能讓魔鬼魚跑了。

林閃閃套著寬大的編織袋,躬著身,沒頭沒腦地從后廚奔出來的時候,正好撞在了那個姐姐笑彎的蠻腰身上。

“砰!”這沉悶的一下,那位漂亮姐姐的笑聲戛然而止。

她恍惚覺得自己到了斗牛場,被一頭強壯的公牛牛角頂到了肺。下一刻就被這力道掀開,摔到一旁去。

必須要提一下的是,在漂亮姐姐有意無意往時年身上倒的時候,這位人高馬大、西裝筆挺的男人,是微微地張開了雙臂的……

于是場面形成了詭異的重合,對著那個男人投懷送抱的人,無縫銜接地變成了……林閃閃。

男人做夢也沒想到,他張開雙臂,撞進懷里的卻是一身的血水和魚腥。

“滴答,滴答”。

林閃閃身上裝過魚蝦的蛇皮編織袋還在有規律地滴著水花。

這直接引來了男人的一陣瞳孔地震。

“啊,抱歉。”林閃閃抬起頭,連忙朝著自己抱住的、那個發出一聲悶哼的男人出聲道歉。

那男人一低眸。

這回輪到林閃閃瞳孔地震,當場石化在原地,她結結巴巴:“時……時年?”

海上波光粼粼,林閃閃一綹發絲正好被海風吹起。

那一刻的林閃閃有些恍惚,恍惚到有些放空。

她呆呆地看著他,眼睛一眨不眨。

垃圾堆里鉆出來的女人,仰著臉脆生生喊了他的名字。對,她的聲音就是脆生生的,還帶有點細嗓的婉轉,很好聽。

時年一愣,鎖眉打量她,他高高的眉骨中央多出了一條褶。

他尋思了幾秒后問道:“我們認識嗎?”又見她澄棕的瞳仁在盯著自己,這種表情他真的見過太多了。

于是,他也回過神來,挑了眉,問:“私生飯?”

時間好像過了很久很久……

“你怎么搞到我行程的?”

“撒手,三秒之內給我撒開。私生不是飯。”

“聽到了嗎?再不撒手,你就等著被抓吧!小旗,過來,幫我按住她。”時年終于采取措施了。

呆滯中,林閃閃總算回過神來。然后,她推開了時年,轉身就跑。

她跑了幾步卻頭皮一緊,疼得眼淚直飆。

她回頭一看,自己的頭發像海藻一樣地纏住了對方的衣扣。而與此同時,時年也看見那縷頭發在陽光下似乎有股緋色的光澤。

時年一愣。

他抬眸再要看向眼前的女人時,突然眼前一黑——

這一天發生的事對貝拉來說是場災難。

首先,她看見她手下的寶貝藝人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沒經過她的同意和運作就上了熱搜。這些個熱搜標題也很勁爆——

#時年在游輪上被“私生飯”扒掉上衣#

#時年腹肌#

#“私生飯”扒完上衣就跑了#

災難的其實不是這幾條熱搜又在網上掀起了什么軒然大波,而是有眼尖的網友在現場不那么清晰的路透照里,發現了與時年一起同行的x姓女藝人。

這位女藝人近期正在和時年搭檔一部劇,劇里演的姐弟戀,現實生活中她也比時年大了不少。

貝拉看到這張照片后,是真惱火了。

貝拉一通電話撥過去,小旗的耳膜都要被震裂了:“把手機給時年!”

手機那頭窸窸窣窣,不多時傳來一聲懶散的應答:“干嗎?”

“壓熱搜,話題上到熱搜榜的50以內你就提頭來見。”

日理萬機的經紀人們手上永遠都備著兩部以上手機,貝拉一邊利落地用胖胖的拇指在一部手機上給公關部下達命令,一邊則氣不打一處來地對著耳機怒道:“你都回來四天了,怎么沒和我說?!”

“都四天了,我哪里還記得。”對方似乎還在睡覺,聲音是剛醒不久的氣泡音,但很明顯,他的助理應該已經在手機給到他之前,就告訴他情況了。

貝拉:“你是認真的嗎,和那女的一起出行?喜歡姐姐型的你也挑個大眾口碑好點的啊!”

