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是城里的修行人出手了?
正思慮間,樓毅心中,泛起了剛才搜魂攝破時的一絲覺察。
因為是殘缺游魂,那五鬼在城中飄蕩時,比起尋常鬼魂來,更為懼怕寒熱涼暑,仿佛風一吹都能給他吹散了。
所以他們一門心思想要找那些羸弱的肉體鉆進去,甚至慢慢演化成了一種敏銳的本能。
樓毅眉頭一皺,向著旁邊的孫老頭隨口問道:“老先生,你那醫館里,近來可遇到一些身患癔癥的病人?”
孫老頭瞳孔一瞪,仿若被人踩到了心尖兒上。
“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哦?看來是猜對了。
樓毅也不答他,伸手并指,在他眼前一抹,下一刻,小老頭一蹦三尺,差點被突然冒出的鬼娃嚇得背過氣。
“眼前這五鬼,便是占了包氏胎兒肉身,導致包氏難產的罪魁禍首。而這陰山城里,如這般的游魂還有不少,但凡是身軀羸弱之輩,都有可能被他們占了身子,出現稀奇古怪的癔癥。”
孫老頭聽了這話,伸手就往大腿上一拍。
“哎喲!我還在納悶,這兩天為啥突然冒出這么多得了癔癥的病人,喝了我醒神的藥也一點不見好轉。”
“您那醫館里有多少這樣的病人?”
“怎么也有個六七十吧?其實也就這兩天的事兒,這病來得突然,我擔心是什么傳人的瘟癥,所以把人都留在醫館里住著,下午還去報了官。”
話音未落,這屋外的涌泉街上,突然傳來叮叮玲玲的聲響。
“咦?這大半夜的,哪來的鈴聲。”
“鈴聲?老頭子我怎么沒聽到。”
樓毅聞言眉頭一皺,此刻他附身在凡人身上,五感自是大不如前,只能分出一道神意,往那鈴聲的來處飛去。
涌泉街上,濃霧與森森陰氣裹挾在一起,連月光都透著煞白,真如個鬼域一般。
那一縷神意越是向前,聽到的鈴聲也越發急促冷冽,甚而還伴著嗚嗚的幽咽聲。
難道是?
樓毅心中剛有猜測,就見前方的牌樓下,一黑一白兩個丈高身形的勾死官,正踏霧而來。
他們一個手持哭喪棒,一條猩紅的長舌垂在腰間,蜿蜒擺動,一個提著勾魂索,大黑臉上煞氣沖沖。
方才樓毅聽到的聲響,正是從那白官人的哭喪棒上傳出。
說起來,這勾死官屬于鬼道修士的范疇,無論是神通還是法器,在勘魂識魄一道上,都是首屈一指,如元神出竅這類法門,不可能瞞得過他二人法眼。
樓毅倒是想試試這神游法的深淺。
只見他化作幽霧,往那二人身前一卷,那白官人竟是縮了縮脖子。
“范十二,今夜的陰風怎么這么涼啊。”
“我看是你心里涼吧。”
黑官人明顯正生著悶氣,勾魂鎖垂下的鐵鏈搖得叮哐響。
只聽他忿忿道:“這陰山城如今就是個屎盆子,我二人被臨時調任過來,和那棄餌有什么分別。”
白官人本就喪氣的臉上,一時更是頹敗。
“誰讓你要頂撞顧判爺?不過嘛,說是棄餌也不見得。”
“怎么說?”
白官人湊到他耳邊,小聲道:“上邊指望我們引出大魚來,這怎么能是棄餌呢?”
黑官人瞪了瞪銅鈴般的大眼,怒罵道:“那還不如當個棄餌,我說陰山城這幫人也是群鼠輩,趙城隍一倒,怕得連家都不敢回,我倒要看看,這陰山城里藏了哪路神仙,敢不敢出來斬我。”
那白官人本就是個吊死鬼模樣,聽了同僚這話,白眼都翻到底了。
心里一嘆,你不當餌誰當餌啊。
他無心再閑扯下去,指了指張家宅子的方向。
“趕緊走吧,剛才那巷子里血煞沖天,應該是生了兇魂厲魄。”
話音未落,兩個勾死官已是移形換影,向著張家宅子飄去。
張宅內,樓毅片刻回神。
他看了看身前的五個鬼童,倒是頗為犯難了。
在前身的認知里,魂魄殘缺的鬼,是入不了陰司輪回的。
在這方世界,沒有陰曹地府和十殿閻君這一說,通往黃泉轉世的口子,大都被各界陰司把持著,而所謂的城隍廟,便是陰司與世俗皇朝共同設立,統攝一方亡靈。
陰司的冥律里明白寫了,亡靈若是少了七魄,轉世后就會生有殘疾,缺了三魂,則是心智不全,蒙昧一生。
故而,魂魄殘缺的鬼,陰司一概不收,任其自生自滅。
這也是為什么,有人懷疑陰山郡城隍和纏教勾結在了一起。
纏教之人暗中養奴這么多年,生出那么多殘魂,城隍廟不可能不知道,只能是他們明面上把魂勾走,又暗中將其抹殺了。
也算是欺上瞞外,徹底把事兒給捂了下來。
所以,這五個小鬼,自己是救,還是不救喃?
