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章

約瑟夫·吉本拉特先生,中間商兼代理人,相較于這座城市里的其他男性居民,他并沒有任何鶴立雞群或者特立獨行之處。他跟他們一樣,擁有結實、健康的體形,做生意的本事馬馬虎虎,以一種真誠的、發自內心的景仰態度來看待金錢。此外,他有一座帶小花園的獨棟小屋,在墓園內有一小塊家族墓地,有一份多少算是開明的、約束力不強的虔信,對上帝和當局予以適當尊重,對維持小市民階層體面所必須遵循的那套鐵律盲目服從。他喝酒貪杯,但從未醉過。他總是會順手做些不能算是完全合法合規的生意,卻又從來沒有超出法規正式允許的界限。比自己窮的人,他罵他們是餓死鬼;比自己富的人,他又罵他們亂吹牛。他是市民協會的成員,每周五參加在“老鷹”酒館舉辦的九柱戲比賽[1],此外,每個烘焙日[2]、每次做燉菜和屠夫湯[3]也少不了他。他在工作時抽便宜的雪茄煙,唯有在晚飯后和星期天才改抽更高級的香煙。

他的精神生活是市儈型的。即便真的擁有那么一丁點兒真性情,上面也早就落滿了灰塵,除了傳統粗暴的家庭觀念,對自己兒子所懷有的驕傲之心,以及偶爾向窮人施以小恩小惠之外,幾乎就沒別的了。他心智方面的稟賦沒有超出與生俱來且嚴重受限的“處世精明”與“長于算計”這兩者所囊括的范疇。他的閱讀領域僅限于報紙。至于滿足文藝欣賞方面的需求嘛,一年一度的市民協會業余愛好者會演,再穿插著參觀一次馬戲團,就足夠了。

他大可以跟自己的隨便哪位鄰居互換名字和住所,當前情況也不會發生任何變化。在他內心最深處,對任何一種超凡脫俗的力量與品格都保持著不信任態度,對任何不同尋常、更加自由、更顯精細、志存高遠的事物都存在著由忌妒之心催生而出的本能敵意—這座城市里其他家庭所有的父親們也并無二致。

關于他的事情已經講得夠多了。倘若想要描繪出這種淺薄的生活,及其無意識下所釀成的悲劇,唯有思想深刻的諷刺家方能勝任。不過,這男人膝下有一獨子,他才是我們眼下打算談論的對象。

漢斯·吉本拉特無疑是個頗具天賦的孩子,關于這點,只消看看他跟其他孩子們在一起時,表現得多么機敏伶俐、多么卓爾不群,馬上就一清二楚。在這座小小的黑森林寨子[4]里,還從來沒有出現過像這樣的一號人物—視野和影響力能夠超越周遭環境桎梏的能人,此地還從未誕生過。天知道這孩子是從哪里得到那雙嚴肅認真的眼眸、那方聰穎睿智的額頭、那套溫文爾雅的步態的,或許是來自他的母親?不過,她已去世多年,除了總是病懨懨、愁眉苦臉之外,在她生前并沒有人留意到她身上有什么特別之處。至于他父親,更是連考慮都不用考慮。如此看來,來自上界的神秘火花恐怕真的蹦進了這座年代悠久的寨子里,在它長達八九個世紀[5]的歷史中,曾經涌現出那么多能干的居民,但還從來沒有誕生過哪怕一位天賦異稟之人或者說天才。

隨便找一位受過現代學術訓練、水準優異的觀察家,恐怕都會留意到這個家庭里體弱多病的母親,繼而將她與某種神秘的家學淵源聯系到一起。如此一來,可能就會將漢斯·吉本拉特在智識方面的天賦異稟,描述為家族中新崛起的退化征兆。好在這座鎮子尚算幸運,沒有窩藏這類麻煩人物,只有少數官員,以及學校里比較年輕聰敏的老師們,才有機會通過報刊上登載的相關文章,對所謂“現代人”的存在產生些許似是而非的了解。即使完全不知道查拉圖斯特拉的論述[6],也仍然可以在鎮上過舒坦日子,被視為受過教育、很有教養的紳士;婚姻關系堅如磐石,而且往往都很幸福;總體而言,大家的生活還是保持著無可救藥的老派習俗。在那些熱心的、相對富裕的市民們當中,其中一部分在過去二十年里,實現了從手工業者到工廠主的轉變,他們會在官員們面前脫下帽子致意,想方設法與他們交際,但在自己這幫人中間,卻總在嘲諷這些當官的是幫活脫脫的餓死鬼,是綁在寫字臺上的奴隸。奇怪的是,盡管總是在背地里罵當官的,他們這幫人卻沒什么雄心壯志,無非都想讓自己的兒子好好學習,長大了通過考試成為公務員。不幸的是,最終這份期冀總會蛻變為無法實現的美好夢想,因為他們的后代往往天資駑鈍,讀拉丁語學校十分吃力,反復留級,才能熬到畢業。

