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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田野上的心愿

  • 荒月
  • 胥和彬
  • 8276字
  • 2023-04-04 17:15:45

這正是八月中旬四面熱如磚窯的天氣,老四上穿一件背心,下穿一條短褲,坐在堂屋的飯桌上做試卷。雖手持一把蒲扇搖動,但老四還是忍不住地叫熱。試卷做著做著,老四心里就發毛了:也不知道今年到底“狗火”運氣旺不旺啊?

老四把試卷一掀,撕下一白紙條兒,從中間裁斷,一片寫“旺”,一片寫“栽”,捏成團一拋,紙團落在了飯桌上,老四閉了眼伸手摸了一個,拆開一看——旺。老四一下高興得跳了起來:“狗火旺嘍!”

“四娃子!——快提點涼水來喲!我們口都渴得冒煙嘍!……”母親在稻田里朝他尖聲喊。

老四提著一把烏黑的瓦茶壺,頭扣一頂汗漬斑斑的斗笠,瞇著眼走在熱烘烘的、反射著太陽光的田埂上。在那上面行走,仿佛踩在了燒紅的鐵板上,烙得腳板心像針刺一樣疼。

“這鬼天氣,真的好熱!”老四用手擦了一把臉,忍不住地罵了一句,他看到田埂邊上的黑蟋蟀被這一聲驚得直往稻林里跳。

但他馬上又縮回了話頭。因為父母還正在田里辛勞地撻谷子,父親抱病都仍在堅持,他還有什么好抱怨的。

“當農民的真苦啊!”老四想,“老師常說,白飯白飯,從下種到吃上飯有一百次勞作的工序。要是我真的狗火旺,考上了,我一定要更加勤奮學習,到時研制一種機器,只需在家里的計算機上操作,稻子就能乖乖地粒粒歸倉,那該多好呀!”

想到此刻正在烈日下揮汗如雨的父母,老四的心突然萌生了一種對不住他們的感覺。

去年為了老四和老三去復習,家里已經很缺錢了,母親把準備喂到過年的雞和豬都提前拉去賣了,錢還是不夠數,又叫父親出門去借。

兩兄弟在屋里等呀等呀。

父親終于回來了,跨上臺階,雙手扶在大門旁的石柱上,張著大嘴直喘氣。看見父親那蒼白的面孔,那病懨懨的樣子,兄弟倆知道父親的肺氣腫是越來越嚴重了,內心又十分難過起來……

兩兄弟馬上去扶他老人家到桌邊坐下。

老四端來開水,怯生生地說:“爸,你上醫院去看病沒有?”

父親沒緩過來氣,只是難受地搖手。

一看屋里滿目的破爛,老三愁了,這景象跟電影中那些苦難人的家境一模一樣。等了半天,父親凄愴地說:“我這病是沒法醫了。”說罷,便伏在桌上不動了。

這豈不是叫人等死嗎?如果有什么不測該怎么辦啊?病和貧困將會早早地奪去父親的生命啊!

老三、老四知道,父親過去是一個身強力壯的漢子。在生產隊時,他是擔挑推拉、拋糧下種的行家。土地承包后,坡上的活兒便由父親一人承擔,他還要抽很多時間去幫人做零工。雖然掙了些錢,但他的衣衫卻仍是補丁摞補丁;每月的旱煙,一直限在三塊錢內,后來患了肺病仍無錢治。因為錢全投進他們兩個“禍害”讀書的開銷里去了。小學六年,中學六年,兄弟倆又都復讀了兩年,一年兩兄弟花費數千元。對于一個十分偏僻的山鄉農民家庭來說,錢太稀罕了,這是天上不落,地下不生的東西。一次父親幫人去河包鎮挑甘蔗,來回四十里路遠,挑一百斤給四塊錢。那主人看著父親沒有吃午飯,另給了一塊錢叫父親去吃四兩面條。父親舍不得,空著肚子挑著擔便要上路。半路上,父親大汗淋漓,面色蒼白,最后暈倒在大路旁了。父親為的僅是省一塊錢,一塊錢對于其他的人來說,又值幾何?然而他老人家卻……

父親在桌上伏了半天,才平穩下來,將那左肩頭上有塊大補丁的中山服的扣子解開,里面是件爛了領的白襯衣。他把白襯衣扎在了褲腰里,再解了兩顆襯衣的紐扣,一只慘白的皮包骨頭的手顫抖著伸進去摸了兩把錢出來,放在桌上,一把推給老三,一把推給老四,說:“這是兩千,你們一人一千。”

“找誰借的?”老三、老四驚奇地問。

“唉,找誰借呀?誰都不愿借這東西!”父親說。

“那怎么來的?”

