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們見過面嗎?
- 中國文學佳作選·短篇小說卷
- 王曉君主編
- 9823字
- 2023-03-31 13:12:15
韓東
2001年,我在L市住過一百天。不是去出差,也不是旅游,只是租了一間房子在那兒待著。L市有我一幫寫詩的朋友,九十年代紛紛下海,到了新世紀無論是否發財都再次想起了詩歌,他們計劃辦一個刊物,邀我前往L市共謀大事。我一去就喜歡上了這里的節奏。
一般上午大家都在睡覺,中午吃過飯陸陸續續才約齊,去一家茶館喝茶或打牌。牌局開始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其間有人會打發伙計去隔壁端一碗面條,邊吃邊打(忘了吃午飯)。四個人在牌桌上鏖戰,可能有超過四人在一邊觀摩。當然,我們也可以只是聊天,談一點兒正事,但這正事現在已經不是任何生意了,而是文學事業。我的朋友計劃重返寫作前沿,辦雜志是他們想到的一步。八十年代我們正是通過辦雜志脫穎而出的。但畢竟時過境遷,我對雜志的效果提出了質疑,“現在,最自由的地方應該是網絡?!?
我的意思是將紙質出版換成電子出版,把雜志辦到網上去。其實對網絡我也不是很了解,只是在意識上比他們超前,在行動或者熟悉網絡上我們屬于一代人。
意見統一后便是招兵買馬,搜羅技術人才。應聘者不僅要求懂詩歌,還需要知道我們這幫老家伙。因此有關的過程就難免比較漫長。好在我們可以坐在茶館里打牌、下棋,在娛樂之余憧憬一番詩歌的未來也相當享受。有這么一件大事作為前提,他們棋牌為樂,我滯留不去就更加心安理得了。
這是下午三點以后的情形,這時離吃晚飯已經沒有幾小時了。我們邊打牌邊聊天,琢磨著晚上去哪兒喝酒。進食的愿望其實也不是那么強烈(剛吃不久),我們的饑餓感針對的是別的東西。酒精是其一,更重要的是酒桌上的氛圍。下午的活動雖然身心放松,氣氛畢竟不夠熱烈,況且由于剛剛起床整個人的狀態也比較麻木。晚上的飯局就不同了。當城市燈光亮起,特別是當餐桌上的餐具被從一層塑料薄膜里打開,熠熠生輝,我們就像醒了過來,徹底清醒了。給我的感覺是,到了這會兒L市人的一天才真正開始。
九十年代下海的人中,有的發財了,有的生意沒做好。后者比如宗斌(正是他邀請我來L市的),就曾經掙過大錢,享受過榮華富貴但最后血本無歸。如今,宗斌的謀生都成了一個問題。幸虧他當年寫詩上的名聲,那些發了財的朋友都樂于幫助他。我到L市的時候,正逢宗斌盤下了一家小酒吧,他的女朋友彭姐負責經營,宗斌的任務則是拉客,就是拉那些發財的朋友過來消費。因此每天晚上的飯局結束后,我們的落腳地點就是宗斌的露露吧。
我們一落座,啤酒至少先上兩打。這還只是開始,喝到深更半夜,平均每人消費一打啤酒也是很正常的事。我們這一桌是宗斌親自帶過來的。坐下后不久,在其他飯局上吃好的朋友也陸續過來了,往往成群結隊。于是就拼桌子,最夸張的時候能拼起七八張小桌子,窄長的一條,如果不是房間的長度有限,還可以繼續拼下去。整個酒吧里就只有這么一桌,客人能坐四五十號。有時候也不拼桌子,大家分頭而坐,酒吧房間里和外面的露天座上都有人在喝酒。也有人拿著啤酒瓶子,到處串來串去。這是露露吧的鼎盛時期,也是它開業后一兩個月時的情況,和我們的詩歌網站的創辦基本是同步的。