漢斯·吉本拉特的才華毋庸置疑。老師、校長、鄰居、小鎮牧師、學校的同學……每個人都承認,這男孩擁有極為聰明的腦袋瓜兒,是個出類拔萃的天才。如此這般,他的未來道路早早就被確定了下來。因為在施瓦本地區[7],在父母相對富裕的前提下,有天賦的男孩只有一條狹窄的道路可走:通過州級考試進入神學院預備班,神學院預備班畢業后進入圖賓根神學院[8],接下來再從那里走上大學講壇,或者進入大教堂履行神職。年復一年,每年都有三四打小鎮居民的兒子踏上這條穩妥又安全的道路。這些剛剛受過堅信禮[9]的學生,因為太過用功,乃至于勞累過度,身體看起來很是羸弱。他們在國家的資助下,在人文知識的各個領域內遨游,八年或者九年之后,正式開啟他們漫長人生旅途的第二部分—通常而言,是年歲漫長得多的一部分—在這部分旅途中,他們理應知恩圖報,為自己之前享受到的優質教育,好好回報國家。

幾周之后,此地即將再次舉行“州級考試”。這是一年一度百牲大祭[10]的別稱,在這場大型活動中,“國家”將會悉心挑選來自全國的才智花朵。在此期間,來自小鎮和村莊的無數家庭,他們的嘆息、祈禱和宏愿,都將指向州首府斯圖加特,因為州級考試就在首府的懷抱中進行。

漢斯·吉本拉特是這座小鎮中將要被派去參加這場激烈角逐的唯一候選人。榮譽是巨大的,但絕不是唾手可得。學校的課程每天都要持續到下午四點,在此之后是校長親自負責傳授的、額外的希臘語課程。傍晚六點,鎮上那位好心的牧師要給他開拉丁語和神學的小灶,每周兩次,晚飯后還要到數學老師那里補習一小時。在希臘語中,除了不規則動詞的時態之外,主要看重由不變詞[11]來加以表達的千變萬化的句子組合;在拉丁語中,重要的是要有清晰簡潔的文體風格,特別是要了解許多詩律學上的細微差別;在數學中,重點在于復雜的比例運算法則。正如老師經常強調的那樣,這些東西對以后的學習和生活似乎沒有任何價值可言,但這其實只是表面上的結論。實際上,它們非常重要,甚至比一些主要科目更重要,因為它們可以培養一個人的邏輯能力,是所有明晰、清醒和有效思維的基礎。

除此之外,為了避免精神上出現超負荷現象,同時為避免在單純的智力訓練中忽略美德方面的培養,令心靈之花不知不覺地枯萎,漢斯被學校允許在每天早上開課前一小時去參加堅信禮課程。那里使用的是布倫茨[12]的慕道書[13],在對神學知識問答的刺激性記憶和背誦中,宗教生活的清新氣息得以滲入年輕的靈魂。不幸的是,少年主動放棄了每天這一小段可以讓自己精神得以凈化的時間,從而失去了對應的祝福。因為他偷偷將小抄藏進了自己的慕道書里,小抄內容包括希臘語和拉丁語詞匯,以及數學習題,在清晨,這整整一個小時的時間中,其實都被這些世俗學問占據。但至少他的良知還沒有鈍化到無法持續體會一種令自己感到無比恐慌的不確定感,以及某種微弱焦慮感的地步。每當教長[14]走近他,甚至叫他名字時,他的身體都會因膽怯而顫抖,一旦不得不回答問題時,額頭上就會冒汗,心臟也跟著狂跳。盡管如此,他所給出的回答卻是無可挑剔的,甚至在發音上也是如此,教長對此感到非常滿意。

白天的時候,寫作、背誦、復習、預習的作業,一節課接著一節課地在累積,然后,到了晚上,漢斯到了家里,在溫馨燈火籠罩下,這些作業總算能夠逐一完成。寫作業本身就需要安靜的環境,所以,漢斯也幸好能夠被家庭的安寧氛圍所環繞,班主任將之歸結為一種特別重要且有益的影響。回家寫作業一事,周二和周六晚上,通常持續到十點左右就停止,但在其他日子里會一直持續到深夜十一二點,偶爾甚至還會更晚。他父親對過度消耗燈油的現狀雖然表現得挺反感,但對他能夠在家用功學習,其實始終是感到開心且自豪的。對于占據了我們生活七分之一的星期天,如果這天恰好有閑暇時間,大家則強烈建議他閱讀一些在學校里沒有讀過的作家的作品,除此之外,還要好好復習各種外語的語法。

“當然要有節制!有節制!每周外出散步一兩趟是很必要的,而且有奇效。如果天氣好,你還可以把書帶到戶外去—這時你就會發現,在戶外的新鮮空氣中學習是多么容易,多么開心。記住,散步的關鍵就是要抬起頭來!”

