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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毛澤東照片之謎

政府刊行公報,是公布法律、政令等的程序之一,所以,任何國家的政府公報都十分枯燥,讀來味如嚼蠟。反過來說,公報的內容、語言不可帶有絲毫詼諧幽默,否則就是輕慢。然而,在如此嚴肅的政府公報上,偶爾也能看到莫名其妙、奇怪詭譎的消息。戰前日本政府公報附錄刊登的“毛澤東”照片,就是其中一例。

戰前的日本政府公報曾有副刊(附錄),稱《周報》,每周出版一次。1937年8月的《周報》載有如下照片(圖1),注明其為“中華蘇維埃人民共和國中央政府1主席毛澤東”。

這就是毛澤東?分明是個闊佬,或者某家公司的老板嘛。不會是哪個一貫中規中矩的書呆子開了個笨拙的玩笑吧?

載于《周報》第44期(8月18日)的這張照片,是一篇文章的插圖;該文報道中國共產黨及其所領導軍隊的最新動向,標題為《談中國的共產黨軍隊》(《“支那”共産軍を語る》),作者是“外務省情報部”。既然出自外務省,顯然不是開玩笑?!扒閳蟛俊敝?,讓人不由得聯想到專門刺探、收集外國機密情報的間諜組織,但外務省1921年設立的這個機構,當時主要進行對內和對外宣傳,并非間諜組織。不過,既然要對外宣傳日本的外交形象、對內介紹國際動向,責任所在,收集外國情報自然也不遺余力。

圖1 《周報》載“毛澤東”照片

當時,一個月前發生的盧溝橋事變已經演變為戰爭,戰火已延燒到上海,并且越來越呈現出全面戰爭的趨勢。在局勢如此緊張的時候,負責準確把握和分析外國情報、國際局勢的日本政府外務省屬下的宣傳機構,竟然在政府刊物發表文章,指稱貌似闊佬的人是“毛澤東”。戰前的日本人曾自詡對中國研究精透、世界第一,甚至比中國人還明白中國事,但卻如此令人大跌眼鏡。假如照片登在消遣性的三流雜志上,或許還可以說是失誤,是開玩笑;但其載體雖稱為“附錄”,實際上卻無疑是政府公報,其后果自然不同。放在現在,不僅會被媒體冷嘲熱諷、笑掉大牙,而且也會被國民群起而攻之:專門收集外國情報的專家,竟然如此草率!

然而,當時日本人幾乎都不知道毛澤東的容貌是怎樣的,所以沒有人覺得這張照片上胖乎乎的“毛澤東”有什么不妥。我們現在看到這張照片之所以能笑出來,完全是因為毛澤東后來成了中國革命聞名于世的偉大領袖,他的照片、畫像也隨處可見。也就是說,我們不過是作為后人在嘲笑前人而已。

實際上,在當時,許多中國人也不知道毛澤東是何許人,對中國共產黨(下文或略稱“中共”“共產黨”),絕大多數人也接觸不到真實信息。因為,當時的國民黨政權(南京國民政府)把共產黨視作眼中釘,不僅加以嚴酷鎮壓,而且嚴密封鎖對共產黨的報道和介紹。共產黨被罵作“共匪”“赤匪”,亦即十惡不赦的土匪集團;毛澤東也被稱作“匪首”。有人據此判斷他是土匪頭目,但他做過什么、長什么模樣,都無從知曉。

共產黨領導的部隊即紅軍的最高指揮官、毛澤東的盟友,是大名鼎鼎的朱德?!爸烀痹嵌诵帐系暮戏Q,卻被傳為某個“義匪”的名字,甚至被用來代稱紅軍。人們對朱德也是一頭霧水。《談中國的共產黨軍隊》一文也附有朱德的照片(圖2),與1937年時朱德本人的照片(圖3)比較可知,二者明顯不同?!吨軋蟆返恼掌欠裰斓?,下文將作分析;但觀其相貌,該照片的主人似乎強悍而又兇狠,儼然弗蘭肯斯坦造出的怪物。