那段時間的確很熱鬧,招兵買馬也有了成效。幾個年輕人加入進來,他們一概來自外地,不是L市本地人。但無一例外,他們都熱愛詩歌,聽說過我們(宗斌、朱曉陽或者我)。小伙子們的長處是了解網絡,短處還是窮,謀生是一個問題。于是就吃住都在露露酒吧里。宗斌說了,“只要我有吃的,就餓不著你們。彭姐就是你們的媽媽,負責照顧你們”。年輕人也真是純潔,對下午喝茶、晚上喝酒都興趣不大,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網絡上。露露詩歌網的框架不久就建立起來了。當時網絡上流行的是論壇,因此我們的網站上不僅有電子書,還設立了論壇以及聊天室。最后證明,電子書幾乎無人問津,論壇最為火爆,而聊天室則絕對是一個意外的發現或者說頭號的驚喜。
總之,突然之間,網絡成了一個話題,也成了我們在L市生活的一項重要內容?,F在,晚上的飯局我們不像以前喝得那么多了,宗斌總是惦記著回他的露露吧,惦記著在那兒忙活的幾個小伙子。露露吧最近購置了幾臺電腦,小伙子們在那兒上網。老家伙們也開始紛紛學習電腦。朱曉陽雖然年紀和宗斌相仿,但反應一向很快,電腦打字沒幾天就掌握了,繼而成了露露詩歌網的CEO。他除了管網站,還要管人,管小伙子們的生活以及小伙子們和老家伙之間的溝通。宗斌不同。一開始我提議將刊物辦到網上去,他就持反對意見,這會兒網站啟動,他又滿懷著身不能至的憂慮和恐慌。一天宗斌沒打招呼就提前走了,我問,“老宗怎么了,沒喝多吧?”朱曉陽說,“他沒事,去學習了。”
等我們到了露露吧,看見宗斌正縮在墻角里的一臺電腦前打字。自然沒有連網,他只是在練習,前面的墻上貼著一張兒童用漢語拼音字母表。宗斌叼著一支煙,兩只手各伸出一根手指。他看一眼圖表,敲打一下鍵盤,手指頭能在半空懸上七八秒。那圖表是針對幼兒的,比如e那一格里就畫了一只鵝,i的旁邊畫了一件小衣服,sh就畫了一頭長毛獅子。宗斌的眼睛被香煙熏得瞇成了一條縫,都不知道彈一下煙灰,咬著煙蒂的嘴里發出“惡”“一”“四”之類的怪聲。
我給宗斌的建議是,不需要這么按部就班,找一篇文章或者一首詩,直接敲上去。不知道發音就查字典。宗斌說,“我是L市人,普通話不標準,小時候也沒學過漢語拼音。”
朱曉陽說,“我也是L市人,也沒有學過漢語拼音?!?
在我和朱曉陽的鼓勵下,宗斌不出一周就打字無礙了。但每天晚上的飯局他仍然提前離席,回到露露吧,然后直奔露露詩歌網聊天室。宗斌說露露吧是我們東山再起發動詩歌革命的指揮部,其實并非如此。也就是幾臺電腦成天在那兒開著,幾個小伙子以及宗斌在那兒上網。網站的創建工作已經完成,剩下的只是日常維護,小伙子們把這兒當成免費網吧了。宗斌亦然,沉浸在自家網吧里,對小伙子們也不好過多指責。而且,彭姐也開始上網了。現在我們每次去,都見不到她人。好在都是老朋友,我們就自己去后廚的冰柜里搬啤酒,自己拿杯子、開瓶,結束的時候把錢壓在煙灰缸下面。一次我問宗斌,“彭姐呢?”也不是想讓她招呼我們,只是某種禮節性的問候,彭姐畢竟是宗斌的女朋友。宗斌盯著電腦顯示屏,頭都沒有抬?!霸诤退拇笮l聊天呢。”宗斌說。
“大衛?”
