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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四千五百年

龜婆婆住的房間并不大。

這里是神廟的僻靜角落,很偏僻,宓妃小時候經(jīng)常和姐姐們玩躲貓貓,就經(jīng)常跑到這里面躲著。

她躲在這里,從來沒有被姐姐們抓到過。

最初她還以為是因為這里太過偏僻,后來才知道,這間屋子有些特殊,巫女們并不能隨便進去。

除了她。

她是特別的。

但屋子里沒什么特別的。

就是石案上多了兩尊神像,中間有一個空白的牌位。

她看著石案,眼神已經(jīng)大不相同。

她的神色非常平靜。

如同面對河伯時的平靜。

小小的少女扭過頭,對瑤光輕聲說道:“我和婆婆有些話要說,瑤光你和小雀兒去幫一下蹇修她們,晚上我們一起吃飯,我給你做好吃的。”

“……”

瑤光沉默了會兒。

想起之前靈光一閃的那個猜測,再看到宓妃如今血色盡失的小臉,她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說話。

抱著精衛(wèi),離開了這里。

只留下宓妃,呼吸漸漸急促,眼神一點點銳利起來。

龜婆婆睜著渾濁的老眼。

她面上茫然,實則已經(jīng)猜到發(fā)生了什么。

老太婆在心里用最古老的罵人詞匯,將昊天太子厚厚的戶口本,迅速變成了單薄的一頁。

我囸死你先人!

“姑娘,還有什么事情?”

龜婆婆微微笑了起來。

臉上的皺紋更加蒼老。

宓妃看著她面上的皺紋和滿頭銀發(fā),沉默了許久才問道:“我是誰?”

她想要知道。

自己到底是誰。

或者說,自己的前世到底是誰。

哪怕這個問題,她心里其實已經(jīng)有了答案。

“四千多年前,因為憤怒于東君燒死炎帝長公主,姑娘離開了居住多年的洛河,前往黃河想取回河圖,然后去鈞天找那位東君報仇,我想著,取回河圖是件很輕松的事兒,便沒有跟著去……”

龜婆婆沒有回答宓妃的問題。

她燃起了蜜燭,說起了從前。

“但沒有想到,姑娘居然會大敗而歸,自黃河回來后,她的神魂受了很重的傷,只來得及叮囑我趕緊躲起來,隨即她就將那天一生水的萬劫不壞之身自封于洛書,神魂前往輪回,來修補傷勢。”

“我依言躲了起來,沒多久,河瀆便與東君將洛河翻了個底朝天,他們找到了洛書卻打不開那羲皇圣物,后來東君將洛書扔回河中,沒多久,鈞天就降下神諭,要為洛河另尋河伯作為正祀。”

她嘲諷的笑起來:“從那時開始,我就猜到河瀆想用每年用祩子祭河的辦法,再配合河圖,磨開洛書九宮……那是一個很愚蠢的辦法,但確實很有用,只是需要花費四千五百年的時間。”

洛書數(shù)字本太一下九宮而來,以四十五數(shù)演星斗之象。

而四千五百年。

正是洛書運轉(zhuǎn)完一輪的周期。

“四千五百年對我來說很短,所以那時候我很焦急,于是就跑到昆侖山,請娘娘的朋友西王母出手相助。”

看著龜婆婆越發(fā)佝僂的背影,宓妃就知道昆侖之行的結(jié)果。

“那時節(jié),正是多事之秋。”

“云中君剛死,炎帝帝庭傾巢而出,火云燒遍了半片天空,那些隱居的老家伙們也蠢蠢欲動,天界每天都有天神死去,那位昆侖之主對我說,姑娘去輪回中躲一躲也好。”

龜婆婆的聲音依然平靜,但宓妃能聽出幾分怨憤:“只是我還是擔(dān)心,便用兩家昔年的情分來懇求西王母,請她將姑娘的神魂撈出輪回。”

“沒有成功?”

“是的,她被我說動之時,恰逢崆峒山那位廣成大圣拜訪昆侖。”

龜婆婆嘆息:“他身為當(dāng)世最厲害的畸人之一,聽完我的請求后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說了一聲圣人無為,西王母便息了念頭,讓我在昆侖安心住個四千五百年,到時候姑娘自會歸來。”

“恰巧那時東君上昆侖提親,我便以為西王母已經(jīng)傍上東君,背棄了她與娘娘和姑娘的情分,才一直推托……于是,我就憤而離開了昆侖。”

龜婆婆苦笑道:“可惜,當(dāng)初沒有把廣成子的話聽進去。”

這四千五百年。

她就算什么都不做。

洛神也依舊會歸來。

而她做了這么多,除了多點保障,還承擔(dān)了四千四百四十九條孽債,她這樣的存在自然不會在意這點孽債,但是每每回憶起那些叫自己婆婆的女孩子們,她那顆蒼老的心靈都會一陣抽搐。

“河瀆想用巫女怨念凝滯洛書運轉(zhuǎn),他畏懼姑娘說不定哪天回歸,不敢親身坐鎮(zhèn)洛河,于是就開始物色這洛河的河伯,他相中了赤水水神,那是一只報復(fù)心極強的山魈。”

“我趁那山魈不備,將其擒下,正要威脅他聽從我的安排,卻沒想到這只山魈多年前曾被姑娘救過一命,他愿意幫我遮掩身份。”

“于是,我就以巫祝身份,在這里住了下來,一住就是四千多年。”

宓妃低頭想了很久:“所以,河祭本來就沒有必要。”

龜婆婆憐惜的看著她:“對于我和河伯來說本就沒有必要,但為了讓姑娘能夠順利歸來,不出紕漏,不惹河瀆的懷疑,我也只能這么做。”

宓妃知道這聲姑娘并非是在叫自己,終于有些傷心。

她抬起頭,問出了最初的問題:“那么,我是誰?”