“全是貸款!”

……

“唉,不知三哥進城拿分數,怎么樣了?”老四看著眼前那鋪滿黃金一般沉甸甸地等著主人來收割的大片大片的稻谷,心事重重地又嘆了一口氣。“好莊稼都是別人家的……”老四的目光搜索到自己的田里時,目光停住了:秧苗由于缺肥,跟人缺乏營養一樣,長得是稀稀拉拉的。大家都開始撻谷了,我們家的莊稼秧葉還沒淹住水呀!

父母呢,卻沒在田地里。老四抬眼掃視時,只見母親坐在高粱地的田埂上,正朝他揮動著手中的破草帽呢。父親坐在母親的身邊,他們好像正在談論著什么,神色苦悶。

老四走過去,腳上穿著一雙用舊涼鞋剪成的拖鞋,發出一陣陣啪嗒啪嗒的響聲,在干燥的田埂上拖起一股股黃黃的塵土。

“爸、媽,水來嘍!你們快喝。我來幫你們割一陣兒吧!”

“你割啥呀,快回去好好看自己的書。等會兒我回去就把飯煮好。”

父母的臉曬得黑紅黑紅的,上衣早已濕透,緊緊地貼在背心上。他們的褲腳高高地卷起,褲管上濺滿了星星點點的泥巴。

母親接過茶壺,一邊舉起茶壺倒在嘴里,一邊問:“你三哥回來沒?”

問話時母親的臉色很嚴肅,父親卻有點慌神,睜著帶血絲的眼睛盯著老四。

老四的心又無端地開始收縮了。他長到二十歲,早已熟知媽的性情,知道她的內心是很著急的。母親是一個特別的女人,村里人都這么說。她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縣中學的第一批畢業生,學校三十周年校慶時,墻報上還有她的名字和簡歷呢。據說,當時全縣女生僅她一人上了縣中學,她還為解放軍進鎮子剿匪帶過路,參加過土地改革運動,做過縣供銷聯社的總會計,她把數百條的《毛主席語錄》背得爛熟……母親心里有一樣東西,一種與世人不一樣的東西,這個家里的一切都靠這種東西支撐著,老四和老三的命運也被這種東西支撐著,甚至支配著,絲毫不能松懈。

“他還沒回來呢。”

母親不再說話,父親卻忍不住望天嘆了一口氣。母親看了父親一眼,眼光如錐子一般。父親立刻像犯了錯誤的孩子,低下了頭。

父親老是這樣,一向忍讓母親。他了解母親,母親是個地道的火炮性格,心直口快,愛走極端,但又是個心地十分善良的人。老四將目光從父母身上移開,掃向收割了近一半的寂靜無聲的田野。正午的太陽正發出灼熱的光芒,威力無窮,不可仰視。勞作的農民都三三兩兩聚向近旁的樹蔭處小憩,以迎接即將開始的又一輪極耗體力的勞作。

“老四,你回家去!你三哥興許回來了。”老四被母親的話叫醒,本來熱得發紅的臉一下子更紅了。老四有些愧疚地望著父親那布滿皺紋的一臉病態的黑瘦面孔。

“我在家看書頭都看昏了。你們好好歇歇,我來割一會兒。”

“‘禍害’呀!你就保證這次能百分之百考上嗎?要是考不上,還得給我復習,直到考上為止!你想想,你們都復習兩年了,你的好些同學,你扳手指數一數,王立、蔡文、張超他們,都是來過咱們家的,你的好朋友哪個還沒考上?我看只有你們這兩個笨蛋還沒考上。看你倆那‘行李擔’準備挑到猴年馬月去!我不管,要是不給我考上的話……哼!”