如上所述,我們在《周報》上看到毛澤東、朱德的照片,馬上就看出不是他們本人而覺得可笑,是因為毛、朱后來逐漸為世人所知,并且贏得了政權。眾所周知,他們所領導的共產黨在盧溝橋事變后與蔣介石領導的國民黨攜手合作,打贏了抗日戰爭;而后又在與國民黨的內戰中取得勝利,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毛澤東的畫像至今仍懸掛在北京的天安門城樓上。那么,是誰最早向世界介紹了毛澤東的生平和容貌?是誰拍了他的照片并將其傳播到全世界?無須贅言,那就是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Edgar Snow, 1905—1972,圖4)和他的著作《紅星照耀中國》(Red Star over China, 1937&1938)。2

圖2 《周報》載“朱德”照片

圖3 1937年的朱德

1936年夏,為采訪籠罩在迷霧中的共產黨及其領導人,斯諾從西安出發,進入了“紅色中國”,即陜西省北部的革命根據地。他幸運地獲準采訪三個月,其間為毛澤東等共產黨領導人拍攝了許多照片,并當面聆聽毛澤東講述他自己半生的經歷。這次采訪的成果,包括毛澤東自述生平在內,于1937年秋在英國、翌年初在美國出版后,立刻成為暢銷書。這就是《紅星照耀中國》。這部杰出的采訪報告,第一次向世人展現了共產黨領導人的形象,轉述了毛澤東的自述和“長征”故事、共產黨根據地人們的生活現狀,出版后即為全世界讀者帶來了強烈震撼。

圖4 在陜北采訪時的斯諾

現在,中國自不必說,世界各國已出版的毛澤東傳記不勝枚舉。其中不乏細致準確的研究,也有瞎編亂造的,可謂良莠不齊、泥沙俱下。但是,無論對毛澤東是稱贊還是誹謗,有關他出生和成長的記述,無不來自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因立場不同,有的作者對記述加以擴展、發揮,有的則不惜肆意歪曲,此類衍生本在不斷引用、傳播的過程中,又難免被添油加醋;但細心觀察可知,其源頭都是《紅星照耀中國》。因為,在接受斯諾采訪后,毛澤東再也沒有向其他人完整講述過他的經歷。1939年5月,毛澤東曾對蕭三“翻古”,即談起往事。蕭三肯定做過記錄,其中一部分或許寫進他后來執筆的毛澤東傳。3不過,毛澤東斷斷續續的回憶,蕭三卻從未公開發表,這點與斯諾不同。唯一收錄毛澤東口述自傳的是《紅星照耀中國》,這也是該書的可貴之處。

斯諾在采訪中為毛澤東拍攝的照片,發表后也震驚了全世界,成為傳世之作?,F在,毛澤東最為全世界熟知的形象,無疑是掛在天安門城樓上的那幅畫像;4 但那是他成為國家領導人之后的畫像,最早問世的則是圖5、圖6所示兩張照片,都是斯諾在陜北根據地采訪時拍攝的。

圖5 斯諾拍攝的毛澤東①

圖6 斯諾拍攝的毛澤東②

尤其是頭戴八角帽的一張(圖6),面容消瘦、精明強干,作為毛澤東年輕時期的照片,現在仍經常被印制在各種紀念品如護身符、貼紙上,中國人應該都看到過。也就是說,我們之所以對年輕的毛澤東有印象,都是因為斯諾在陜北的采訪。

本書將要介紹的,是毛澤東在《紅星照耀中國》刊行前尚不為世人所熟知的時期,人們對他的印象及對其生平的描述,以及這些描述等因《紅星照耀中國》出版而被徹底顛覆的過程。

當然,毛澤東本人在《紅星照耀中國》出版前后并沒有什么改變。但《紅星照耀中國》的出版,無疑徹底改變了外界對他的觀感,就好像時代寵兒一覺醒來突然名揚天下。然而,在斯諾介紹毛澤東以前,人們如何認識毛澤東卻鮮為人知,也沒有相關研究加以探討。

當然,現在要為毛澤東作傳,已經具備條件,諸如他曾經在何時、何地做了什么,都已經有十分詳盡的文獻可查。比如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僅斯諾赴陜北采訪的1936年(毛澤東時年43歲)夏以前,就有長達550頁的記述,可謂事無巨細,極盡周詳。根據該年譜記述,我們不僅可以知道他23歲(1916年)那年曾向朋友借閱過雜志,而且還可查到他朋友的姓名(蕭子升,即蕭瑜)、雜志名稱(《甲寅》)、期號(第11、12期)、借閱日期(2月19日)等;求學時回家省親的日期也一清二楚。5到底是中國!到底是中國的毛澤東研究!精細如此,令人嘆為觀止。但是,在毛澤東被視作偉大革命家以前,他曾被如何報道,有過怎樣的傳記、肖像等,該年譜卻幾乎沒有提及。當然,如1937年日本政府公報曾刊載莫名其妙的“毛澤東”照片等,此類瑣事就更不在該年譜視野之內了。