于是,漢斯就盡可能地抬起頭來散步,自那時起,他把散步也當成了學習,頂著一張無比疲憊的臉,睜著黑眼圈嚴重的雙眼,一言不發、表情驚恐地走來走去。

“您覺得漢斯怎么樣?他會通過州級考試的,不是嗎?”班主任有次問了校長這個問題。

“他會的,會過的,”校長頗為高興地回應道,“他是非常聰慧的好苗子。您只需要瞧一瞧他那副模樣就知道—他看起來簡直超凡入圣了。”

在最后八天時間里,超凡入圣的特征已經變得非常明顯。男孩俊俏而稚嫩的臉龐上,兩側眼窩深陷,眼神飄忽不定,瞳孔中燃燒著晦暗的光芒;俊朗的額頭上遍布著細小的皺紋,時不時抽動一下,足以揭示精神上的富足;本就瘦弱不堪的胳膊和雙手,如今疲軟無力地耷拉下來,令人不由得聯想起波提切利[15]筆下的畫作。

時候到了。明天一大早,他將跟父親一道,啟程前往斯圖加特,在那里展示他是否有資格進入神學院預備班那道狹窄的大門。他專門去找校長辭行。“今天晚上,”最后關頭,眼前這位令人敬畏的學校統治者反而用從來沒有過的溫和語氣對他說道,“你可不能再學習了,你必須向我保證這點。明天,當你抵達斯圖加特時,必須保持精神十足的勁頭。今晚先去散一個小時的步,然后按時上床睡覺。年輕人必須得有充足的睡眠才行。”

漢斯對于自己能夠從校長那里收獲如此之多的善意,而不是一大堆可怕的訓誡感到驚訝,走出校舍時,他踏踏實實地松了口氣。高大的基希貝格菩提樹[16]在午后炎熱的陽光下爍爍發光,集市廣場上的兩座大噴泉不斷濺起水花,一閃一閃地晃眼,越過高低錯落的屋頂那不規則線條的上方,朝著遠方眺望,可以看見一片藍黑色的冷杉樹叢。男孩覺得自己似乎好久沒有看到這樣的一番景象了,此時此刻,眼前一切在他看來全都顯得異常美麗,誘惑力十足。他感到些許頭痛,好在今天已不需要再去學習些什么了。

他慢慢走過集市廣場,途經老市政廳,穿過集市小巷,經過刀匠工坊,來到了那座老橋上。他在那里來來回回閑逛了一會兒,最后在寬闊的護欄上坐了下來。幾個星期以來,幾個月以來,他每天都要經過這座橋四趟,卻從來不曾留意過橋邊那座哥特式小教堂,也沒有特意去瞧一眼橋下這條河,沒有去看那道水閘、堤堰和磨坊,甚至沒有去看那片可以下河游泳的草地,沒有去看被垂柳覆蓋的河岸。岸邊,制革用的晾曬場一個緊挨著一個。河水悄無聲息地流淌著,水面波瀾不驚,靜得像個湖泊,柳枝彎彎,一直垂到水里。

此時此刻,他驀地憶起了往事,回想起自己曾經在這里度過了多少個半天、多少個整天。過去他經常在這條河里游泳、潛水、劃船和釣魚。噢,釣魚!他也幾乎忘掉了自己的這一愛好。去年,因為要參加考試,大家禁止他繼續釣魚,當時他哭得多傷心。釣魚!這是在學校苦讀的那些漫長歲月里最美好的事情了。站在稀疏的柳蔭之下,水流經過磨坊和堤堰的淙淙聲近在咫尺,水面深邃而平靜。數不盡的粼粼波光,長長的魚竿輕微搖晃,咬餌和拉竿時的激動,以及最后—終于將一條渾身涼沁沁、體態肥碩、活蹦亂跳的魚兒緊緊握在了手里,可真是種難以形容的快樂!

他從河里釣出過許多條肥美的鯉魚,也釣出過鯪魚和鲃魚,還有美味的丁鯛,以及一些體形很小、相當罕見的、顏色漂亮的小魚。他就坐在那里,凝望著對岸,望了很長時間,目光落在緊挨河岸的一處綠色角落里,不由得思緒萬千,仿佛有千萬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慮涌上心頭。此時此刻,他忽而覺得美好、自由、奔放的少年時代,那些快樂的日子已被遠遠拋在了身后,已經那么遙遠,遠到遙不可及了。他條件反射般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小塊面包,將它一點兒一點兒掰開,捏成大大小小的球狀,扔進水里,看著它們沉下去,被魚兒銜走、吃掉。最先游過來的是體形極小的“落金”[17]和鳊魚[18],它們先是迫不及待地吞噬小塊的面包球,隨后又用一張一合的魚唇將大塊的面包球咬得坑坑洼洼,好像還沒有吃飽。接下來,有一條體形較大的鯪魚緩慢而謹慎地接近,它的背部寬大,顏色烏黑,只隱約看得見一圈輪廓,很難與河水的底色區分開來。鯪魚故意繞開那些逐漸下沉的面包球,轉著圈兒尋找機會,然后稍微晃一下身子,讓它消失在自己突然張開的圓口中。溫暖潮濕的氣流,自慵懶的河面向上蒸騰,幾朵耀目的云彩,影影綽綽地照映在綠水間,圓鋸在磨坊里呻吟,堤堰上的兩處洞口,水流看起來很清涼,激蕩出低沉的沖擊聲。這時,男孩想起了不久之前舉行堅信禮的那個星期天。那一天,儀式現場的氣氛莊嚴肅穆,參加儀式的人們沉浸在感動之中。哪承想,在如此環境渲染下,他竟在心里默背希臘語動詞。最近他經常走神,在本來該做正事的時候思考其他事情,哪怕在學校里上課時,他也沒有認真聽講,反而總是在思考過去已經發生的事情,或者未來將會發生的事情。不管怎樣,考試應該還是能順利通過的!