“是啊是啊,你們倆非給我考上不可!回屋念書去,我跟你母親割就行了。”

父親從來都是這樣,總幫襯著母親說話。

老四往回走,只覺得心里堵得慌。抬眼看去,哪家的田間地頭沒有孩子在幫著干活呢?特別是在這趕時如救火的收割季節。可偏偏他家,只有兩個老人在地頭里忙死忙活的身影。孩子呢?一個到縣上的學堂看高考分數去了,一個則被關在家里念書——害怕考不上。考學是父母給他們兄弟倆定下的硬性目標。

“老四,你考上了?”鄰居的徐大哥路過,手執一根吆鴨兒的長竹竿問道。

老四板著臉搖頭,沒說話。

“你們兩兄弟,還是要到地里幫著干活呀!你父親有病,地又那么多,就靠兩個老的在拼死拼活可不行啊。俗話說,三歲牯牛十八漢,你們這個年齡不來幫著犁地,反倒耍得像城市的公子哥兒了!”

老四急了起來,說:“他們不讓我幫手呀!”

徐大哥嘆了口氣:“你娘那個性子呀,真是倔強!也不曉得圖個啥?明知那獨木橋難過,她還偏讓你們去擠。鄉下人本來就這個命,鋤頭落地才是莊稼呀!不是不支持你們考這考那,只是我看了,拿那點國家工資還不如我賣鴨蛋掙得多呢!”

老四低下頭,心里又難受起來。在他們兄弟倆念書的事情上,村里人有羨慕地說:“他們這樣念下去,終會考上的,功夫不負有心人嘛。”也有說風涼話的:“骨頭骨節都沒有生正,那考大學,能是隨便誰都能考上的嗎?想得美呢!”徐大哥的兩個兒子,都只念到小學畢業,家里人就沒讓再念了,那兩個兒子早就去廣州打工掙現錢了。對于這些議論,母親一概不理睬,依舊我行我素。這是母親身上唯一與這偏僻山村人們格格不入的地方。

母親是在一次進城辦事時見到老四的同學王立的。那時老四還有同班的幾個同學一起在大街上閑逛,母親看見王立時眼睛一亮。王立西裝革履,一副學者風范,他太像他父親了。在老四喊過“母親”,另外幾個同學依次喊過“阿姨”之后,母親指著王立,說:“這同學真俊!叫什么名字?”

王立禮貌地笑著,說:“阿姨,我叫王立。”

老三也站在一邊,趕緊補充道:“媽,他就是我們校長的兒子。”

母親一愣:“王校長的兒子?”

王立吃驚地看著她:“您認識我父親?”

母親笑了:“王校長誰不曉得?他是我們縣唯一的南下干部,大家都知道他。”

以后,母親總是夸獎王立長得好,懂禮貌,不愧出生于干部之家。這些話老三、老四卻不是很愛聽,因為覺得母親處處贊賞王立的同時也是在貶低他倆,他倆內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老三、老四知道母親認識王校長,因為第一年為復習的事,她曾經到縣中學去找過王校長。當時老三、老四為母親的行為感到吃驚:他們覺得母親是一個山鄉的農家婦女,人家是縣中學的校長,論級別是縣團級,人家會理嗎?可誰知后來,學校知道他們家的情況后,將學校的“困難基金”給了老三、老四,這幫他們家解決了兄弟倆一部分的上學學費呢。

有一次,老三說:“我不讀了,大學太難考了!我經不起正式考試,每次模擬測試成績都挺好,可臨場發揮就不行了。真的‘狗火’不旺。看來大學與我是無緣了。”

母親卻恨鐵不成鋼,說:“這么一點失敗都經受不起,有什么用?你不讀可以,那這大眼小洞的土墻屋就給你了,給我把農民當好,挖干田、鏟地皮去!”

昏暗的燈光下,一家人圍著桌子悄無聲息地吃著晚飯。老四有一下沒一下地往嘴里扒著飯,一邊偷著瞅父母的臉色。母親的臉在燈下顯出一點點的慘白,父親的那張臉似乎更加黑瘦,更顯病態了。

父親咳嗽兩聲,苦著臉說道:“考不上就算了,跟著我們種田,也是一樣的。”

母親沒接話,甚至眼皮都沒眨一下,父親便閉了嘴。屋子里重新靜下來,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輕微的聲響。

老三丟下吃了一半的飯就起身要出去,被母親叫住了:“三娃子,聽我說,俗話說得好,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你兩兄弟還沒到二十歲,總有一年會考上的。再說,你們現在念書,自己還不用掏學雜費嘛。平時我給你倆的零花錢雖不多,但家里再窮,也沒窮過你們呀。”

老三苦著一張臉,似乎要哭出聲來:“不!媽,你別再逼我了!現在干啥不是掙錢?出去打工,在家務農,學手藝,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為什么非要去考大學不可呢?”