本書前半部分將依據當時的大量出版物、肖像資料等,探討毛澤東是如何從迷霧中走進世人視野的;借用名著《紅星照耀中國》的書名來說,就是他在人們印象中是如何成為冉冉升起的“紅星”的。這些出版物等所呈現的毛澤東,恐怕連中國的讀者和學者——甚至毛澤東本人——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對本書作者而言,斯諾是令人仰止的巍峨高山,對他深懷崇敬之情;因此,模仿他的名著為本書取名,未免有狐假虎威之感,不無惶恐。本書就算是對他的致敬和紀念吧,還請讀者原諒。假如本書能夠發掘連他也未必了解的毛澤東的早年傳記、呈現其所反映的毛澤東形象,并描述其如何形成、改變和傳播(或未能傳播),則熟知毛澤東的斯諾,甚至毛澤東本人或許也不會責備本書作者,甚至會說“當時怎么還有這事啊”。

最重要的是,明確當年人們如何認識毛澤東,以及這種認識的形成和傳播過程,能夠使我們重新認識如下史實。即我們現在知道的有關毛澤東(乃至其他歷史人物)的各種信息、知識和形象,準確也好,扭曲甚或錯誤也罷,都是歷史演變的產物。所謂歷史產物,意味著是在過去某一歷史階段,依據該時代的特殊認識(或誤解),經過加工、整理甚至改造、竄改而成。本書假如能使讀者重新認識到毛澤東形象形成的歷史特性,則作者將比得到斯諾的贊許還要高興。

本書后半部分,將聚焦曾對毛澤東形象的形成起到決定性作用的斯諾對陜北的采訪,及《紅星照耀中國》出版后世界各地的反響,并對《紅星照耀中國》的英、漢、俄、日等各種版本加以探討。盡管《紅星照耀中國》本身聞名于世,但斯諾采訪陜北的過程如何,實際上卻極少為人所知,在不少人的印象中,他前往陜北是為探險,甚至也有學者以為斯諾是只身勇闖陜北。

而關于《紅星照耀中國》的影響,也有人認為,這部對理解中國革命曾經不可或缺的必讀名著,現在已經沒有價值。更有人對其極力詆毀,宣稱斯諾上了毛澤東和中共的當尚不自知,完全成了中共宣傳工作的棋子。其代表即風靡一時的張戎著《毛:不為人知的故事》(Jung Chang&Jon Halliday, Mao: The Unknown Story, 2005.下文或略作《故事》)一書。關于《故事》所述是否信實,美國現代中國研究大家黎安友(Andrew Nathan)曾撰書評,用翡翠和塑料做比喻,道破其違背史實、聳人聽聞。6然而,媒體的娛樂性宣傳來勢洶洶,湮沒了學者求實求真的評說,致使該書仍在全世界擁有眾多信徒。既然《故事》將矛頭指向斯諾,誣稱他身為記者而淪為中共宣傳工作的走卒,則本書探究《紅星照耀中國》,也就必須考察此類說法是否失當;而如果確屬失當,那么,被歪曲、隱瞞的斯諾采訪陜北的經過和背景,也就必須通過史學方法認真地加以撥亂反正,并進而明確應該以怎樣的態度、通過怎樣的視角來閱讀《紅星照耀中國》。

回想起來,許多人曾經討論《紅星照耀中國》的記述是否真實,但卻似乎沒有人嚴肅探討過不同國家、不同體制在不同時代對待該書的態度如何。本書將通過比對英文原著,再現該書的成書過程、斯諾的立場和思想在不同時期的變化,并介紹該書出版時所受到的并非全是贊許的評價;還將深入探究這部名著在與之關系密切的中國、蘇聯、日本曾受到怎樣的對待和評價,進而介紹,該書在各國翻譯和出版的過程如實反映了該國情況的變化。通過這樣的探討,許多讀者或許對如下史實會感到意外和費解: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曾長期難覓此書蹤跡,而其俄文完整譯本最終未能出版。

