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卿、詞臣及詩人
東漢前期作家班固《兩都賦序》說:
主要認為:西漢辭賦是繼承《詩經》傳統而派生出來的;《詩經》傳統主要是《雅》《頌》傳統,以諷喻觀風、歌功頌德為主要功能;周成王、康王盛世以后,到西漢前期,由于天下不太平,《雅》《頌》傳統中斷。漢武帝、宣帝時期,盛世再現,禮樂興隆,文章繁榮,文化發達,天降祥瑞,歌頌迭起。漢武帝時相繼出現白麟、赤鳳、靈芝、寶鼎等祥瑞,《郊祀歌》創作了《白麟》《赤鳳》《芝房》《寶鼎》等頌歌;漢宣帝時先后降臨了神雀、鳳凰、甘露、黃龍等祥瑞,因而紀年一再改號為“神雀”“五鳳”“甘露”“黃龍”。在如此太平盛世,宮廷作家和公卿大臣都創作了諷喻世情、歌功頌德的辭賦,可以說大體繼承了《詩經》傳統。在班固看來,西漢文學創作的主要樣式是賦,西漢宮廷作家是辭賦作家。而值得注意的是,首先,他列舉辭賦作家時,分為兩類,一是“言語侍從之臣”,即通稱“詞臣”的宮廷文學侍從,近乎宮廷專業作家,其職責便是創作辭賦,歌功頌德,所以“朝夕論思,日月獻納”;二是“公卿大臣”,專職是朝廷大臣,業余從事辭賦創作,所以“時時間作”。其次,列舉宮廷詞臣時,不冠官銜;而對公卿大臣作家,一一標明官銜。表面上似乎突出辭賦作家的專職,所以不計其官銜;實際上這種有意無意的區別,卻反映著漢代文人作家的政治地位。應當說明,上列宮廷作家都有正式官銜:司馬相如歷任郎中將、孝文園令;虞丘壽王即吾丘壽王,歷任東郡都尉、光祿大夫、侍中;東方朔曾任太中大夫、常侍郎官;王褒為諫議大夫;枚皋為郎官;劉向官居光祿大夫。與上列公卿大夫居官相比,除倪寬、蕭望之兩人屬于政治官員外,其余如孔臧、董仲舒、劉德(劉向之父)則是儒家思想家、學者,官銜都與吾丘壽王、東方朔、劉向等相仿。將今比古,其間僅是作家與學者的職業不同。但在漢代,他們都是皇帝陛下的臣仆,但思想家學者是“大臣”,而文學家作者則是“侍從”,而且是“言語侍從”,陪伴皇帝說話寫文章的跟班,并非堂皇正經的官僚。說穿了,宮廷作家只是供皇帝消遣娛樂的高級仆從,而思想學者卻是幫助國家從事思想統治的重要角色,兩者作用大有不同,因而地位待遇明顯有別。這是兩漢帝國的社會政治制度所決定的。
漢承秦制。在政治制度上,漢代是鞏固、完善封建官僚體制的中央集權統治,實質上仍是一座以各級官吏維護統治的金字塔。高踞塔頂的是君主。“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史記·高祖本紀》)皇帝是擁有天下土地人民的主宰。丞相、三公九卿以下,郡守縣令至于鄉里吏胥,都是臣仆?!奥释林疄I,莫非王臣”(《詩經·小雅·北山》)都是皇帝陛下各個等級的管家奴仆。各級官吏以封爵和俸祿的形式擁有土地和人民,成為大小封建官僚地主及工商主。在這等級森嚴、層層統治的金字塔底層便是農民及勞動人民,包括百工、商賈、農奴及奴隸。正因兩漢帝國是這樣一座中央集權的金字塔,所以兩漢四百年政治斗爭的焦點是爭奪皇權。而實際控制皇權的是統治階級上層不同集團的代表人物,可謂“強人”。如果皇帝是強人,掌握實權,英明果斷,懂得“王霸大略”,便是名副其實的專制皇帝。否則,大權旁落,近臣控制皇權,皇帝成為傀儡,或者被廢被害。西漢后期至王莽篡漢,東漢后期至黃巾起義,內宮外戚、宦官和外廷權臣官僚等內外近臣集團的斗爭,此起彼伏,錯綜復雜,形成兩漢政治發展的特征,造成政治思想及社會風氣的弊端禍患:雖然中央集權,實際擁權割據;雖有封建法治,卻由強人控制。因而親戚朋友,門生故吏,上下相依,層層勾結,聚為朋黨,結成集團,爭權謀勢,鉤心斗角,“一榮俱榮,一枯皆枯”。于是權貴勢要成為追逐目標,趨炎附勢貽害社會風氣。在這樣的社會政治結構中生活的下層人民,改善個人地位命運的最佳選擇便是做官,做大官;有志者要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抱負的主要途徑,也是做官,做大官。他們必須爭取權力,形成勢力,方能有所作為,否則一籌莫展,一無所成。在兩漢,無論報國發家,為公為私,都要謀求入仕做官,并且要掌握權勢。