“嗯嗯,彭姐在網戀。”
還有一次彭姐出現了,溜達到我們這一桌,也不是要為我們服務,拿杯子、開瓶什么的,只是一種禮節。我們畢竟是宗斌的哥們兒。宗斌對她說,“你去和大衛聊天吧,去呀,這里沒你什么事。”
宗斌說的應該不是反話,看上去他挺高興的。就像把彭姐支走去聊天,他也更有理由去上網了。
由于宗斌兩口子(雖然沒有結婚,但卻是事實婚姻)無意于經營,露露吧的生意開始走下坡路。我來L市也有兩個多月了,大家待客的熱情也漸漸趨于日常??傮w說來,L市夜生活的氣氛已不像當初那么熱烈。每天下午的牌局照常進行,原本就比較平靜,晚上也一起吃飯,但吃喝的時間卻縮短了。參加者人數銳減,常常只有我、宗斌、朱曉陽和安龍幾個人。如果有外人參加(所謂的外人就是沒有參與搞露露詩歌網的),宗斌會變得非常具有進攻性,問對方說,“你會上網嗎?”如果對方表示不會,便會遭到宗斌無情的嘲諷。宗斌說你就是老土,只知道掙錢,馬上就要被時代拋棄了,死到臨頭還笑得出來。對方一頭霧水。之后宗斌就開始了漫長的規勸和說教。飯桌上只有他一個人在說,被批判者偶爾抗辯一句,宗斌就要發作,和人家打架。這樣的飯局只能是不歡而散。
我認為宗斌是故意的,如此一來他就可以早一點回露露吧上網了。等我們幾個人回到露露吧,氣氛甚是冷清。前來捧場的朋友越來越少,酒吧里常常只有我們一桌。不是四五張小桌拼成的大長桌,而是只有一小桌,并且坐不滿。酒吧里面也沒人服務,無論是彭姐還是小伙子們,都躲在后廚邊上的小房間里上網。
我重點要說的事就發生在這一時期。一天晚上的飯局結束后,我們照例去了露露吧。彭姐和小伙子們自然不在,朱曉陽就自己搬來一箱啤酒,大家坐在小桌邊便喝上了。露露吧的營業場地只有一個房間,大概三十幾平方米,放了七八張小桌子。臨街的窗戶倒是很大,鼎盛時期透過一層玻璃能看見坐在外面喝酒的人,而此刻我們只能看見一些空著的桌椅。我們這一桌也沒有坐滿,只有我、宗斌、朱曉陽和安龍。安龍甚至都沒有坐下就消失了,肯定是去后面找上網的小伙子了。
房間里沒有燈,不是沒有安裝,是壓根兒沒有人想到開燈。外面的街道倒很明亮,通過那扇大窗戶一些燈光照射進來,別有一番情趣。我們就坐在這半明半暗之中,喝著不冷不熱的啤酒(由于彭姐怠工,現在的啤酒都不放冰柜了),一時無話。由于沒有人陪我,宗斌也不好意思馬上就去上網。他大概在懊惱怎么就讓安龍搶了先呢?總之這酒喝得有些無滋無味。其間宗斌幾次起身,去設在外間的吧臺那兒轉悠,并無具體的目的,看上去就像在活動腿腳,準備隨時離開。我一小瓶啤酒還沒有喝完,宗斌就領進來一個人,或者說那人是跟著宗斌進來的。顯然是一位客人,也應該是宗斌他們的朋友。朱曉陽含糊地和那人打了個招呼,并沒有起身。由于宗斌這么一領朱曉陽再一點頭,那人就極其自然地坐到我們這一桌上來了。他的位置逆光,因此自始至終我都沒有看清那家伙的臉。
朱曉陽介紹了那人,我記住了《L市詩刊》這個刊名。當然朱曉陽也說了他的名字,但我沒有刻意去記,似乎是姓孫。姓孫的一身酒氣,應該是剛從飯局上下來轉場來了這里。他抓起桌上的一瓶啤酒就要和我干,我說我不怎么喝酒,還是慢慢喝吧。姓孫的就不樂意了,一連要求了幾次,我不為所動。姓孫的說,“你不就是皮堅嗎?我知道你?!边€沒等我回答,他就一仰脖子把自己手上的那瓶啤酒給干了。放下酒瓶姓孫的說,“你他媽的有什么了不起的!”
這時我的腦子轉開了,這家伙和宗斌、朱曉陽到底是什么關系?熟人,這是肯定的,但熟悉到何種程度就很難說了。是不是朋友?如果是朋友又是哪種程度的朋友?或者說,宗斌他們和此人有什么利害上的牽扯?他是否幫過宗斌的忙,或者是朱曉陽的一個客戶?一瞬間我想得很多,也很全面。再看宗斌和朱曉陽,一概沉默無語,似乎并不覺得發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要不他倆正在一旁靜觀,等待事態的發展?這么想的時候我的表情始終是柔和的,盡量保持住臉上的笑意。“是沒什么了不起?!蔽覙泛呛堑卣f。
“知道就好,你他媽的懂什么!”
