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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病休學

1958年我12周歲,考入扶余四中。扶余四中離我原來就讀的小學不遠,原來是朝鮮戰爭期間接收朝鮮孤兒的朝鮮學院所在地。大約在1957年時,所有朝鮮孤兒都返回朝鮮,扶余四中就搬到此地。校園很大,操場也很大,運動設施比較齊全。

1958年的秋天是多事之秋。當時正是貫徹執行“三面紅旗”之時,現在的年輕人可能已經不知道什么是“三面紅旗”了,其實就是總路線(完整的表述是: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即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作為初中生的我也被裹挾其中,并對我后來的生活和學習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入學后我們按部就班地上課。我的學習成績很好,尤其數學很好,公式都記得很牢。當時學的外語是俄語,我學得也很好。但我們沒有上多長時間的課,就趕上了“大煉鋼鐵運動”。1958年,中央提出當年要完成1070萬噸的鋼鐵任務,動員全民大煉鋼鐵。人們用土法煉鐵,結果土高爐到處都是。街道動員各家各戶都交出廢鐵器集中起來煉鐵。我家當時沒有廢鋼鐵,只有房檐上的排水管是鐵的,我不顧母親反對,上房強行把排水管敲掉,交上去煉鐵了。結果導致我家房子不僅屋頂漏水,而且一下雨,雨水便沿著窗欞倒灌到屋里。煉鋼鐵的場面很壯觀,也很熱鬧,當街搭起小高爐就煉起來,好多是燒木頭和樹枝。小鍋爐比比皆是,火光沖天。當時有一幅漫畫,畫的是孫悟空站在云端,想用芭蕉扇來煽滅煉鋼爐的火,但一見火光遍地,便哀嘆道:如此多的火,俺老孫如何煽滅也!很形象地表現了當時大煉鋼鐵熱火朝天的景象。實際上煉出的“鋼”根本無法用,后來滿街都是廢鐵疙瘩。

我們雖是初一的學生,也就12歲左右,但也被分配了煉鋼任務。我們不是直接煉鋼,而是煉煉鋼用的焦炭。我記得人們在松花江邊砌了兩座煉焦爐,把濕煤泥倒進爐里,然后封閉起來燒,燒兩三天后開爐取燒好的焦炭,送到別處去煉鋼。我們的任務是和煤泥和往爐里倒煤泥。那時用柳條筐裝煤泥,然后用扁擔挑著送到煉焦爐里。兩筐煤泥至少有五十公斤,我瘦小的身軀幾乎挑不起來,但還是堅持挑,而且還要爬到爐子頂上。一天下來,腰酸腿疼,連上炕的力氣都沒有了。但那時我根本不懂得偷懶,而是拼命地去干。干了一個月左右,我們回到了學校。其實我那時已經累病了,主要是腰疼,幾乎直不起身來,過了一段時間才好些。

回校后不久,大概是10月初,學校開展勤工儉學活動,到下坎打柴火賣錢補充學校的經費。這里要介紹一下老扶余縣所處的位置和地形地貌。扶余縣分坎上、坎下兩個部分,縣城在坎上,在第二松花江的北岸,松花江在扶余縣城南面是向西流的,而到了縣城西側則轉彎向北流(西江),流到三江口,即第二松花江、嫩江和第一松花江的交匯處后向東北流去,經過哈爾濱最后匯入黑龍江。第一松花江在扶余段的部分我們稱之為北江,它是扶余縣同黑龍江肇源縣的界河。所謂下坎實際上是北江的故道,在漲水時會淹沒大片土地,在落水時則是一片大平原,現在看來實際上是松花江濕地。