兩漢選拔人才有兩種方式,士子入仕有兩條途徑:察舉和征辟。察舉是地方向中央推薦人才。一般由皇帝下詔令,規定各地選舉人才的要求和范圍,包括科目、人數及年齡限制等。征辟是皇帝或公卿官府直接召集指定人才?;实壅偌小罢鳌?,公卿官府召集叫“辟”。兩漢選舉人才的科目不定,主要分品德和才學兩方面,一般不進行考試,而是通過考察。實際上察舉和征辟都是依據被舉人的聲譽,按其知名度來推薦選拔。漢代也有從下層官吏出身,或者經過考試來選舉的,但沒有形成制度,不是常例。雖然,這樣的選舉制度的特點是人治而非法治,靠知遇機緣而不據個人真才實學。所以《文獻通考》說,西漢公卿大夫“或出于文學,或出于吏道,亦由上之人并開二途以取人”,“故下之人亦隨其所遇以為進身之階”(卷三五)。因此伯樂識馬就成了人才知遇的典型比喻。良馬遇見識馬的伯樂,有幸馳騁千里,否則不免淪為凡馬、劣馬。馬的機遇取決于伯樂,人的命運取決于選官。而人畢竟是有知有能的靈長類,何況人中之才呢?因此,漢代士人為了登上仕途,便要采取各種方式制造自己的形象,擴大自己的聲譽,博得長官的賞識,以求鉛刀一試,也符合孔子教導的“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漢代用人制度也助長了士人的做官志向和長官意識,適應權貴勢要的需要。
兩漢官制有“文學”官員,選舉人才有“文學”科目。但這“文學”的涵義不同于現代所指“文學”,而主要指思想文化學術,屬于社會政治思想、倫理道德教育的范疇。凡朝廷著稱的文學之臣,主要指政治家、思想家、學者;而地方郡縣的“文學掌故”及“掌書記”之類文吏,則為秘書、文書之屬。以文學藝術創作而為皇帝及公卿大臣賞識的,其官銜大都不是實授其職,只是一種恩賜優遇,代表相應的官位榮祿。這就是班固稱司馬相如等為“言語侍從之臣”的原因,也是不列其官銜的一個原因。
漢代重視思想家、學者,輕視作家、詩人,是從鞏固封建國家的功能作用出發來確定不同人才的價值地位的結果。從傳統觀念來說,凡屬掌握專門知識技藝的官員,如史官、樂師、百工技師及醫士等,在先秦時代都是天子及諸侯的內官家臣,不列入卿大夫士的統治階級的等級,而是為天子及諸侯服務的高等奴仆。但到春秋時代,政出多門,禮崩樂壞;戰國時代,諸子紛起,百家爭鳴。社會制度動蕩變化,一批掌握知識技藝的史官、樂師、技師等流散到社會,奔走各國,提出各種政治、思想、文化及經濟、軍事理論學說,兜售各色強國富民及成王稱霸的方案謀略,于是形成了一個統稱為“士”的社會知識階層,以王道仁政、王霸大略換取名位榮祿,獲得實官,成為卿相。較之先前掌握專門知識技藝的內官家臣來說,他們更為有用而且重要,價值大,地位高。孟子曾說過:
晉國的《乘》,楚國的《梼杌》,魯國的《春秋》,都是記載史事的,實質一樣。其中記載了齊桓公、晉文公的事跡,記述的文字就是歷史,但是闡發歷史事跡所包含的義理,卻被孔子私下里完成了。孟子這一論述,生動表明了晉、楚、魯國史官只是記載了歷史,而孔子則闡發了歷史的經驗教訓;三國統治者不總結歷史經驗,卻由孔子私自完成。因此,作為思想家的孔子的社會價值、歷史地位顯然高于諸侯國的史官,而史官的內官家臣的價值地位也就相形低微了。到西漢建立后,由于自覺總結秦亡的歷史教訓,探索改革秦代政治制度,加強思想文化的統治,政治家、思想家、學者更適應現實政治的需要,其價值較之先秦更為統治者重視,因此其社會地位、政治待遇明顯比傳統內官家臣的史官、樂師之類優越得多。所以世家史官的司馬遷悲憤地說:
史官仍屬內官家臣,地位接近倡伎優伶,是被社會習俗輕視的。所以,漢代重視政治家、思想家、學者,輕視作家、詩人及音樂家,既有傳統觀念束縛,更有現實政治需要。政治家、思想家、學者是實有其榮的“公卿大臣”,而有大臣官銜的宮廷作家其實是“言語侍從之臣”。實際情況也正是如此,并不比史官司馬遷好多少。試看武帝、宣帝時的著名辭賦作家的境遇。
西漢辭賦主要代表作家司馬相如,才華橫溢,文名甚著,其家鄉四川流傳著他與卓文君私奔的風流韻事。但這故事并不反映他因文才而受社會重視,恰恰相反,當時蜀中觀念同樣輕視文章?!稘h書·司馬相如傳》載,司馬相如小名犬子,可見家庭社會地位不高。他從小“好讀書,學擊劍”,因為欽慕戰國名士藺相如,改名“相如”。年輕時曾為郎官,充當宮廷侍從。但漢景帝不喜歡辭賦,而梁孝王愛文,聚集了鄒陽、枚乘、嚴忌等一批辭賦作家。在梁孝王進京朝會之時,司馬相如托病辭去郎官職務,投奔了梁孝王,跟隨鄒陽、枚乘等學習辭賦寫作,并寫了著名的《子虛賦》。梁孝王死后,他回到家鄉成都,一貧如洗,家徒四壁。幸虧舊友王吉為臨邛縣令,借給他一間外城的客房住宿,表面上待他十分恭敬。臨邛有些土財主,有錢無位,卓文君的父親卓王孫就是其中的大財主,擁有僮客八百人。因為司馬相如是縣官大人的貴賓,卓王孫等想宴請他來為自己增光。正好卓文君新寡在家,才女遇見才子,于是發生了琴挑和私奔的故事。私奔有傷風化,損害卓家名聲,卓王孫發誓“一錢不分”,逼得這對夫妻在臨邛開小酒店,卓文君當壚,司馬相如穿著犢鼻裈,賣起酒來。這等于出了卓王孫的丑,因此卓王孫不得不分給他們“僮百人,錢百萬”以及嫁妝衣物。司馬相如夫妻便靠這筆財產,回成都當了富人??梢娝奈牟盼拿晃牟恢怠?/p>
漢武帝愛好文章,司馬相如又是他最欣賞的宮廷作家。那么司馬相如的實際境遇到底如何呢?他的成名作《子虛賦》傳到宮廷,漢武帝讀了大為欣賞,但竟認為是古人杰作,遺憾“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幸虧武帝身邊有個養狗的太監楊得意,是四川人,聽說過司馬相如,討好地告訴武帝,這是他的同鄉司馬相如寫的,這才使武帝知道司馬相如。如此幸運的機緣,恰可見出辭賦作家的不幸地位,這樣一位知名的天才作家竟不為官府和朝廷所知,沒有得到任何推薦,可見辭賦作家在統治者看來,并非國家有用的重要人才。司馬相如晚年精心構思創作了《大人賦》,獻給武帝。武帝讀后,“飄飄有凌云之氣,似游天地之間意”,感到快意和滿足,獲得至為愜意的藝術享受和精神娛樂,就像欣賞了倡優樂伎的美妙演奏,而并不理會《大人賦》的思想涵義,更不在意諷喻功效。實際上,宮廷辭賦作家的地位類同倡優。武帝時著名作家東方朔,曾為太中大夫,“后常為郎,與枚皋、郭舍人俱在左右,詼啁而已”(《漢書·東方朔傳》)。郭舍人實為宮廷高級滑稽演員。枚皋是著名辭賦作家枚乘的兒子,“不通經術,詼笑類俳倡”。他自己也說,“為賦乃俳,見視如倡”(《漢書·枚乘傳附枚皋傳》)。
漢宣帝時主要宮廷作家王褒也是四川人。他是由蓋州刺史王襄推薦的,遭遇比司馬相如似乎好些。但王襄推薦王褒,是由于自己做官的需要。漢宣帝同漢武帝一樣愛好歌功頌德的辭賦歌詩?!吧窬?、五鳳之間,天下殷富,數有嘉應,上頗作歌詩,欲興協律之事”(《漢書·王褒傳》),于是王襄“欲宣風化于眾庶,聞王褒有俊材,請與相見,使褒作《中和樂職宣布詩》,選好事者,令依《鹿鳴》之聲,習而歌之”。這個《中和樂職宣布詩》便是王襄為宣帝歌功頌德、同時為自己評功擺好的歌舞創作。它從益州演唱到京城,并且蒙宣帝召見觀賞,演員還得到財帛的恩賜。如此成功,因而王襄把詩作者王褒推薦上去,宣帝也召見了王褒,并詔令王褒寫了《圣主得賢臣頌》。這首以得賢臣而歌頌圣主的賦,還迎合宣帝好神仙的心意,在賦末歌頌圣主因得賢臣而優于神仙長生的功效,所以深受宣帝欣賞。從此王褒被任為侍從,屢次隨從游獵,“所幸宮館,輒為歌頌,第其高下,以差賜帛”。大概由于王褒太受寵愛,因而引起朝廷非議,“多以為淫靡不急”。宣帝為此說:
