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戰
霍光廢帝:大司馬大將軍的反噬
一、參賽的代價
這一戰雖然名字叫作“霍光廢帝”,其實有兩個主角。一個是霍大人,一個是冤死的太子劉據的后人,宣帝劉病已。
這兩個人如宗師般地向我們展示了,當你勢不如人時,你就要一直忍耐、等待,哪怕最終靠死神幫忙贏得了比賽。
這真的不丟人。
在一些魔鬼賽道,通關的唯一方法,就是慢慢地推著車走。
你可能會說,人生苦短,我這一輩子都選擇裝可憐了,那我這輩子活得有啥勁啊?
這是個很好的反問,這個時代的偉大之處就是給予了每個人不同的機會和選擇的權利。
在某些特殊領域,確實不值得蹉跎一生去拼一個很可能竹籃打水的未來。
人這一輩子,離開時覺得自己這輩子值了,那就沒白投胎走這一回。
但如果說,你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某些特殊的領域,某些容錯率極低,贏者通吃一切,敗者尸骨無存的領域,你就要接受這些特殊領域的規則,比如說選擇參與“權力的游戲”。
在“下水”的第一天你就要告訴自己:這輩子很有可能忍到最后,也忍不出個好未來,但為了看看自己是否命里帶劇本,這個代價我認了!放棄快意恩仇,扔掉花團錦簇,拋舍天倫之樂,我就為了最終賭一把命運的輪盤!那么,你就必須忍耐那些你暫時,甚至終身都根本不可能打贏的對手。
任何違反忍耐鐵律的參賽者,最終都將受到殘酷的懲罰。
武帝死后,霍光正式接受漢武帝遺詔封大司馬大將軍,為漢昭帝劉弗陵的首席輔政大臣,與車騎將軍金日磾、左將軍上官桀、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五人共同輔佐朝政。
從此,霍光掌握了漢朝朝廷的最高權力。“帝年八歲,政事一決于光”。
武帝沒有想到,他破壞了權力的結構,他將二元的皇帝與丞相間的平衡關系打破后,卻出現了大司馬大將軍這種權力怪獸。
誰也不會逃脫歷史車輪的因果碾壓,哪怕你是千古一帝。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武帝退場后,西漢的最后兩場收官之戰,沒有鐵馬金戈,但冷酷血腥并不亞于真的戰爭。
這兩戰,是頂級的權力之戰,是“權力的游戲”能達到的最巔峰級別!
兩個頂級權臣紛紛展現了在權力游戲中,一個“外人”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
現在這個“外人”達到的境界是:你是皇帝怎么了?不上道我就廢了你!
當年的平陽府小辦事員霍仲孺,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極其罕見的一位父親,他的兩個兒子分別從一武一文兩個方面,各自坐到了中國歷史上排名前十的位置。
私生子霍去病,雖然二十三歲就過早地離開了大漢百姓,但絲毫不妨礙他在中國軍界的歷史排位,能夠輕松排在前十名。我在前幾章很詳細地介紹過這位少年將軍,他宛如白起再世以殺星下界的姿態,成了匈奴這個民族的夢魘,一生未逢一敗的他和他舅舅兩個人將曾經的東方第一軍事強國徹底“零落成泥碾作塵”。
正根霍光,比他這位哥哥更了不得。
很多人質疑,霍去病要比他這個弟弟厲害多了,名氣也大多了,為啥弟弟比哥哥更了不得?
這是一個權力的“當量”問題。
哥哥是原子彈,弟弟是氫彈。
霍光成了中國歷史上,尤其是在“天命”概念下,第一個在皇權政治中做到了極致的文官。而且他所達到的極致,并非簡單的外戚把控朝政這么簡單,他也為后世的所有文官們做了一個模板。
權臣極致,不過霍光。
權臣善終,不過霍光。
權臣家族結局,大抵不過霍光。
一旦走上了獨攬權柄的道路,平安著陸的可能性就幾乎為零了,你只能在這條到不了終點的無間道路上,不停地往前走。只要上了這條路,就再也不能回頭了!
霍光的人生之路,也無意間給了后面出場的那位感動大漢的道德模范,帶來巨大的思考與啟發。
極致的權力也意味著極致的責任,這句話穿越千年放之四海而皆準。
我們印象中的那些權臣外戚們大多是不干事的,而且還壞事。但霍光干事,要知道武帝這位爺留下的爛攤子,并非誰都能接得住的。霍光除了權臣的符號外,其實他還是個頂級的能臣。
只不過因為他干過“廢帝”這件驚世駭俗的事情,所以就被淹沒了。這件事對于霍光的身后名是一個巨大的污點,霍光成了后世皇帝時刻提醒自己的“危險代號”,比如明朝的萬歷皇帝小時候不好好讀書時,他媽媽就打開一本書,翻到的內容“很湊巧”就是《霍光傳》,小萬歷一想起張居正,馬上就老實了。
這個符號并不好,所以幾千年下來,霍光的口碑自然也就上不去。
不過,客觀來說,這個人是大漢帝國的忠臣、能臣,甚至可謂是救世之臣,沒有他就開創不了西漢中后期的“昭宣之治”。
武帝輪臺罪己后,說轉變國策就能轉變國策的嗎?
武帝剛駕崩,蜀地就有二十二邑三萬戶反,積攢了五十年的民怨,你怎么平息這股怒氣?
讓我們看看這位弄權的名臣,是怎樣煉成的吧!