“放屁!你簡直在胡說!”母親破口大罵起來。

最后母親痛哭了一場。

老三站起來,推開凳子,飛快地沖出家門,沖進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哥……”老四丟下碗筷,緊跟著也跑了出去。

經過了整整一天日頭炙烤的大地,在夜的懷里終于漸漸平息了性情,變得寬厚而平和。風略帶涼意,唯有夏蟲仍在不甘寂寞地鼓噪著。老四陪哥哥坐在院前的河灘邊上,看月光照在水面,水面上泛起的粼粼波光,聽著河水默默流向遠方的聲音。

遠處傳來了一陣拖著舊布鞋走路的踢踏聲,是父親過來了嗎?老四抬眼看,正是父親銜著煙桿走過來了。父親坐在老三的身邊,吸了兩口煙,說:“我給你們說個故事。”

老三和老四同時抬起了頭,目不轉睛地看著父親那枯瘦如柴的身子。

三十多年前,我們這窟窿鎮的廟灣,出了一個聰明伶俐的獨生姑娘。這姑娘讀書很用功,一直是私塾班里的尖子生。小學畢業時,她以班上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了縣立中學。正逢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她家被劃成“地主”成分,一切財產歸公。家里無錢供給她學習了,她父母要她回家紡線織布謀求生活。她卻始終不依,堅持要繼續念書,家里不拿錢給她,也沒有錢拿給她,她就主動去幫人家洗衣打水,掃地抹桌,有的同學就把過時的衣服送給她,有的給她飯票。由于她成績特別好,學校又給她很高的助學金,就這樣靠助學金好不容易才挨到了三年后畢業。她和工作隊一起去季家鎮參加土改運動,后又到江津白沙會計學校學習會計。回縣后,被分配到縣聯社當總會計。這時就有一個姓王的南下干部來到了縣聯總社當書記,他們真心相愛了,一直相戀三年。但這姑娘的父母始終不同意,嫌那南下干部是北方人,生活習慣不同,硬要她同一個家庭成分相同的軍大畢業生好,說這樣可以避免以后生活中拌嘴——誰說誰的“成分”不好。這姑娘痛苦地哭了幾天幾夜,最后和這軍大生結了婚。由于“成分”的原因,他們后來都雙雙回到了農村當上了農民。

老三、老四聽得眼睛發直,父親的聲音落下去了,老四問:“那姑娘就是我母親?”

父親點點頭,沒有說話。

“那,您就是那個軍大畢業的?”

父親沉默著,望著漆黑的夜,沒有說話。

“怪不得母親老是說人一生猶如一盤棋啊,走錯一步,全盤皆輸……”老三喃喃自語。老四則感覺到有涼涼的東西涌出眼眶,流到了臉上。

父子三人沉默了下來,任憑昆蟲的喧嘩伴著流水聲在空中劃過。良久,老四驚醒過來,輕聲問:“后來呢?”

“后來,就有了你哥,再后來,又有了你。我和你母親拼死拼活地做活,日子卻不知怎么的,總是好不起來。”

老四突然覺得心頭電光一閃,脫口而出:“現在我們的王校長?就是那個南下干部?”

父親吧嗒吧嗒吸煙,不再吱聲。老三、老四愣在那兒,悄無聲息,不敢再開口。許久,父親站起身,在鞋幫上磕磕煙斗,磕出一些閃著亮光的煙灰,說:“你母親是個大好人,心善、能干、要強。她總跟我說,她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指望有一天,你們兄弟倆都能考上大學,是為了你們自己,也是為我們爭口氣。關鍵是你母親這輩子心里不平衡呀。想到當初有許多同學,論學習、講能力都比她差遠了,僅憑家庭出身好這塊招牌,一輩子兒子孫子都好了。現在你們正趕上不講究什么成分的大好時代,英雄有用武之地了。所以,老三呀,你真不想念書就跟你母親說清楚。別怨你母親逼你,她心里也夠氣的。”

父親說完,不再理會仍坐著發呆的兄弟倆,自顧自地靸著布鞋走了。

一年一晃過去了,猶如白駒過隙。不知這次究竟會怎么樣呢?老三他究竟能不能考上?別過徐大哥之后,老四心緒不寧地繼續往家走,遠遠地看見自家的門大開著,老四快步跑了起來。

“哥。”老四沖進屋一看,噎住了。只見哥哥怕冷似的蜷著身子,雙手抱頭,坐在堂屋一側的矮凳上。老四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沖過去使勁搖著哥哥的肩膀:“哥,考上沒有?到底怎樣啊?”