大意是說,辭賦大作可與《詩經》相比,小賦也像錦繡綺羅、《鄭風》《衛風》那樣可以娛樂,而且與倡優博弈相比,有諷喻內容及知識教育,是很好的。宣帝這一辯解,恰好表明當時觀念里,辭賦其實與倡優博弈之類娛樂一樣,差別僅在雅俗而已。事實上,王褒代表作《洞簫賦》就是為太子消遣解悶、開心娛樂而作的。當時,太子身體不安,心情不樂,宣帝詔命王褒等宮廷作家到太子宮“虞侍太子,朝夕誦讀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復乃歸”。據說,太子很喜歡王褒的《洞簫賦》《甘泉賦》,以至“后宮貴人左右皆誦讀之”。由此可見,武、宣之世的宮廷辭賦作家雖是有大臣官銜的“言語侍從之臣”,實則如司馬遷所說,是“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
辭賦及辭賦作家境遇如此,詩歌及詩歌作者是否好些呢?其實一樣,甚至不如。班固說“賦者,古《詩》之流也”,便是指漢代辭賦占有兩周《詩經》作品的地位。從這個意義說,漢代辭賦作家也可視為漢代詩歌作者,辭賦作品也可比作漢代四言詩歌。但是,在漢代,“詩”和“詩人”是一種專指的名稱,并非一般意義上的詩歌創作和詩歌作者。單稱“詩”,通常特指《詩經》;如果是漢人所作四言詩,則往往標題區別,例如王褒《中和樂職宣布詩》是繼承《詩經》雅頌傳統的四言詩,傅毅《迪志詩》也是模仿《小雅》的四言詩,王逸有《漢詩》百二十三篇,則當是歌詠漢事的四言詩。單稱“詩人”,一般指《詩經》作品的作者,不指漢代詩歌作者。漢代詩人的通常稱呼是“歌詩作者”,不稱“詩人”。例如《史記·匈奴傳》提道:
是引用《詩經·魯頌·宮》的詩句。又如《漢書·司馬相如傳》說:
這是說,司馬相如辭賦主題思想的本意與《詩經》作者的諷喻本意是一致的。又如揚雄《法言·吾子》說:
這是說,《詩經》作者所創作的敘事作品與辭賦作者所創作的賦的區別。再如曹丕《與鐘大理書》說:
這是用典故,上句用《禮記·玉藻》孔子語“君子于玉比德焉”,下句用《詩經·大雅·板》“颙颙卬卬,如圭如璋”。以上“詩人”,都指《詩經》作品的作者。顯然,這一特稱“詩人”是一個尊敬的專稱,人們所尊敬的是《詩經》所代表的傳統、經典和學術。對漢代寫作詩歌者,即使是寫作典雅傳統的四言詩,都不尊為“詩人”,而以儒者文士稱之。事實上,寫作典雅傳統四言詩的作者主要是學者、作家、士大夫,其特點是有學術、有德行,而且往往尊崇傳統和經典。例如西漢四言詩代表作家,像韋孟是魯《詩》學者,東漢大量寫作漢詩的王逸是楚辭專家。至于王褒寫四言頌詩,史稱當為“辭人”;傅毅以《迪志詩》為東漢四言詩代表作家,《后漢書》列入《文苑傳》,稱他“少博學”,后來以“文雅顯于朝廷”,可謂學者兼辭人??傊?,漢代宮廷作家的桂冠屬于“辭人”;特稱“詩人”的桂冠屬于《詩經》的作者;創作典雅傳統四言詩的作者是作家學者士大夫,至于創作五七言詩及樂府歌辭的作者統稱“歌詩作者”,都不稱“詩人”,并無桂冠的榮譽。如上所說,這里有做官志向和長官意識,但也可以看到,這里還有一個傳統的詩歌觀念在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