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盟部，小五正筆直地站在辦公室門口警戒。梁錚頭也沒回直接去了辦公的書房。里面的內間是沉睡的程曉曉。小五聽著紙頁上寫寫畫畫的沙沙聲，他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通圓，金黃，他突然覺得有一股莫名而久違的幸福感。大家都在一起，都好好的，就跟很久很久之前，在花河的那樣。

真好！

。。。。

晨光微曦，程曉曉被窗外的躁動吵醒。她剛一睜眼，就發覺這里不是花河。昨晚，她是和梁錚在一起，所以，這里大概是他的房間。她檢查一下身上，是昨晚出門那一身，她起身，拿來一旁的披肩，披在肩上。小五聽到動靜，趕緊在門外招呼，“程姐，您睡醒了。還早呢，您晚一會起，再睡一會吧?！?

可困意都被嚇跑了，程曉曉皺著眉，“小五，外面是什么聲音，怎么這么吵？”

“是各家老大來開會，今天的會且有的開，所以就開始的早些，”小五忙解釋著，“程姐，老大昨天說您喜歡吃果子，讓我給您弄些山竹，咱們院子里這棵山竹今年長得好，老大一直讓我防著鳥兒，仔細給您留著呢。我這就去摘些來。早上就能吃了?！?

程曉曉聽到有山竹，就跑了出來，院子的一角果然有棵一抱來粗的山竹，小五見她光著腳出來，忙抱怨她，“鞋子，別光腳啊，讓老大知道又要罵人?！?

“你家老大不是要開會嗎？他怎么有空過來?！背虝詴圆磺樵傅卮┥闲∥逭襾淼膯涡?，眼睛里卻閃著光，“小五，你去爬樹，我在下面看著。你小心點，咱們摘夠了，剩下的就給鳥兒們。果子太多，留著也吃不完?！背虝詴孕Φ脿N爛，“對了，摘下來，咱們挑一籃子好些的，給花河的孩子們送去，他們就是一群饞貓，省的他們自己跑來爬樹，你到時候留個心?！?

小五被那一抹明艷的笑驚住了，忙點點頭。

程曉曉昨晚睡得極深，連老大翻地圖的聲音都沒有吵到，真不知道昨天，老大使了什么法子，才哄得她如此開懷。今天她在盟部醒來，也沒有吵鬧嫌棄，連起床氣也沒見一點，直接就愿意摘果子去。這樣的程曉曉，小五只覺得和以前不一樣了，倒是和很久之前，她剛來花河的時候，更像。

小五咬著一個籃子，利落地上了樹，程曉曉也仰著頭，滿臉期待地等著。一縷淺黃的朝陽照過來，打在高處的樹上，程曉曉便喜歡極了被那束光照亮的那一片果子，小五也隨了她的意，多多選了那一片，撿了大的摘下來。好不容易遇了一個最大的，小五朝下面拇指大的人影喊道，“程姐，這個最大，我給你扔下去，你看好了，落地上也不怕，正好裂了口就可以吃了?！?

程曉曉拍手叫好，然后就眼巴巴地盯著小五。小五摘了那個最大的，朝下面的人顯擺地晃了晃，然后又警告她，“你躲開點，我扔下去嘍。你別盯著果子跑?！毕旅娴娜诉B連點著頭。小五撿了個空隙，一擲而下。

誰知程曉曉偏忘了小五的叮囑，直奔著果子而去。小五嚇得在樹上不敢動一下，眼看果子就要落地，一只大手護住縮著脖子的人，一手伸入高處，穩穩抓住了果子。梁錚冷著臉把果子捏開一個口子，遞給程曉曉，“小五說的都對，怎么你就不肯聽一聽呢？”

程曉曉有些意外，“你不是有要緊的會要開，怎么有空出來了？”

梁錚看著她吃著晶亮的果肉，淡淡地笑笑，“他們都來得早，連早飯也沒吃，我便請他們一起吃點便飯，一會我就過去了。嗓子都要冒煙了，你去給我倒杯水來?！毙∥逡宦牐睦镆贿叞盗R值班的廢物，一邊趕緊勾來籃子，掛在脖子后，急忙忙下來樹。剛下到半截，樹下的兩人誰也沒理會他，已經轉身往書房走了，梁錚牽著身旁人的手，突然漫不經心地轉過身，朝樹上的人警告般地一指，小五看懂了，立馬抱緊樹干，不敢再往下一步。

大約老樹要開花了。真是奇了！

梁錚帶著程曉曉先圍著盟部他的私舍部分走了一圈，然后回到辦公室。見程曉曉手忙腳亂地翻找著茶杯，梁錚也不提醒她，只安靜地看著，她好不容易找到杯子，倒了茶水送過來，梁錚接過杯子，又順勢抓住程曉曉手，“曉曉，開完今天這個會，我下個月就去北面，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程曉曉松開了被禁錮的手，然后退了一步，搖搖頭。

“為什么？你不是說，你想要一些種子，你是專家，隨我去你幫我們挑一些來，不好嗎？”

“你現在是國盟的代理盟長，手下那么多能用的人，弄些種子來，并不難辦。你帶我去，其實，我看得出，你心里其實也是不情愿的，我也不想摻和你和國盟的事，你愿意我安安穩穩地等你回來，我就待在你放心的地方，安安穩穩等你回來。你嘴上愿意我跟你去，其實你也猜出來，我也是不愿意的。對不對?！?