我們打柴火的地方在北江的江邊,離縣城有25公里以上。10月初的一個早晨,我背起一個小行李卷,跟著全校大約幾百名學生(有帶隊老師)步行出發了。到了中午,我們走到一個叫伯都的地方。伯都在坎上,過了伯都就是坎下了。站在伯都的高坎上往下面看,高聳的土崖連綿不斷,而坎下則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走下坎后,根本沒有路,只好沿著車軋過的印記走。路邊的草越來越高,比我的個頭高多了,路也越來越難走,到后來已經沒有路了,我們只能踩著(草根形成的)塔頭墩子走,塔頭墩子底下都是水。我從來沒有走過這么遠的路,腿已發軟,幾次掉下塔頭墩子,褲子都濕了,被同學拉起來。當我們到達宿營地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我們宿營的地方當時叫大青山,緊挨著北江邊。當時只有打草人留下的幾間土坯房,我們用兩間正房做廚房,其余大約三間偏房做女生宿舍。男同學在外面兩三個人一組搭草窩棚住。記得頭一天晚上來不及搭窩棚,就用干草鋪上露天睡覺。晚上躺著仰望天空,繁星點點,銀河兩旁的牛郎織女星非常明亮,我試著尋找北斗星和北極星,別有情趣。沒想到后半夜竟然下起雨來了,我們急忙跑到女生宿舍躲雨。既然已經無法睡覺,大家就坐在一起講故事直到天亮。我記得一位大舌頭的同學給我們講故事,他說,一個人走(zhǒu)啊,走(zhǒu)啊,走(zhǒu),走(zhǒu),走(zhǒu),突然見到一個鬼!我們大家頓時毛骨悚然,但也覺得他的發音很可笑。第二天晚上,由于已經搭好的帳篷(用草捆搭的)不夠所有男生住,老師就把我們幾個小個子男生安排在女生宿舍的地下住(女生住炕上),覺得那樣會暖和些(其實也不暖和)。早上起來我們幾個遭到了同班男同學的嘲笑:“聽說你們昨晚上了女生的炕了?”弄得我們幾個人很尷尬。我再也不肯到女生宿舍住了,而是自己搭了一個小帳篷,住在里面還挺舒服的。晚上聽到遠處的狼嚎聲,老師告訴我們不要害怕,有人值班打更,狼是不敢靠近的。

我們打草的地方離駐地大約要半個小時(駐地近處的草已被打光),每天早上六點多就要起床去打草,九點左右回來吃早飯,吃完飯后再去,下午大約四五點鐘返回來吃晚飯。

草很高很深,隔著幾層就看不見人了。我們每人發一把鐮刀,分片包干,每人打一片。我是左撇子,用的卻是適合右手用的鐮刀,鐮刀不快,我割得也很慢。有一次鐮刀還一下子割到右手的小拇指上,幸運的是鐮刀不快,否則我的手指可能就被割掉了。至今我的右手小拇指還留有明顯的疤痕。

有一次,我差點走丟或者被狼吃掉。班干部說,今天每人必須打20捆草才能回駐地吃早飯。有的同學偷奸耍滑,每捆很細,很快就打了20捆,回駐地吃飯,而我打得慢,而且捆很大,當我完成20捆任務的時候,發現草場除我之外,已經空無一人了。我找不到回駐地的路了,找了很多條,但條條都被江水淹沒,走不出去了。我曾試圖爬到草垛上去看方向,無奈草垛太高也爬不上去。那時狼很多,晚上睡覺時常聽到狼群在嚎叫。我想如果碰到狼群我的小命就交代了,于是拿著鐮刀準備自衛(給自己壯膽而已)。正當我十分著急、無計可施時,忽然聽到在草場周圍有人高喊我的名字,原來在吃飯時班里發現少了一個人,于是向校領導匯報,校領導發動全校學生來找我,終于把我從困境中解救了出來。回想當年,我若被狼吃掉,北大就少了一個經濟學、金融學教授!

我們住的地方實際上是松花江濕地,平時是平地,水面上漲后就可能被淹掉。我們住的窩棚離江邊很近,因此時常到江邊去玩。江里有雞頭米、菱角,魚很多。水很清,能清楚地看到魚兒在游動。那里的魚可能很少見到人,所以根本不怕人,很傻。我們把大頭針彎過來,放上小蝦做魚餌,用一根一米長左右的線牽著,直接放到水里,看著魚兒搶著咬鉤,很好玩。我用這種辦法釣上來好幾條魚(當然不太大了)!