她是誰?

她是被巫女從洛河中撿到的棄嬰。

她是神廟里最受婆婆寵愛的祩子。

她是赤著一雙小腳,在宛丘城中走來走去的活潑女孩。

她是躺在竹筏上,隨著水流漂于洛河之上的好吃懶狗。

“我就是那位洛神的轉(zhuǎn)世?”

這個問題太過直接。

就算龜婆婆早有準(zhǔn)備,此刻也沉默了下去。

良久后她緩緩開口:“當(dāng)初,阿秀從洛河水上撿到了你,說你被一朵很大的睡蓮?fù)兄乙詾槟阒皇且粋€被遺棄的神裔。”

阿秀,是曾經(jīng)的神廟祩子,也是最疼愛宓妃的姐姐。

就在她沉入洛河的那一年,宓妃偷聽到了所謂洛河河祭的真面目。

“你慢慢長大,你越來越聰穎,比你的姐姐們聰明太多。”

“旁人要參悟數(shù)十年才學(xué)得皮毛的九宮術(shù)算,你看幾眼就能學(xué)會,還有那讓巧匠們羨慕不已的靈巧雙手……你仿佛集合了兩位老主人的所有優(yōu)點。”

宓妃沉默不語。

她其實也知道,自己有多么的特殊。

龜婆婆慢吞吞的話語里,終于有了感慨的味道:“那天我剛剛送走了阿秀,就在這里,我跟洛用說了一會兒話,我知道你就在外面偷聽,只是沒想到你會暴怒的沖進來質(zhì)問我們,那一刻我看到了你眼里的洛書虛影,那一刻,洛用差點被嚇出山魈真身,從那時起,我就確定了……”

她看著宓妃。

解脫的微笑。

“您就是姑娘。”

房間里再次安靜了下去。

石案上,蜜燭的微光微微搖曳,將那張空白牌位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

宓妃的精神今天受到了太大沖擊,剛才得到的明確回答,更是讓她的意識如風(fēng)箏那樣有些恍惚。

恍惚中,她注意到兩尊神像有些變化。

洛神……

不,她上輩子的父母。

那倆神像此刻的神色,好像是在憋笑,又似乎有些無奈。

那種表情,就似乎是看著自家孩子在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煩惱糾結(jié),不由覺得好笑。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宓妃從恍惚中回過神:“我記得,當(dāng)時那河伯想殺我。”

“他并沒有認(rèn)出來您是誰,最多以為是神裔或者天神轉(zhuǎn)世,我誆騙他您是玄天天神轉(zhuǎn)世,是四千五百位祭品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個,他不會殺您。”

“為什么要誆騙他?”

“以我對洛用的了解,他對曾經(jīng)的您抱有極為扭曲的執(zhí)念,并非是單純的報恩,我不能不防備他。”

宓妃小臉上滿是漠然:“那剛才為什么不直接殺了他,反正都跟勞什子河瀆神君撕破了臉皮,你還等什么?”

她可以不介意自己是誰的轉(zhuǎn)世。

但她很介意姐姐們是誰害死的。

三個元兇。

一個是天界神君,很強大很厲害很可怕。

一個是收養(yǎng)她,養(yǎng)育了她十多年的至親。

所以她自然而然,把所有的怨念集中在最后一個兇手身上。

她有點欺軟怕硬,不講道理。

龜婆婆搖搖頭:“他有底牌,您聽過赤水的傳聞嗎?曾經(jīng)那條生機盎然的赤水,變成了如今的死水,就是因為洛用憑借赤水水神的神格,將一水之生機全部獻祭。”

“所以?”

“姑娘如果回來后看到滿是死水的洛河,會很傷心。”

宓妃沉默了。

她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有點想笑,覺得自己的命運真的很他媽可笑,充滿了喜感,以至于連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她盯著伏羲與女媧的神像看了很長時間,眼神有些空洞,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那……如果我不愿意當(dāng)最后的祭品,我不想做什么洛神,你會怎么辦?”

龜婆婆痛苦的閉上眼睛。

沒有回答。

但這就是回答。

宓妃也痛苦的閉上眼睛,然后睜開,那雙眼睛干凈得讓人心悸,又倔強得不肯有一點淚光。

房間里最后一次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沉默的最后,是少女充滿了決意的回答。

“你養(yǎng)了我十多年,我要報答你,自然要如你所愿,這是報恩。”

“姐姐們也不能白死,我變成洛神后,第一個殺的就是河伯,這是報仇。”

宓妃沒有再看龜婆婆。

她轉(zhuǎn)身走出了了房間。

外面陽光明媚,她的心里卻滿是冰雪。

但就在這一刻,她就感覺自己被一只溫暖的小手抓住。

“!!!”

失魂落魄的嬌小身體,被人拉著,不由自主的朝外面飛掠而去。

耳邊響起瑤光低沉的聲音。

“我們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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