“是不懂什么?!蔽艺f。也許把對方當成一個酒鬼,不一般見識,這樣的態度比較合適。
“那我問你一個問題?!毙諏O的盯著我說。
“你問。”
“你懺悔了嗎?”
“懺悔?我干嗎要懺悔?”
“那么多人都懺悔了,你他媽的懺悔了嗎?”
這時宗斌插進來對姓孫的說,“我也問你一個問題,你會不會上網?”
姓孫的愣了幾秒鐘,隨即再次轉向了我。他正要說什么,宗斌罵了一句“你就是一傻×!”罵完就起身離開了。宗斌又一次去了外間的吧臺那兒。他大概是想分散姓孫的注意力,或者不過是在表示這一幕太平常了,不值得再逗留下去。我聽上去卻覺得他們的關系比較深。打是親罵是愛嘛,能這樣罵傻×而對方不回嘴說明了很多問題。沒想到宗斌此舉卻成了某種誘導,“傻×!”姓孫的罵道,“你為什么不懺悔,我說你哪,皮傻×!”
我和姓孫的交情還沒到那份上,能互相罵傻×而無所謂。但我的確毫無憤怒可言,只是覺得再這么鬧下去就沒完沒了了。于是我“嚯”地站了起來,順手抄起剛剛坐過的椅子,做出投擲狀。我知道這把椅子肯定是砸不出去的,朱曉陽肯定會阻擋,如果不是這樣我就不用這一招了。果然,在我站起來的同時,姓孫的和朱曉陽都站了起來,朱曉陽擋在我和姓孫的之間,對我說“這傻×喝大了”?;剡^頭推著姓孫的就往外走。姓孫的大喊大叫,一副要掙脫朱曉陽過來跟我拼命的樣子。這時宗斌也從外間進來了,兩人合力將姓孫的拖了出去。自然是一邊弄姓孫的一邊罵,“你傻×啊,有病呀……喝不起就給老子省省……”我放下手中的椅子,又坐下了。
大概十分鐘后宗斌、朱曉陽回來了,姓孫的終于被他倆弄走了。然后安龍也出現了,三個人就陪著我喝,大有給我壓驚的意思。剛剛缺席的安龍最活躍,慷慨陳詞,他的意思是他不在場,如果在場的話肯定得揍姓孫的一頓?!笆裁础痢镣嬉?,就是欠揍!”宗斌則有點心不在焉,或者說沉悶。也難怪,由于這場風波耽誤他上網已經太久了。朱曉陽似乎有話要說,但由于我在場又像說不出口。我能感覺到三個老朋友之間有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我畢竟是“外人”。因此我喝完杯子里的酒就告辭了。
朱曉陽把我送到門口,囑咐我別往心里去,我說不會的,小事一樁,開酒吧難免會碰見。朱曉陽說,“就是一個小雜毛。”這話我記住了,并且一記就是很多年。
去年我收到一個邀請,去給獲獎的青年詩人頒獎,邀請方是L市的《L市詩刊》。這讓我想起了一些什么。通過微信我旁敲側擊,問負責聯系的小趙還有誰參加。小趙告訴我,因為經費有限,也沒請什么人,除了幾位獲獎的青年詩人就是他們編輯部的人了。外地嘉賓只有一個名額。小趙說,這個獎每年都頒一次,都只請一個嘉賓,自然是在詩歌寫作方面取得了矚目成就且有分量的大家。他暗示我這是一份榮耀。
我回答,我考慮一下,看一下日程,然后給他答復。結束微信私聊后我馬上百度,搜索《L市詩刊》,主要是查尋該雜志的編輯部人員名單?!禠市詩刊》雜志社社長姓邱,就不說了,但主編姓孫,叫孫雪華,這不禁引起了我極大的懷疑。當年那個姓孫的不就是《L市詩刊》的嗎?這么多年下來混成了主編也是合情合理的。之后我又搜孫雪華的照片,終于找到了一張報道有關文學活動的配圖,照片上的孫主編怎么看都像當年向我挑釁的人。于是L市我就不得不去了。
這完全不是一個負氣的問題,只是牽扯到好奇心。這個孫主編是不是那個姓孫的,并不是關鍵。關鍵是,如果他的確就是當年那個姓孫的,為什么會邀請我?也許孫主編是故意的,為當年的行為感到了后悔,想借機向我道歉(邀請本身就是某種道歉)。也有可能,他終于當上了主編,只是想當面炫耀一把。還有一種可能,孫主編早就忘記了當年的事,即使有所記憶也覺得是小事一樁,完全不值得計較。由于工作需要他們要請一位嘉賓,下面的小編輯推薦了我,孫主編也就順水推舟地同意了。如果真是這樣,那孫主編就是一個很大氣而且心胸開闊的人……
然后,我就動身飛往L市。往返費用自然由《L市詩刊》出,他們給我訂的居然是商務艙。從南京到L市不過兩個小時,完全沒有這樣的必要。這說明孫主編對當年的事的確是懷有歉意的,對我的補償業已開始。在寬大的座椅上我放平了身體,閉目沉思,想到兩個有過節的人驀然相遇,會發生一些什么。我如何應對倒在其次,因為理虧的不是我。關鍵是對方會怎么說,開頭第一句說什么?臉上會浮現出怎樣的表情?這之后,才談得上我如何說話和做出什么反應。他會當成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嗎?或者,開門見山,向我抱一下拳——
“老皮,對不起啊,當年得罪了。我也是喝高了,你大人不計小人過。”
我于是就說,“嗨,你如果不提,我早忘記了,多大的事呀,我要是在乎就不來了?!?