他心不在焉地從護欄上站起身來,忽而感到有些無所適從,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里去。這時,一只強而有力的手突然從后面抓住了他的一側肩膀,有個男人沖著他說話了,聲音很和善,但他還是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

“你好[19],漢斯,跟我一起走一小段路,可以嗎?”

開口的是鞋匠師傅弗萊格,漢斯以前時不時地就會到他家里去,同他閑聊,消磨晚上的閑暇時間,但眼下已經很久沒這樣了。于是,漢斯便跟他一起走,看起來似乎正在用心聆聽這位忠心耿耿的虔信派[20]教徒講話,實際上卻沒有真正注意他具體在講些什么。弗萊格談到了考試,祝男孩好運,試圖鼓勵他,但他講這番話的最終目的卻是引出這樣一種觀點,即認為這類考試只是外在的、偶發的現象。縱使失敗,也根本稱不上恥辱。失敗可能發生在最優秀的人身上,假如失敗真的發生在了他的身上,那么他就應該記住,上帝為世間的每個靈魂都安排好了他打算實施的特殊意圖,上帝自會引導每個靈魂走自己該走的路。

漢斯對眼前的弗萊格并不能做到完全問心無愧。盡管漢斯對弗萊格本人和他那自信的、胸有成竹的天性感到非常敬佩,但他也聽過許多關于虔信派教徒的笑話—每當他們講這類笑話時,他都跟著笑了,可這往往違背了他本人的意愿,因為他跟弗萊格有過不少接觸,對虔信派有著更好的判斷,知道這些笑話其實都是無中生有;除此之外,他也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因為一段時間以來,由于這位鞋匠師傅總是向他提出很尖銳的問題,他感到無所適從,所以幾乎可以說是有些害怕地刻意避開了他。自從漢斯在學校里成為老師們的驕傲之后,他自己也開始變得有些傲慢起來,可自那以后,弗萊格師傅就總是用很奇怪的態度來對待他,總想打擊他。誠然,這樣做其實也是出于好意,無非是想要剔除男孩身上不恰當的傲氣,但結果卻不甚理想,反而令原本跟他親近的男孩逐漸變得疏遠起來,逐漸失去了跟男孩交心的機會。這是因為漢斯眼下正處于青春期,對每一個語中帶刺的、有可能刺激到他自尊心的舉動,反應都很敏銳,排斥得也很迅速。此時此刻,他心不在焉地走在這位正在講話的弗萊格師傅旁邊,并不知道弗萊格師傅從上方看著他時,心中對他有多么憐愛和關切。

走到克洛倫街[21]時,他們遇到了小鎮牧師。鞋匠以一種頗具分寸的冷淡態度跟他打了個招呼,然后突然加快了步伐,走到前面去了,因為這位牧師是個很新潮的神職人員,甚至不相信復活[22],并因此而遠近聞名。于是,現在便由牧師帶著這男孩一起走了。

“情況如何?”他問道,“你恐怕很高興吧,終于走到這一步了。”

“是啊,我現在就挺高興的。”

“嗯,保持好狀態!你知道的,我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我很期待你在拉丁語考試中的優異表現。”

“可是,萬一我考砸了呢?”漢斯怯生生地試探道。

“考砸?!”這位神職人員停下了腳步,對男孩的這句話感到莫名驚詫,“考砸是根本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千萬別瞎想!”

“我只是覺得,考砸恐怕也是有可能的……”

“不可能的,漢斯,絕不可能,這一點你大可以放心。那么,請替我向你爸爸問好,打起精神來!”