“你考上了重慶師專,這是通知書……我的分數比去年還差了……”老三毫無生氣的聲音像是從陰冷的地獄里傳出來似的。

老四拿著紅色的錄取通知書高興得一下子跳了起來,看了又看,瘋狂地跑去給父母報喜去了……

考上了!長石壩這塊土地上自從恢復高考以后,是從沒出過大學生的,這無疑是長石壩上的一大榮耀,似乎長石壩人的臉面都光彩多了。隊上便有兩位蓄著山羊胡子的叟者,慢慢悠悠走到村支書的家里,說:“哎呀,不簡單呦!胥運通家出大學生了!”

支書也覺得老四能堅持考上的確不簡單,同時老四為長石壩人民做了巨大貢獻——考上大學,就等于節約了三個人的土地。現在的田地本來就很金貴,若戶口不走,一婚一生,一人就變成了三人,大家就又少地了。再說,窟窿鎮這塊山鄉土地上,本來就有一種習俗:凡遇紅白喜事,親朋好友、遠近鄉鄰都要來送禮,熱鬧非凡。于是支書就決定,由村上出筆錢來為胥家放放火炮子慶賀慶賀。而胥氏家族老輩一聽支書如此說,也大受啟發,亦馬上遣人去各家籌款。經商或有正式工作的家庭每戶捐五元,務農的捐三元。當天夜里,電影放了個通宵,鞭炮燃放后的紙屑掃到一起,足有幾籮筐,胥家張口裂縫的堂屋各種掛式對聯、匾額陡然間也掛滿了。放電影之前,支書一陣賀詞之后,又提議:“請大學生家長介紹介紹培養學生的經驗。”掌聲雷動,父親接過話筒,剛干咳了兩聲,準備高談闊論一番,母親在旁邊說:“你培養了個啥呀,一輩子都是蔫巴巴的。這兩個娃兒都全靠我呢!”

全場哄然大笑。

父親也忍不住笑了:“哎呀!那就由你講嘛。”

母親接過話筒,也學著某些干部講話的樣子,嘴巴對準話筒噗噗地吹幾口氣,大家以為她要開始介紹了,都鴉雀無聲地豎起了耳朵聆聽。哇的一聲,母親卻哭了……

晚飯時,支書和胥氏老輩硬要敬母親酒,說:“你沒講,但其實比講了表達得還多,確實不易啊!”

母親想:“能得到支書的敬酒,也實屬不易的。”母親高興極了,端著兩杯酒仰脖就喝了。

后來便是支書、主任、文書他們劃拳猜謎,直到深夜,酒灌得身子搖晃了才散去。

因為興奮,父親也接受了數杯敬酒,他的臉通紅起來,頭發暈,看見滿桌的人也轉動起來,墻上的對聯和匾額也在天上飛舞。

扶父親躺上床,他的呼吸已經很困難了。母親以為他喝醉了酒,拿熱帕給他搭在了胸膛上,就沒再去管他了。第二天早晨,母親起來一看:床腳、床沿、床上和被單上到處是涎水漬,父親躺著不省人事。母親叫了他數聲也沒反應。母親慌了,后悔自己不該喝酒,喝了酒就睡得沉,沒有照顧好老頭子。當然也后悔自己沒有去阻止他喝酒,因為醫生早在幾年前就打過招呼,老頭子是肺氣腫,禁煙酒辛辣之類的刺激東西。她高興起來把什么都忘了……

家里的空氣突然緊張起來。母親掐父親人中,老三摸脈搏,老四請醫生。母親把手背伸到父親的鼻孔外,感覺他僅剩一絲微弱的氣息了。

母親悲愴地叫道:“糟了!”隨后便傷心地哭訴起來:“運通,你的命好苦呀!老四才考上大學,你還沒享到福的呀!你不能丟下我就走了!”