他就說,“來得好來得好!這人嘛,不打不相識,當年我們都太年輕了?!?
我說,“是是是,誰都有年輕的時候……”
然后是碰杯,一笑泯恩仇。
一路上我都在想象這次即將到來的見面。就像編寫劇本一樣,準備我的臺詞,也幾易其稿。我設計了不同的開始和結局(一直到一笑泯恩仇),也沒有好好享受一下商務艙,睡上一覺。然后飛機就正點抵達了L市機場。小趙接站,開著他自己的車來接我。我們一路向L市城里而去。
本來我是要先去酒店放下行李的,但由于下班高峰道路擁堵,耽誤了時間,為我接風的晚宴已經到點了。更嚴重的情況是各級領導都已經到場。雖然我說了“不用等我,讓他們開始。”但孫主編回話,“那怎么可以,一定要等,皮大師可是今晚的主賓!”(我們已通過小趙的中轉開始互相對話)。不得已,我只好舍棄了酒店直奔飯店,因此所有在見面前的準備活動都沒有按計劃進行。我沒能洗把臉,換一件襯衫,或者喝口水,提振一下精神,就風塵仆仆地出現在了酒宴上。
好在他們已經開始,并且至少開始已經半個小時了。我拉著行李箱走進一個大包間,但見煙霧騰騰,喧嘩吵鬧聲響成一片。一個高個黑臉的人從主桌上站起來,指示服務員給我挪一個位子,此人定然是孫主編無疑。但從座位的安排看,他并不是這里官最大的。在座的還有社長、主管部門領導以及L市贊助此次活動的商界人士。孫主編一一進行了介紹。自然,我完全記不住,只是挨個點頭握手致意。孫主編沒有介紹他自己,就像我們早就認識了,也的確是早就認識了,否則的話他也不會是這樣反應。孫主編介紹我說,“我們的頒獎嘉賓,唯一的嘉賓,皮堅,皮大師。能請到這個級別的大詩人過來我可是費大勁了!”后一句是睜眼說瞎話,但你也可以理解成是場面上的需要。
我的到來暫時打斷了酒桌上的高談闊論,引起了一點波動,但緊接著,就又恢復了原先熱鬧的氣氛,接上了。其實我更愿意這樣,趕緊埋頭吃東西。我一邊吃一邊想:這算是我們正式見面嗎?也許不算。這是我和此次活動的主辦方見面,和一個集體見面,我和孫主編還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沒有形成狹路相逢,因此不能放松警惕。這時有人向我敬酒,我說我不怎么喝酒,就意思一下,您也隨意。我注意到邊上的孫主編看了我一眼,這大概讓他想起了當初我們相遇的情形。然后場面就有些混亂了,大家相互敬酒,人人都大言不慚,說著肉麻恭維的話。其他桌上的人也舉著酒杯過來串了,敬酒,說大話,絮絮叨叨。酒桌上也分成了一團一伙的,互相之間掰扯著什么似乎無比重要的事,袒露心跡、詛咒發誓、牛逼哄哄……孫主編似乎非常冷靜,我也注意到了他的冷靜,他也注意到了我在注意他。似乎,這包間里保持冷靜的就只有我們兩個人,只有我們兩人在冷眼旁觀。這就形成了某種默契,就像我們是一伙的,是同類人,再加上彼此的座位挨著,因此不得不說點什么。幾乎是同時,我們將臉轉向了對方,四目相對,完全沒有避開的余地。狹路相向的局面就此形成。
我等待著,臉上浮現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堅定但充滿探究。我早就在等待這一刻了,已經預演設想過很多次。孫主編終于扛不住,說了第一句話,他說,“皮堅,我們見過面嗎?”