“我被人扒了衣服,你最先關心的竟然是這個?”

電話那頭的時年似乎總有把貝拉氣到吐血的本事。

“離那個女的遠點。再被拍到一張合照,小旗的實習期不用過了!”

貝拉管不了那么多,手里的口紅管子一扣,一直在她臉上鼓鼓搗搗的化妝師感受到了她滿身的殺氣,趕緊放下眉筆,退了出去。

那邊,時年終于醒了,坐起,并且生氣了:“貝拉,你威脅我……”

“‘私生飯’的問題回頭再處理,人沒傷著就好。好在現在大家也只是在討論你有幾塊腹肌。”工作時的貝拉是絕對的女強人,她自顧自地整理了一下形象,假睫毛又因為她的眼部脂肪過厚掉了下來,她便一把撕了。

“回來了就來我這兒,咱們公司作為出品方之一推出的這檔新生偶像節目,目前熱度不夠,正好我剛和平臺方聊了聊,咱們商量一下,看怎么把你加進企劃,PD(制作人)還是導師——”

回應她的是一聲手機掛斷的電流音。

得,這下八成請不來這尊大神了,目測這節目要糊了。

很顯然,貝拉手底下帶過最棘手、最大爺、脾氣最壞的藝人的前三里,時年必定有一席之地。

貝拉“啪”地將手機拍回桌面,長嘆一聲。

外面的場記此時敲門來催:“貝拉老師,出了點問題。”

錄制現場。

“貝拉姐,路笙到現在都還沒來,剛打了電話確認,她來不了了。她那邊……你昨晚不讓她進食還收了她的手機防止她點外賣,半夜她餓得慌非要下廚,結果把廚房給燒了。”

“人才啊。”貝拉只覺得一盆水把她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心涼。

時年隸屬的公司叫作“輝皇娛樂”。此前,某視頻平臺計劃與多家經紀公司聯手,打造一個女藝人和練習生同臺競技類的節目,旨在為觀眾呈現新時代的偶像新面貌,和全新舞臺的表達。平臺找到他們公司聯合出品,公司答應了。

而輝皇娛樂作為提供參賽選手的公司之一,自然也是要輸送一些自己手下新鮮的血液進去的。每個經紀人都恨不得名額再多些,貝拉則不然,她的手下就報了一個。

“我就報一個,這一個,將會點燃這個秋冬。”

以貝拉的傲氣,她自認自己挑來參加競技節目的這一個練習生,勢必不是凡物。而素來以“眼毒”為名的貝拉,在明星經紀圈里,人送外號“金牌代理人”,她選送過來的選手,也被外界來來回回猜測了不少。

這不,就這里出了問題。

那家伙還沒點燃秋冬呢,就先把自家的廚房點燃了……

同公司的經紀人秦芒,帶著幾個靚麗的女孩打貝拉面前過時,停下來沖她皮笑肉不笑地說:“欸,聽說你家路笙把廚房炸了來不了啦?嘖嘖嘖,你看你,何必呢?平時苦了孩子,偏不讓她吃。”

貝拉想把秦芒的頭擰下來。

“節哀。”秦芒塞了包薯片進貝拉懷里,拍拍她肩膀,帶著姑娘們揚長而去。

貝拉把薯片捏得粉碎。

所以說,眼“毒”經常伴隨著的反噬就是——她手底下帶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兒啊!

一個動輒甩她臉子,不愛蘿莉愛姐姐的御姐癖;一個毫無生活自理能力、死也要下廚房的饕餮飯桶……其余的先按下不表,她花了幾個小時化好的“引薦人上臺發言”妝,這下也擋不住她垮下來的臉色了。

“這節目明天才錄下半場吧?”貝拉深皺著眉頭問場記,她還不死心。

“沒……改成一天錄完了。中場休息三十分鐘暫停錄制,現在還有二十分鐘左右。”