老三也嚷道:“這可咋辦呀!”

父親的脈搏十分微弱,母親搭了好長時間才搭出來。村上的赤腳醫生來了,坐到床邊,一搭脈搏,站起來說:“快送醫院搶救!”

老三和老四聽醫生如此說,心里慌張極了,一邊抹淚,一邊跑去隊里借椅子、滑竿。一會兒,隊里來了許多人,屋里屋外都站滿了,個個的心都快跳出胸膛了,空氣似乎一下凝固了。

有的嚷:“趕快送醫院。”

有的嚷:“趕快掐人中。”

有的嚷:“趕快用紅辣椒熏一熏,開開竅。”

赤腳醫生說:“我給他打一針,趕快抬走。”

打了針,老三、老四抬起父親,母親在后面收拾了些換洗衣服,拿了幾個粗瓷碗、瓷盅,整理了一竹簍,一路抹淚,跟在擔著父親的滑竿后面瘋跑。

鎮醫院,只有一個醫科大學的畢業生,也是這里的權威醫生。老四請到他,他說馬上就來,等了好一陣,卻仍沒見他來。母親看著眼睛緊閉、呼吸急促、張著大嘴的父親,心如刀絞般疼。醫生來了,她扯著醫生的衣服,聲嘶力竭地哭著說:“醫生呀醫生!快救命呀!”話沒說完,老四一把扯開母親:“媽!你別鬧這樣兇嘛!”

老三哭喪著臉說:“老四,你去醫生那打點打點,我來照顧父親。”

老四向母親伸手過去,說:“媽,拿點錢給我。”

“做啥呀?!”

“你快拿呀!”

母親不知道拿錢干什么。但還是一邊抹淚,一邊哆哆嗦嗦地在腰間的口袋里摸,掏了十元出來。

老四說:“不夠呢。”

“還要多少?”

“這些人起碼是抽‘紅塔山’煙的。至少拿一百元……”

“要拿一百元?”

母親那皺巴巴的手哆嗦得更厲害了,掏十元,又掏十元,當掏到五十元時,老四再也等不下去了,一把抓過,拔腿便跑。

“你得看情況呀!這都是你和你三哥的學雜費啊!”

老四想到救父親要緊,一下豁出去了,他沒有跑去醫院外的煙攤。直接把手里攥著的錢全塞進了那醫生的口袋里,醫生手一擋:“你搞這些干啥呀!要不得的……”醫生問老四:“那病人是你啥?”

“是我父親。”

“那快,你父親的病不輕呀!”

經過輸氧、輸液,父親漸漸睜開眼了。母親這才松了一口大氣。

父親像從睡夢中醒來似的,說:“這是在哪里呀?”

“你猜呢?”母親高興地笑了。

父親看著白色的天花板,又扭來動去地看著屋子的一切,說:“嗯,我不是正在睡覺嗎?怎么在醫院呢?”

“那酒好喝不?你呀你,運通,我不知還要給你說多少次呀!你有病,醫生那年就給你說了,你就是記不住……這次差一點樂極生悲就送你入黃泉了!你記得嗎?我們那年就說了,等他們兩兄弟考上大學參加工作了,就湊點錢來,我們一起旅游上北京,看看長城和天安門廣場上毛主席的畫像,才算我們這輩子沒有白活呢!老四已經考上了,你知道不?”母親說。

父親咧開嘴微笑著,輕輕點頭,說:“我知道,到這來,都是為老四考上學校多喝了幾杯酒。”父親沉下臉來又說,“你這輩子跟著我,把你給坑苦了……”他說不下去了,眼淚從眼眶流了出來。

母親用手巾給父親擦了淚,說:“你說這些干啥呀,我們不是都挺過來了嗎?我把這條老命拖到了現在,我也知足了,以后就看這兩兄弟的造化了。好在他們正趕上這個‘英雄有用武之地’的大好時代了!”

半月之后,父親出院了。

老三躺在床上,閉著眼,腦子里像在燒著一鍋滾燙的開水一樣:母親那嚴肅而慘白的臉,父親那病懨懨枯瘦的身影,老四考上學校的那股興奮勁兒,親朋好友的眼神,穿著西裝革履的具有學者風范的王立,依然有著挺拔身材的南下干部王校長……一個個人物和場景都像走馬燈似的在眼前晃過去。他頭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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