我的天,這句話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內心震撼,但卻面不改色,我說,“你說呢?”
孫主編說,“我覺得沒見過,這是第一次。當然了,你的照片我見得多了……”
“那就沒見過,我這人記性不好?!?
“我記性還行,我說沒見過,那就是沒見過?!?
我一面佩服這家伙的老道,一面,也禁不住懷疑起自己來了。也許,我真的沒見過這家伙,眼前的孫主編并不是當年那個姓孫的?如果事情真的是這樣,那他又何必問“我們見過面嗎?”既然他的記性像他說的那么好,這么問難道不是多此一舉嗎……但無論如何,這次交鋒以后我們彼此都放松下來。孫主編舉杯向我敬酒,我不禁喝了一大口。很自然地,我說起了在L市的幾個老朋友,首先是宗斌。孫主編并不避諱他認識宗斌,“宗斌呀,”他說,“就是一個傻×,不就是靠網絡嗎,離開網絡他什么也不是,詩寫得就像口水!”
孫主編的眼中幾乎冒出火來,完全失去了剛才的鎮定。他一仰脖子干了手上的啤酒,放下杯子他說,“口水就是唾沫你知不知道?用唾沫寫詩……寫詩得用鮮血!用眼淚!血淚才能造就這個民族的詩魂……這傻×!”后一句仍然是罵宗斌。
再沒有任何疑問了,眼前的孫主編就是當年那個姓孫的。如此具有攻擊性,如此自以為是和突如其來。我們見面不到一小時,說話大概不超過十句,他就開始罵街。當然不是指著鼻子罵我,但也和罵我沒有區別。我已經說了,宗斌是我當年的朋友,他這不是故意的嗎?孫主編大概是想給我一個下馬威吧?
由于不便發作,我轉向了坐在另一邊的一個家伙,主動和他碰杯。孫主編繼續罵不絕口,沖著我所在的方向。雖然現在我是背對孫主編的,但和我碰杯的家伙卻面對著他。孫主編沖著我們兩個人在大罵。和我碰杯的家伙大概職務比孫主編低,滿臉堆笑不停點頭,附和道,“是寫得不行,這慫人我也認識……”
孫主編罵得興起,由宗斌罵到朱曉陽,由朱曉陽罵到安龍。我在L市所有的這些朋友他都認識,所有這些人都令他極為反感。他對他們的憤怒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了,終于逮著了一個機會。面對兩個人的小范圍的謾罵也漸漸地變成了一場講演,酒桌上的很多人都被吸引了。這時敬酒的高潮已經過去,酒宴也已經接近尾聲。
“……都老大不小的了,有五十多了吧,年過半百,不知道掙錢養家,給父母買套房,這他媽的還是人嗎?根本就是人渣!說到底這他媽的就是一個倫理問題……你說《L市詩刊》是你什么?是你母親,就是你媽啊,沒有《L市詩刊》你他媽的這會兒還在地下拱呢!這宗胖子和這朱小瘦子的詩歌處女作不都是在咱這《L市詩刊》發的?俗話說兒不嫌娘丑……網絡,網絡能給你什么?到今天你還不是混得像個癟三,見了老子都要渾身發抖……”
我已記不清晚宴是如何結束的,總之我就到了下榻的酒店,到了酒店的客房。準確地說,我身處客房里的一只大浴缸內,醒來的時候發現一條毛巾正在溫暖的水波里半沉半浮。我嚇了一跳,心想如果我淹死在了浴缸里(我是被一口水嗆醒的),那不就成了一個笑話?趕緊起身,找到浴巾擦干身體,并套上了酒店的睡衣。在一段記憶空白和一場虛驚之后,孫主編的形象又浮現在了我的腦海里。
我準備給朱曉陽打一個電話。
按說我來L市首先要聯系的是這幫朋友,但畢竟快二十年過去了,大家的情況都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宗斌早就不在L市了,去了北京,照孫主編的話說他離不開網絡。從論壇到博客,再從博客到微博,再到微信,宗斌一路走來,如今在搞一個微信公眾號。如今宗斌有自己的公司和團隊,“露露寫詩”擁有上百萬的粉絲,宗斌儼然成了網絡詩歌寫作的頭號教主。他人不在L市。朱曉陽也不在L市,不過動向和宗斌不同,回下面的縣城老家去了。朱曉陽的父母年事已高,朱曉陽發愿要陪他們走完人生的最后幾年,邊寫作邊盡孝。而安龍已經淡出了詩歌圈,自從2001年我們見過以后再也沒有碰到,他在不在L市都不重要了。
我打電話給朱曉陽,主要是想聊一下孫主編的事。電話只響了一下,朱曉陽就接了起來,就像他一直在等這個電話。
我說,“我在L市。”
朱曉陽說,“哦,我在鄉下。”
我說,“我知道,你說過的。你現在方便嗎,我要和你說一件事?!?