一本書竟然有如此戲劇般的遭遇,恰恰因為該書是名著,其影響力之大,足以改變讀者和參與采訪、出版、翻譯的許多人的命運。名著一旦問世,其影響即不再受著者撰述意圖的束縛,但能夠反映不同時代、不同國家、不同體制變化的名著,也屬于鳳毛麟角。而《紅星照耀中國》就屬于此類名著??傊?,本書后半部分并不打算介紹斯諾如何描述毛澤東本人,而是講述《紅星照耀中國》這部書是如何被創作、被修改、被翻譯的,或者說是如何出現,又如何走上名著殿堂的。

關于《紅星照耀中國》等一系列著作的作者斯諾,英文已有數種研究性傳記出版,而中文讀物、紀念文集更是不可勝數。7其中尤其拔類超群的,是漢密爾頓和托馬斯分別在涉獵散存美國各地的斯諾檔案,并對相關人士反復采訪后寫成的《埃德加·斯諾傳》,以及《冒險的歲月:埃德加·斯諾在中國》。8本書有關斯諾的記述,不少以這兩部書為據。然而,對于《紅星照耀中國》英文版以外的各種現象,以及接受采訪的中國共產黨方面的情況,這兩部書明顯缺乏理解;而本書將在必要時對其加以補述。

此外,鑒于近年來閱讀《紅星照耀中國》的讀者越來越少,有必要對這部名著的內容、結構先做簡要介紹。不過,本書篇幅有限,勉強概括極易弄巧成拙,故僅在論述過程中、視需要隨時做最低限度的敘述,還望讀者諒解。下面讓我們踏上時空旅程,首先探尋年輕時不為人知的毛澤東是一個怎樣的人物。

1 當為“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g者注

2 《紅星照耀中國》分別有多種英文版、中文版;如本書后半部分所述,其內容、結構互有差異。本書引用,如無特別說明,均來自如下版本。英文版:Edgar Snow, Red Star over China, first revised and enlarged edition, New York: Grove Press, 1968;中文版:《西行漫記(原名:紅星照耀中國)》,董樂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1979年。

3 王政明《蕭三傳》,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6年,第282—289頁。蕭三曾做記錄一事,見于其回憶錄《窯洞城——獻給黨的六十周年誕辰》,《時代的報告》,1981年第2期。另,蕭三因撰有《毛澤東同志的青少年時代和初期革命活動》等毛澤東傳記而聞名;他與毛澤東是老相識,毛澤東對他講述自己的生平,并不奇怪。

4 關于懸掛在天安門上的毛澤東肖像,較為重要的國外研究論著有Wu Hung(巫鴻), Remaking Beijing: Tiananmen Square and the Creation of a Politic Space,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5(《重建北京:天安門廣場和一個政治空間的創造》)。

5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893—1949)》,修訂本,上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22—23頁。

6 Andrew Nathan, “Jade and Plastic”, The London Review of Books, Vol. 27, No. 22, 17 November 2005.

7 中文出版物主要有:裘克安編集《斯諾在中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1982年;劉力群主編《紀念埃德加·斯諾》,新華出版社,1984年;武際良《斯諾與中國》,中國社會出版社,2005年;孫華主編《斯諾研究叢書》,第1、2卷,北京大學出版社、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2012年;丁曉平《埃德加·斯諾》,中國青年出版社,2013年;武際良《埃德加·斯諾》,解放軍出版社,2015年;吳明《〈西行漫記〉版本評介》,《北京黨史》,1993年第4期;張小鼎《〈西行漫記〉在中國——〈紅星照耀中國〉幾個重要中譯本的流傳和影響》,《出版史料》,2006年第1期。其中,《斯諾研究叢書》第2卷(孫華、王芳《埃德加·斯諾研究》)研究質量頗高,其《導論》對了解斯諾研究的現狀、動向很有助益。

8 John M. Hamilton, Edgar Snow: A Biography,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8(中譯本有兩種:柯為民、蕭耀先等譯《埃德加?斯諾傳》,遼寧大學出版社,1990年;沈蓁等譯《埃德加?斯諾傳》,學苑出版社,1990年); Bernard Thomas, Season of High Adventure: Edgar Snow in Chin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6(中譯本:吳乃華等譯《冒險的歲月——埃德加?斯諾在中國》,世界知識出版社,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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