她竟然如此通透了一回，可梁錚卻不舍得她這般通透。北面有她心愛的人，可她卻狠下心不去看，或者為了北面想要的那個結果，她逼著自己不去想，不去擾亂他們所謂的大局?？伤劾锏目鞓穮s那么淺，那么淡，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了。她淡淡地扮演著自己的開心，也不愿意假意騙他。梁錚心里竟然說不出的失落。

“程曉曉，從北面回來，我便不再是代理盟長，既沒有很多錢，也可能蓋不起學校，我們只能吃簡單的白米飯，配著自己種出來的蔬菜，喝自己釀的帶著苦味的果子酒，還得買很貴的汽油和電力。程曉曉，你愿意過那樣的日子嗎？你心甘情愿嗎？”

程曉曉失神般看著屋外的一地陽光，曾經她覺得這里落后，荒蠻，暴力，是她從不曾見過的人間地獄?？蛇@片土地也有一種原始的，壯麗的，幽深的美，讓她莫名間生出一些牽絆，讓她著迷。她收起自己的優越感，一步步，走進這里，走進這里的泥土，種下第一粒種子，做著小小的改變?？粗姞I外的荒地變成碧綠的稻田，看著黑紅的罌粟花，變成了鮮綠的菜園，看到孩子們打上了肝炎疫苗，看著他們拿起牙刷學習刷牙，看到他們吃下祛蛔蟲的糖果，是什么也隨著這一切悄悄在變啊。

如果她走了，她可能會回到從前那個熱鬧的世俗里，在親人的祝福里穿上婚紗，和一個她愛慕的男人結婚，然后守在一個小小的家，在昏黃的燈光下，做好飯菜等著他下班回家，然后這場景重復一百次，一千次，直到她躺進冰冷地病房里，滿身插滿管子，在機器滴滴的聲音中，回顧她短暫的一生。

程曉曉突然低下頭，兩滴滾燙的淚水，滴在她的手背。她擦去手背上那一塊洇漬，該怎么選?。≡趺崔k呢！

讓霍磊看著自己慢慢變成冰冷的尸體嗎？讓霍磊對著自己墓碑上的照片緬懷自己嗎？讓他回到那個自己和他的小家，孤獨地開著燈，再也等不到自己嗎？

程曉曉突然心如刀絞，那種痛，她想一想都覺得是人間至悲至苦，她沒有信心會不會在最后的時光里后悔，她會不會牽掛這里的阿古拉山，會不會回想這里的水深岸狹的花河，會不會覺得她的一生也稱得上璀璨，會不會在最后一刻安詳的流下最后一滴眼淚，或者帶著笑離開。

“梁錚，我要怎么選，我要怎辦才對？我不知道啊。。?！?

梁錚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他趕緊扶住她，抱入懷里，連連安撫，“好好，咱們不想了，你想怎么樣就怎樣，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做什么都是對的，我都拼盡了全力滿足你，愛護你，程曉曉，咱們不怕，你還有我?！?

這一番話，并沒能拂去程曉曉心里的陰云，她哭的驚天動地一般，像了一個被雷雨天被驚嚇得失了魂魄的孩童，終于遇到了救命的稻草。她放肆地發泄自己對死亡的恐懼，如雨季里的洪水，不可阻擋。

一滴滴，一串串的眼淚，落下那張稚嫩的臉頰，落在梁錚的心底，漾起一道道漣漪，連一個聲響都沒有，卻如千軍萬馬，鐵鉦銅戈，激蕩心海！

不知許久，梁錚擦去身上女孩的眼淚，“我還有會，得走了，你吃完果子，好好吃早飯，我讓廚房做了你愛喝的牛肉湯，你喜歡就多喝一點。我晚上再來看你，晚飯也不用等我，困了就睡覺，我在外間辦公，不會吵了你，你安下心住著。缺什么東西就告訴小五，他會幫你置辦好。只是要委屈你，這幾天不能出門，你覺得悶了，就去找小五他們玩?！?

他瑣碎地叮囑她，又伸手撫摸她地臉龐，她瘦了不少，原以為沒有自己，她會過的得更放松，更自在，不想，卻被別人鉆了空子，讓她思念，讓她傷懷。自己真是糊涂，每多為她想一步，就意外地讓她心上多了一份苦。

梁錚松開她，大步走在明亮的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