朱曉陽說,“方便,老人已經睡了,我在看書?!?
“《L市詩刊》的孫雪華你還記得嗎,現在是《L市詩刊》的主編。”
朱曉陽說,“我知道他?!?
于是我便從頭說起,說了這次來L市的原委以及今天的遭遇,自然還有我不無復雜微妙的心理。對朱曉陽這樣的老朋友我大可以敞開心扉。
“你說完了嗎?”朱曉陽問。
“說完了。”
“孫雪華就是這么一個人,單位里的,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
我說,“我知道。我就是沒想到,他居然會問,‘我們見過面嗎?’什么都想到了,我就是沒想到他會這么說。真是太狡猾、太厲害了!”
然后,我們不禁又說起了當年在露露吧的遭遇,復盤一把。朱曉陽補充了若干細節,關鍵是我走后的那一段,他、安龍和宗斌之間竟然爆發了一場爭吵。朱曉陽說宗斌沒有盡到主人的責任,沒有及時制止姓孫的胡鬧。我是他們請來的客人,又是好哥們兒,那姓孫的是什么人啊,怎么可以任由他胡來?朱曉陽說宗斌被網絡迷住了心竅,不辨東南西北了。宗斌反駁朱曉陽,問他為什么也不制止?他朱曉陽也是皮堅的朋友,況且身兼露露詩歌網的CEO,有義務調節各種糾紛。朱曉陽說這件事和網站無關,發生在酒吧里,而酒吧是他宗斌開的。宗斌則強辯,說露露酒吧和露露詩歌網是一體的,否則為什么名字都叫“露露”呢?朱曉陽說,那還不是應你的要求?安龍則站在朱曉陽一邊,說如果酒吧是他開的,他早就讓姓孫的站著進來躺著出去了??傊齻€人吵得不可開交,當時他們又喝了不少啤酒,是邊喝邊吵的。說到激動處,朱曉陽將手里的杯子往桌上一撴,由于酒精作用力道沒控制好,竟然將杯子給震碎了,碎玻璃扎進手指流了不少血。難怪第二天我見到朱曉陽時他的右手上纏著紗布。記得當時我問朱曉陽,他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手撐在一塊石頭上造成的。
這次復盤使我徹底平靜下來了。我甚至能聽見朱曉陽說話的間隙,手機里傳來的呼呼風聲。這個電話來自偏遠的山區縣城,我想象那里早已是黑燈瞎火。想來朱曉陽怕吵醒父母,是走到院子里去打這個電話的。也許他邊打電話邊看見了滿天星斗。而從我所在的賓館房間看出去則是一片燈海,夜市方向霓虹閃爍,充滿了誘惑。這番景觀也很不錯。
最后,朱曉陽呵呵一笑,將他的幽默發揮到了極致。他說,“不過老皮,你的確認錯人了,當年那家伙叫孫鵬,也不是《L市詩刊》的,而是《L市文藝》的編輯。兩人既不同名,也不在一個單位上班,當然了,一個德性。”
“啊?不可能吧……”
“事實就是這樣,兩人都姓孫,也不能全怪你。”
“真他媽的荒唐,而且……虛無?!?
原載《鐘山》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