且不說他們魂魄殘缺,論罪過,張屠戶一家的死,他們也脫不了干系,一旦被那兩個勾死官拿去,只能是魂飛魄散。
可樓毅對他們搜魂之時,親眼見到了幾個少年,從被拐,受虐,到練功,最后慘死的過程,可說是隨波逐流,身不由己了,樓毅不免動了惻隱之心。
可自己不過一縷神意在此,想要從勾死官眼皮子底下,把五道殘魂救走,談何容易。
眼看那二位就要來了,正是犯愁的樓毅,突然留意到孫老頭的發髻上,插著根黑玉簪子。
“老先生,可否將你腦后的簪子借我一用啊?”
孫老頭覺得有些突然,但見樓毅這話問得頗急,也就沒再多問,直接取下遞了過去。
想到樓毅之前的一番言行,老人家倒真當他是個半仙了。
玉器是天然養魂的材料,而且能隔斷亡靈的氣息外漏。
樓毅把那黑玉簪拿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這玉料倒是少見,而且里邊是鏤空的,一絲多余的雕刻也沒有。
“先生小心些,這簪子還是老頭子祖父留下的。”
樓毅點頭意會,然后便將簪子拿在胸前,對著五個小鬼道:“現在外邊正有兩個陰差過來拿你們,你們要么隨他們走,魂飛魄散,從此解脫,要么進到這簪子里來,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五個小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生怕又被拐去受苦。
可最后還是紛紛一拜,化做灰光一股腦鉆進黑玉簪里。
“送還老先生。”
樓毅恭敬地把簪子遞了回去,孫老頭哪敢去接。
“這…”
“這五鬼不會再鬧出亂子,先生大可放心。”
孫老頭牙一咬接過簪子,直接揣在了袖袍里,萬萬不敢再戴在頭上。
“我剛才說的話,先生也聽到了。兩個勾死官馬上就要進這張宅了,為了不要節外生枝,老先生千萬裝作沒看見。如今此間事了,你我還是趕緊去你家藥鋪看看吧。”
聽了這話,孫老頭瞳孔一怔,“勾死官?我也能看到啊?”
人雖有些打顫,神情里又透著股莫名的亢奮。
“來了。”
樓毅短促地提醒后,張宅的門突然被推開了。
“老爺,我回來了,劉捕頭們隨后就到。”
孫老頭一臉驚疑,“不是王六回來了么?我先前讓他去報官了。”
孫老頭來到院里,見王六守在門口,當即迎了上去。
誰知剛走到門口,就看見兩個丈高的身影,在院墻外冒出了頭。
一個是吐舌如信的吊死鬼。
一個是兇神惡煞的黑羅剎。
孫老頭嚇得往后一栽,還好被及時趕來的樓毅頂住了后背。
“老爺,咱們還是趕緊回藥鋪去吧,這里就留給官府處置。”
樓毅拿出腳夫的口吻,指了指院門外的小轎。
孫老頭知道他什么意思,壓了壓心氣后,強自鎮定著出了大門,然后徑直走向轎子,眼神絲毫不敢亂瞟,生怕看到不該看的,一下昏過頭去。
直到他鉆進轎子里坐著了,才長長舒了口氣。
“起轎。”
小轎子終于晃悠悠動了起了,走了一會,孫老頭心里總算踏實了,可又總覺得像貓抓一樣。
張宅里鬧出了血案,也不知這些鬼差會干點啥。
自己呀,也忒膽小了。
想到這,孫老爺子把身旁的帷幕挑開了一角,側著腦袋往張宅的方向偷瞄!
你說巧不巧,正好就和小轎三尺外,一顆碩大的鬼頭對上眼了。
孫老人麻了,僅剩的最后一絲理智告訴他,要撐住。
于是他當做沒看見,繼續往張宅方向打量,只見那一黑一白兩個陰差,依然穩穩佇立在張宅院外,然而那雪白的脖子,卻如同蟒蛇一般無限伸長。
黑官人的頭,已經鉆到張宅里邊去了。
而白官人的頭,正在他面前。
只聽孫老頭云淡風輕地一嘆。
“這秋夜甚是寒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