漢斯目送他離開,然后環顧四周,尋找鞋匠師傅。他剛才講了什么?他說只要把心思放在正確的地方,敬畏上帝,拉丁語考試就不那么重要了。這種話講起來倒很容易。然后又是牧師,說法完全兩樣!要是他真考砸了,以后恐怕永遠都得躲著他,不可能再有臉去見他了。

他悶悶不樂、躡手躡腳地回到了家,走進斜坡上那個小花園里。這里建有一座小小的花園涼亭,木頭已經朽爛,很久沒使用了。他在涼亭里自作主張地搭了一個木制的棚子,在里面養了三年兔子。去年秋天,因為要考試,兔子們被帶走送人了。自那時起,他在家里不再有任何可以稍微放松一下心情的地方了。

實際上,就連他自己也很久沒有進過花園了。空蕩蕩的棚子看起來很破舊,墻角的鐘乳石裝飾也坍塌了,木制的小水車歪斜著倒在水管旁,破損得厲害。觸景生情,他想起了自己當初琢磨、建造、雕刻這一切的那段時光。當時可真是開心哪,每天陶醉其間,不能自拔。轉眼已經有兩年了—整整兩年了。他撿起小水車,將它的輪片掰彎,一片片完全弄斷、拆散,然后將它扔到了柵欄外。是時候擺脫這些東西了,那段時光早就結束了,而且過去很長時間了。這時,他想起了自己那位同窗好友奧古斯特。奧古斯特當時曾幫過他,跟他一起搭建水車、修補兔舍。整整一個下午,他們都會在這里玩耍嬉鬧,用彈弓玩射擊游戲,追趕貓咪,搭建帳篷,把生的黃蘿卜[23]當點心吃。可是后來,漢斯的書呆子生涯開始了,奧古斯特一年前也離開了學校,成為一名機械師的學徒。自那時起,他就只露過兩次面。當然,即便是奧古斯特,現在也沒什么空閑時間了。

云影匆匆穿過山谷,太陽已接近山的邊緣。有那么一瞬間,男孩覺得現在必須將自己給扔出去,同時發出哀號聲。但他當然不可能這樣做,反而直接從棚子里拿起斧頭,細長的手臂高舉到空中,一下一下地揮舞,將兔舍劈成了上百塊碎片。板條飛散開來,釘子嘎吱嘎吱地叫喚,在斧頭的重擊下一根接一根地彎折。隨著兔舍的瓦解,他的眼前出現了少許已經腐爛的兔食兒,這些還是前一個夏天留下來的。男孩的斧頭朝著這一切猛撲過去,仿佛可以借這樣一種方式來消除自己對兔子、對奧古斯特、對所有老早之前便已消失殆盡的童真往事的懷念之情。

“嘿,這是在搞什么東西?”父親從窗口探出身來喊道,“你在那里做什么?”

“劈柴呢。”

他沒有進一步回答,轉身扔掉了斧頭,穿過院子,跑進小巷,然后又上了河岸。靠近啤酒廠那一側,有兩只木筏被人用纜繩系在岸邊。以前,溫暖的夏日午后,他經常乘坐這樣的木筏順流而下,一晃就是好幾個小時。結實的浮木一下一下地拍打著水面,在這個循環往復的過程中,他既感覺興奮,又仿佛馬上就要沉沉睡去。于是,他跳到相互之間捆扎得松松散散的浮木上,躺到一堆柳枝里,努力想象木筏正在河上行駛,經過草地、田野、村莊,經過涼爽的森林邊界,經過橋洞,經過打開的水閘,他躺在上面,一切仿佛都會跟從前一樣,還是會去卡普夫貝格[24]取兔食兒,在岸邊的晾曬場釣魚,既不會頭痛,也沒有煩惱。

回家吃晚飯時,他感到又累又乏。父親對即將到來的斯圖加特考試之旅感到異常興奮,問了他十幾次書是否裝好,那套黑色的制服是否已經擺好,旅途中是否打算再復習一下語法,感覺是否良好,等等。漢斯每次回應都很簡短,講出口的一切話語都很簡明扼要,晚飯吃得也很少,飯后很快就向父親道了晚安。

“晚安,漢斯。好好睡一覺吧!那么,明早六點,我會準時叫你起床。你沒忘記字典,對吧?”

“沒有,我沒忘記字典,晚安!”

在自己的小房間里,在沒有任何燈光的環境中,他又無比清醒地呆坐了很久。迄今,這是考試帶給他的唯一庇佑—屬于他自己的小房間。在這里,他是主人,可以不受外界干擾。在這里,他與疲勞、睡眠和頭痛作斗爭,花很長時間來解決與愷撒、色諾芬[25]、語法、字典和數學相關的問題,以熱情來攻克漫漫長夜。男孩的斗志很頑強,他對困難充滿了蔑視,總是表現得雄心勃勃,但也經常瀕臨絕望。不過話說回來,在這小房間里,他總能擁有幾個小時的神奇時間,對他而言,這幾個小時的奇妙體驗,比自己失去的全部孩童時的快樂更具價值:這段時間如夢似幻,滿溢著驕傲、興奮與得勝的快感。在這幾個小時時間里,他夢想并渴望著自己能夠超越學校、考試與周遭一切,進入生命中某個等級更高的圈層。近乎無恥的竊喜抓住了他,他很確信,自己真的跟班里那些臉上還掛著些許嬰兒肥、心地善良單純的同學們大不相同—自己是遠遠勝過他們的。不久之后的某一天,他或許就能取得資格,可以從高高在上的位置睥睨他們,享受無可比擬的優越感。此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這小房間里的空氣更自由、更涼爽似的。他坐在床上,幻夢、期冀與預感環繞著他,就這樣發了好幾個小時的呆。膚色淺淺的眼瞼,緩慢地垂落到他那雙疲勞過度的大眼睛上,猛一下再睜開,眨了眨,隨后再次垂落。男孩蒼白無血色的臉龐沉了下去,斜倚在骨瘦如柴的肩膀上,兩側羸弱的手臂無力地伸展開來。他穿著外衣睡著了,如母親般的沉眠之手,撫慰了男孩不安定的心,撫平了他心中的波瀾,抹去了他漂亮額頭上那些細小的皺紋。