貝拉的心里灰暗不已。

二十分鐘,喊路笙趕過來壓根兒不夠,也就夠貝拉去外面抽支煙郁悶了。

下午,雨淅淅瀝瀝下了會兒,林閃閃躲在一家咖啡店門口的屋檐下,望著銀針一般的雨水發呆。

街道上人來人往,路過的人都對她投以好奇的目光。

不為別的,就她那一身蛇皮編織袋,以及蛇皮袋外套著的一件oversize(特大號)的某品牌西服,就足以吸引眼球。

好在她發呆的時候模樣真的很呆。

她一動也不動,和曬太陽的時候一樣,甚至帶著幾分四十五度望天的死魚眼。讓人誤以為她是咖啡店外站街模特的同時,也誤以為她是個假人。

這已經是林閃閃流落街頭的第四天了。

唉——

雨終于停了。林閃閃長嘆一口氣:“看來他真的不住這里了。”

林閃閃一開腔,便嚇壞了把她當雕塑,一直靠在她身上打電話的年輕女人。那女人跳了起來,林閃閃自顧自地拍了拍自己發酸的胳膊,走出屋檐。

幾天前,從游輪上逃走的林閃閃拐個彎就跳水走了,誰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不見的。她游了不久就上了岸,才上岸不久就遇見有人類工作人員拉著繩子把她往陸上趕,說要漲潮了,海邊不準游泳趕緊離開。

“不能下水?”林閃閃問,“那我不上岸還不行嗎?”

她掉頭往深處游,卻被那些人拽住,生拉活拽地拖上了岸:“不要命了啊!上去上去,臺風要來了,接下來幾個月,都不準下海!”

林閃閃就這樣被人拖上了岸,并且被趕得離海岸遠遠的。她看見沿著海岸線的好長一段,都張貼著“禁止下水”的告示牌,沿岸還經常有人巡邏。

林閃閃也沒見人類這么操作過,只覺得自己被困在陸地上了。

但她是誰?她是任何時候都臨危不亂、充滿智慧的人魚族預備祭司!

林閃閃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人。

她要找一個同類。

在她的記憶中,人魚族長老告訴過她,陸地上有一個地方,萬一她流落到陸地遇見困難,可以去這個地方尋求幫助。

她問了一路才問過來,然而所謂的“人魚族人類駐扎辦事處”,早已變成了咖啡館,她對著咖啡店店長唱人魚族族歌,對方也沒任何反應。她掰著指頭數了數,距離長老告訴她這個地址的時間,少說也過了五十年。

這下林閃閃也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了,回不了海里,茫茫人間,她找不到辦事處,這會兒她的肚子很餓——一條魚空腹三四天也是會餓的。

林閃閃憂心忡忡地在街頭漫無目的地走著,她的目光掃過一排排林立的高樓,還有造型盤旋迥異的高架橋。

人類的世界,鋼筋鐵骨,人人行色匆匆。這些和海里流動的液體,以及順著水流穿梭的魚群來比,可真不一樣。

不動聲色地觀察了幾天,她倒是知道了些人類法則,也沒有讓自己表現得很奇怪。比如她沒有去做在垃圾堆撿衣服啊,去超市拿食物吃啊這類有損身價的事情,她堂堂的人魚族未來祭司可做不出來這些事。

林閃閃還知道了這里有種必不可少的東西——錢。

知道了錢,這就好辦了。林閃閃經過廣場,看見一個抱著吉他的歌手在那里開嗓唱歌,而圍觀的人群中有人把錢放進地上那個琴盒里。

林閃閃站著聽了會兒,然后走過去。

“唱得好的話,可以換錢嗎?”她徑直走過去問那個歌手。

圍觀的人開始低聲耳語,對著這個奇怪的、穿著麻布袋和西裝混合體的女人議論紛紛。

那個留著兩鬢鏟、腦后捆著丸子辮的藝術歌手看到她倒仿佛遇見同道中人,他用極具欣賞眼光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后,似乎很是欣賞她的藝術派穿搭,笑道:“可以啊,要借‘麥’嗎?”

林閃閃點點頭,她知道他說的“麥”是他面前立著,可以把聲音放大很多的那個鐵架子。

“我唱一首,只拿買面包的錢,其余的都給你。”

“這么自信的?”那年輕歌手吹了聲口哨,笑吟吟地做了個“請”的姿勢。

那可不?她是人魚啊,天生的歌姬。

林閃閃握住麥克風,彎起嘴,輕輕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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