公元前119年,橫掃了漠北,封狼居胥的霍去病在得勝回朝時,將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帶走了,這個自小背負著私生子稱號的大殺星,對于從未盡過義務的父親一家卻有著莫名的好感。有時候就是這樣,你把這樣的大人物生下來,就已經完成了老天給你的使命了,這就是大功一件,沖這個誰都得高看你一眼。
霍去病不僅給心驚膽戰的父親置辦了田產,還對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小霍光疼愛有加,先是把弟弟安置在了自己的帳下做郎官,后來又提拔為諸曹侍中,參謀軍事,然后年紀輕輕的霍光又做了武帝的奉車都尉。
這個官是干啥的呢?出則奉車,入侍左右,負責保衛漢武大帝的安全。
十幾歲的孩子,自己都保護不了,還保護武帝?
其實這就好比內供職位,專門用來儲備干部的。霍去病給自己弟弟安排的這個職位,特別花心思。
這個官有點類似于貼身保鏢和隨行秘書,天天在皇帝的身邊歷練,既長本事,又混臉熟,無論在哪個朝代都是上升的“火箭通道”。不過武帝一朝,這種“火箭通道”卻特別容易爆炸,幾乎沒有幾個能最終順利竄出大氣層的。原因無他,主子不好惹,而且他們所處的時代,用句現在比較時髦的話講:是千年未有的大變局。
武帝為了自己的豐功偉績搞出的那一系列奠定后世統治框架的改革,之前誰都沒見過,打下來的這么大的江山,誰也都沒統治過,如此大的全民戰爭,誰也沒組織過,武帝的征途比秦滅六國時要更加復雜與艱難。
因為步兵打步兵和騎兵打騎兵完全是兩個維度,這就好比陸軍的花費是海軍的零頭,一輛法拉利頂三萬輛自行車。大量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改變,眼花繚亂的各種經濟改革,無處不在的復雜民生考驗,在這種誰也沒干過的情況下,大量的錯誤等著你犯,再加上武帝脾氣不好,很容易就完蛋了。武帝的尚書臺中,能人像走馬燈般的你方唱罷我登場。
霍光這個十幾歲的孩子,除了他有個“過硬”的哥哥以外,剩下的什么都不過硬,每天身處武帝的決策圈,看著全天下形形色色的各行業人尖子,霍光謹小慎微地觀察與成長著。
伴君如伴虎,更何況伴的這只還是基因突變的老虎。
他們霍家似乎每個人都是帶著歷史使命的,干完活就下場。
霍光他爹的歷史任務就是生出他們哥倆,他哥哥的歷史任務就是打殘匈奴民族,然后再引出他。
霍光的后臺,僅僅硬了兩年。誰也沒有想到,英武雄壯的霍去病這么早就走了。
武帝很悲痛,將他的墓安在了自己墓的邊上,還修成了祁連山的形狀,愛屋及烏,武帝對他的這個弟弟也高看一眼。
哥哥的死讓霍光徹底明白了,現在他只能靠自己了,他沒有任何軟弱的理由和犯錯的資本了,趁著大老虎對自己哥哥還有點兒熱乎勁兒,他要加速成長。
霍光在這千年變局的旋渦中心,摸索出了一種幾乎是唯一可行的成長策略——機械般的精準謹慎。
和諸多皇帝不同,武帝的身邊全都是帝國大才,一般人是進不了核心圈子的。為了留在這個圈子里,霍光漸漸地進化成了沉穩如水、干事細致、言語得當、舉止有分寸的頂級秘書。
霍光精準謹慎到了什么程度呢?
每次出入宮門,上下殿階,停哪走哪都有固定的位置,每次落步的地方連尺寸都不差。
這個十幾歲的孩子就這樣陪伴了武帝的后半生,三十年的朝夕相處下,霍光居然從未做過一件讓武帝指責批評的事。
霍光也創造了一個記錄,就是武帝一朝平安生產無事故的超長待機第一人。霍光的這份謹慎與能干,最終打動了武帝。
霍光這輩子,從來沒有多余動作,每一步動作,高效、節能、謹慎,基本上全都有他的意義。
接下來他的所有政治舉措,都值得我們反復品味。
武帝在做最終決定前,命人畫了一張《周公負成王朝諸侯》的圖,并賜給霍光。
這張圖大有來頭,當年周公代替年幼的成王執政,成王長大后,周公還政成王。霍光自然明白這是啥意思,領導在透露兩件事:
第一,我要立少子劉弗陵。
第二,你要做輔政的“周公”。
意思雖然明擺在那里了,但到了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春天武帝在五柞宮病重的時候,霍光仍然大哭著問武帝:“您要是真不行了,誰能繼承大統?”
武帝問:“你沒明白我賜你那幅畫的意思?立少子,你行周公之事。”
皇權的交接過程,就好比研制炸藥的試驗室,存在著巨大的能量與變數,武帝還有很多兒子。
你的那幅畫可以是“周公輔成王”,也可以被解讀成“大爺帶孫子”。
政治聲望必須得由前任一把手親自說出來。
其實這也是武帝的最后一次試探,他想看看霍光看到這幅畫后的反應。如果你大手一拍:放心,走您的吧!小不點兒我一定好好帶!武帝一定會奮起最后的余烈,帶他到地下繼續給自己當秘書。
霍光讓武帝親口說出合法性的時候,還連削帶打地將自己最大的競爭對手金日磾給擠下去了。
霍光頓首讓道:“臣不如金日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