這樣的事情簡直聞所未聞—盡管時間還很早,校長還是親自去了車站送行。吉本拉特先生身上穿著十分正式的黑色禮服,激動、喜悅與自豪的情緒在心中不停涌動,令他有些站立不穩;他緊張地在校長和漢斯身邊打轉,車站站長和所有鐵路員工祝他一路順風,祝他兒子考試順利。他那只小而硬的行李箱,有時提在左手,有時又換到右手。他先是把雨傘夾在胳膊底下,接著又夾在膝蓋之間,然后再換回去,反反復復,中途還弄掉了好幾次。每次雨傘掉落在地,他都要先將行李箱放下,這樣才方便將雨傘再次撿起來。看到他的人多半會以為他是要到美國去旅行,而不是拿著往返車票前往斯圖加特的。相比之下,兒子的情緒看起來似乎相當平靜,可實際上,他喉嚨深處壓制著的秘密恐懼,幾乎快要令他窒息。

火車進站,停了下來,父子倆上了車,校長揮了揮手,父親點燃一支雪茄煙,山谷里的小鎮和河流統統消失了。這段旅程對他們兩人而言都是折磨。

到了斯圖加特之后,父親突然恢復了活力,開始變得開朗、和藹、世故,他所受的鼓舞無非是那種小鎮居民進了大城市的由衷喜悅。然而,漢斯卻變得更加沉默,心中焦慮難安,因為他才剛見到這座城市就生出了一種深深的恐懼感;無數陌生的面孔、高得夸張的豪華建筑物、放眼一望就讓人覺得疲憊的漫長道路、有軌馬車[26]發出的巨大噪聲和街道上的喧囂聲,上述每一樣都令他感到害怕、痛苦。

他們需要暫時寄住在一位親戚阿姨的家里。到了那里之后,陌生的房間、熱情健談的阿姨、長時間無意義的閑坐,還有父親反反復復的鼓勵,將男孩完全壓垮。這里的一切統統都是陌生的,男孩感到無比迷茫,他哪里也去不了,只好蜷縮在房間里。每當他看到阿姨,還有阿姨身上穿的都市時裝時,每當他看到圖案夸張的墻紙、時髦的座鐘、墻上掛著的照片或者透過窗戶注視外面嘈雜的街道時,他都覺得自己已經被徹底拋棄。在他看來,自己似乎離家很長時間了,而且完全忘記了之前刻苦學到的一切知識。

這天下午,他本來打算再去復習一下希臘語不變詞,但阿姨卻建議他外出散步。霎時間,漢斯腦海中出現了大草原的蔥郁顏色,聽見了大森林里呼呼的風聲,他很高興,不假思索地就同意了。然而,他很快便意識到,在大城市里散步,所體會到的樂趣肯定跟在家鄉小鎮是截然不同的。

既已答應,他只好獨自跟阿姨外出,因為父親眼下正在斯圖加特城里拜訪幾位朋友。哪承想,樓梯才剛下到一半,痛苦的體驗就開始了。他們兩個在二樓遇到了一位胖胖的、看起來似乎很有社會地位的女士,阿姨在她面前行了個禮,結果她馬上拉住阿姨,開始滔滔不絕地聊天。她們就站在那里,聊了不止一刻鐘。漢斯守在阿姨旁邊,麻木不仁地靠在樓梯護欄上,被這位胖女士帶的小狗不停地嗅著、吠著。他隱約知道,她們也聊到了他,因為這位陌生的胖女士反復透過自己戴的夾鼻眼鏡從上到下地打量他。他們才走到大街上,阿姨就轉身進了一間商店,過了好半天才回來。在此期間,漢斯獨自一人,尷尬地站在街上,被來往的路人推擠到一旁,還受到了街邊頑童們的嘲笑。阿姨從商店回來時,遞給了他一塊巧克力作為禮物,他禮貌地表達了感謝,盡管他其實并不喜歡巧克力。走到下一個拐角,他們登上了有軌馬車。于是,在不斷響起的鈴聲中,他們乘坐著擁擠的有軌馬車接連穿過一條又一條街道,最后抵達一條很寬的林蔭道,林蔭道旁是一座氣派的大花園。在這里,噴泉里的水歡快地流淌,圍有柵欄的花壇里,無數鮮花盛放,數不清的金魚在小型人工池塘里游泳。散步的人很多,他們前前后后、來來回回地走動著。在其他散步者們的簇擁下,他們兩人也開始散步。男孩看到了各式各樣的面孔、優雅體面的衣服、自行車、輪椅和嬰兒車,聽到了層層疊疊糾纏到一起的嘈雜說話聲,呼吸到了濕熱的、滿是塵灰的空氣。最后,他們挨著其他人,在一處公園長椅上坐下來。阿姨幾乎一直都在說話,眼下她嘆了口氣,對男孩慈愛地笑了笑,讓他現在就吃那塊巧克力。可他并不想這樣做。

“親愛的上帝啊,你不會是感到害羞吧?不是?那就吃,趕緊吃吧!”