大約打了半個多月的草后,我們返回學校準備上課。我們打的草陸續被拉回縣城賣掉。那時做飯都燒柴禾。后來我聽說,賣草的錢相當一部分都被一個姓馬的教導主任貪污了!這件事對我的心靈有所觸動,我們拼死拼活地干,我自己甚至都累病了,這樣的話不是白干了嗎?沒想到在教師隊伍里也有如此貪財者!回校后我們開始正常課程的學習。當時我的身體已經不太好了,經常莫名其妙地發燒。

1958年的“大躍進”,使人們頭腦發熱,出現了嚴重的浮夸風,除了全國土法上馬大煉鋼鐵,10月份各地還紛紛成立人民公社,提出的口號是“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而且到處“放衛星”,宣傳糧食大豐收,畝產兩萬斤,《人民日報》上刊登照片,小孩可以坐在豐收的稻穗上不掉下去(完全是造假)。小小年紀的我不知如何是好。

1959年的春天,我們又參加了“深翻地運動”。不知哪位“科學家”提出“深翻地”理論,說“深翻地”可以使莊稼的根系發達,提高產量,不過得深翻兩米才能起作用。于是學校組織學生去深翻地。我們當時個子都很矮,挖到兩米時,挖的土根本揚不上去。于是在一米處先留一個土臺,下面的人先把土揚到一米處,上面的同學接著再把土揚到地面上。現在看來“深翻地”是完全違背科學的做法,把黑油油的熟土全都翻到下面,把一點沒有營養的生黃土全都翻在上面,實際上會使產量下降。

大概進行了一個月左右的“深翻地”后,我徹底累病了。主要是腰痛,小便時刺痛,而且尿膿尿血。到中醫院檢查后按尿道炎治,但沒有好,而且發燒不止,尤其下午燒得厲害。中醫院一位姓崔的大夫建議我到縣醫院檢查一下。那時沒有B超,到縣醫院時,也不能做深入的檢查,醫生根據我的癥狀,首先確定我患了結核病,最后確診為腎結核。后來就給我吃雷米封(異煙肼的俗稱)、打鏈霉素,病情很快得到控制。一般來說,腎結核都是雙腎結核,結核菌會通過輸尿管和尿液將結核菌傳到膀胱再傳到另一個腎里,我比較幸運的是,可能因為炎癥把輸尿管快堵住了,結核菌并沒有從膀胱進到另一個腎里邊,因此我還保留了一個好腎,據說這在腎結核史上很少見(腎結核的結核菌對腎組織的損害是很大的,如果我是雙腎結核,當時就死掉了)。當時是自費,鏈霉素是進口的,非常貴。有一次我跟父親到他們單位去商量能否給我的醫療費報銷一部分。那天,父親讓我在外面等著,他自己進辦公室同人商量。我在外面等了一個多小時,終于看見父親鐵青著臉出來了,拉著我說:“走!回家!”我知道我藥費報銷的事肯定不順,也沒敢多問。過了一會兒,父親自己說了:“單位說可以給職工報銷藥費,但家屬的藥費一分錢都不能報!”父親又說:“鳳岐,你放心吧,爸爸就是砸鍋賣鐵也給你治病!”看到父親為難的樣子,我對他說:“我以后就吃雷米封,不打鏈霉素了!”后來,我就不讓醫生給我開鏈霉素了。因為病情剛有所好轉就停止打針,所以腎結核并未完全治愈。后來聽別人說,只要我多打一個月的針,腎就能保住了。

從十二三歲開始,我老覺得腰酸腿疼身子涼,但是我自己并不知道原因,直到1990年在北醫三院做B超,醫生說找不到另一個腎,才發現右腎已經萎縮了。醫生說我的右腎已經完全失去了功能,而且腎里仍有結核菌,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發作,建議我拿掉。于是1991年我做了右腎切除手術。當時我是半身麻醉,頭腦還清醒,醫生將腎取出來后割開讓我看了一眼,里面全是同蜂巢一樣的黃色組織,腎組織已經完全被破壞了。醫生吩咐護士把我切下來的腎拿到標本室做成標本供醫學教學用。實際上,我從十二三歲開始一直到現在都是靠一個腎在生活!這就可以解釋我為什么老是腰酸腿疼、渾身沒勁、近些年腎指標不正常了,我只有一個腎在工作,負擔太重了!

1959年春天我因病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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