于是,他只好掏出那一大板巧克力,在拆銀色包裝紙時故意拖延了一會兒,最后只咬了很小的一口下來。他從來都沒有喜歡過巧克力,但卻不敢告訴自己的阿姨。當他還在舔巧克力,為那甜膩的味道感覺窒息時,阿姨突然在人群中發現了一位熟人,趕緊跑了過去。

“就坐在這里,我馬上回來。”

漢斯總算可以松一口氣了,趁機將手里的巧克力遠遠地扔到了身后草坪上。然后,他開始有節奏地擺動雙腿,注視著眼前走過的每一個人,心中感到異常痛苦。最后,他又開始默背起不規則動詞來了,然而,令他感到驚恐的是,他發現自己幾乎什么都不記得了。刻苦學習得來的一切,現在竟然完全忘光了!然而明天就是州級考試了。

阿姨回來之后,就說已經調查得很清楚,今年共有一百一十八名考生要參加州級考試。但最后只有三十六人能夠通過。這下子,男孩的心完全掉進了冰窟里,回去的路上,他沒有再講過一句話。回到阿姨家里之后,他頭痛欲裂,拒絕進食,并且情緒低落,表現得非常絕望,他的父親一氣之下,將他狠狠地訓斥了一頓,甚至連阿姨也覺得他的表現令人難以忍受。這天晚上,他睡得很沉,陷入了一場可怕的、無法擺脫的夢魘之中。他看到自己跟其他一百一十七名考生一起坐在考場上,監考的考官時而像是家鄉的鎮長,時而又像阿姨,在他面前擺了堆積如山的巧克力,命令他統統吃下去。當他一邊流著淚,一邊拼命吃巧克力時,他眼睜睜地看著其他考生一個接一個地站起來,從一道窄門里消失了。他們都成功吃完了自己面前的巧克力山。唯有他面前的這座巧克力山還在不斷變大,而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變得越來越大,甚至溢出了考試的桌子,堵住了他坐的凳子,似乎想要將他活活憋死。

第二天早上,漢斯一邊喝咖啡,一邊緊盯著時鐘,以防一不小心考試遲到,誤了大事,與此同時,他家鄉的許多人也都惦記著他。首先是鞋匠弗萊格,他在早晨喝湯之前做禱告,家人跟鞋匠師傅本人,還有兩個學徒,一起圍著餐桌站成一圈。今天,在通常的清晨禱告詞中,一家之主額外加上了一段話:“啊,主啊,請您也握住今日參加考試的學生漢斯·吉本拉特的手,保佑他,賜予他力量,讓他有朝一日也能成為您神圣名字和唯一正道的傳播者!”

小鎮牧師沒有為他祈禱,早餐時,他對妻子說了這樣一番話:“現在漢斯就快進考場了。他將成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會成為大家目光匯聚的焦點。到時候,我幫他上拉丁語課這件事也不會白費。”

班主任在上課前對學生們說道:“大家都知道,眼下州級考試馬上就要在斯圖加特正式開考,我們自然要祝愿漢斯能夠一切順利。不過,他其實根本就不需要我們的祝愿,像你們這種懶蟲,哪怕十個人加起來,面對他時也得束手就擒。”現在班上幾乎所有學生都在想那個今日缺席的男孩,甚至有許多人在私底下打賭,賭他的考試究竟是通過還是失敗。

虔誠的祈禱與誠摯的關心是很容易以某種神秘方式傳遞到遠方的,因此,漢斯此刻也感覺到了,大家正在家鄉惦念著自己。在父親陪同下,他忐忑不安地進入考場大廳,心驚膽戰地聽從監考助手們[27]的指示,簡直就跟刑場上臨刑的囚犯一樣。找到自己的座位之后,他環視了一番這個面積很大的房間,發現這里坐滿了臉色蒼白的男孩。剛好這時候,教授進來了,命令大家肅靜,并且口述了拉丁語文體練習的考試文本,漢斯將文本聽寫下來之后,大大地松了口氣,因為他發現這篇口述文本簡單得“令人發指”。于是,他迅速地、幾乎可以說是興高采烈地寫起了自己的草稿,完成之后,又以滴水不漏的縝密邏輯進行了修訂,然后整齊地把全文謄抄到空白的答卷紙上,并且成為整個考場里最先交卷的考生。出來之后,他走錯了路,沒能如預想的那樣順利回到阿姨家,反而在炙熱的城市街道上四處徘徊了兩個小時,但這個意外并沒有擾亂他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回來的平常心。能夠暫時逃離阿姨和父親,他甚至感到很開心,覺得自己像個大膽的冒險家,在斯圖加特陌生而喧鬧的街道上肆無忌憚地探險。然后,當他終于找到回家的路,回到阿姨家時,他受到了一大堆問題的輪番轟炸。

“進展如何?情況怎樣?你學的東西都用上了嗎?”

“簡單得很,”他驕傲地回應道,“我五年級的時候就可以把它完整翻譯出來。”

中午飯他吃得很香,胃口極好。

下午休息。父親帶他去拜訪一些親戚朋友。在其中一位的家里,漢斯遇到了一個跟他一樣穿黑色制服的害羞男孩,他是從格平根[28]過來參加州級考試的。大人們講話,兩個男孩被拋到一邊,羞澀而好奇地打量著對方。

“你覺得拉丁語的題目如何?很簡單,不是嗎?”漢斯問道。

“太過簡單了。但現實往往就是如此,題目越簡單,考生犯的錯誤反而越多。因為簡單的題目容易使人麻痹大意,更何況題目里面肯定也有不少隱藏的陷阱。”

“你是這么認為的嗎?”

“當然啦。出題的先生們可沒那么愚蠢。”

漢斯如夢初醒,略微顯得有些吃驚,繼而變得若有所思。最后他怯生生地問道:“當時聽寫下來的那篇口述文本,你還留著嗎?”

于是,那男孩取出了自己的草稿本,現在他們兩個開始逐字逐句地重新細讀了整篇文章。這位格平根男孩似乎是位水平高超的拉丁語專家,因為他至少使用了兩次漢斯之前從未聽說過的拉丁語語法上的專用術語。

“明天考什么呢?”

“希臘語和作文。”

然后,格平根男孩問漢斯,有多少名來自漢斯的學校的考生。

“沒有其他考生了,”漢斯說,“只有我一個。”

“哦,我們格平根考生可是有十二個呢!其中有三個真的格外聰明,我們估計他們的成績能進入第一梯隊。去年州級考試的狀元也是格平根人。如果你考砸了,會去上高級文理中學[29]嗎?”

此事從來沒有進行過任何討論。

“我不知道……不會的,我不認為自己會去上高級文理中學。”

“這樣嗎?不過,我無論如何都要上大學,就算這次考砸了也一樣,如果真的考砸了,我母親會讓我去烏爾姆[30]。”

這次對話給漢斯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來自格平根的十二名考生令他害怕,其中三個格外聰明的考生也使他格外惶恐不安。他覺得自己肯定比不上他們。

回到阿姨家里之后,他馬上到書桌前坐下,再次復習希臘語中以mi開頭的動詞[31]。他一點兒也不害怕拉丁語,覺得考過的這部分內容萬無一失。但希臘語對他而言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喜歡希臘語,幾乎對這門語言感到如癡如醉,但僅僅只在閱讀方面。尤其是閱讀色諾芬時—他的文章是如此優美,才思敏捷,內容新穎,他所寫的一切,朗讀出來都是明快、高雅、鏗鏘有力的,其中蘊藏著某種充滿活力、崇尚自由的精神,一切都很容易理解。可是,一旦涉及具體的語法,或者一旦必須將德語翻譯為希臘語時,他就會瞬間迷失在相互沖突的語法規則與格式的迷宮中,對這門外語感到一種強烈的、猶如門外漢般的恐懼和敬畏,就跟他在上第一節希臘語課時一樣,要知道,那時候他甚至連希臘語字母都認不全。

第二天要面對的正是希臘語考試,然后是德語作文。希臘語論文[32]相當長,而且一點兒也不容易,作文題目很棘手,一不小心就會寫走題。大約從十點鐘開始,考場大廳里就變得既悶熱又潮濕。漢斯手頭的羽毛筆沒有一支好用,連著糟蹋了兩張答卷紙,才將希臘語論文部分的回答勉勉強強寫好。寫作文的時候,坐在他旁邊的一個厚臉皮考生給他帶來了最大的麻煩:此人偷偷摸摸地將一張寫有問題的紙推給他,并通過戳他肋骨的方式敦促他回答。在考場上,與坐在旁邊的人交頭接耳是被嚴令禁止的,一經發現,不可避免地就會被趕出考場,從而喪失考試資格。他害怕得發抖,在那張紙上匆匆寫了一句“別煩我”,然后就背對著那人,再也沒搭理他了。就連天氣也很討厭,熱得讓人受不了。盡管如此,監考的教授還是堅持不懈地在考場大廳里來回踱步,步速很均勻,一刻也不休息,用隨身的亞麻手帕在臉上抹了好幾遍。漢斯今天穿的是參加堅信禮時的厚禮服,他大汗淋漓,而且頭痛欲裂,一直挨到最后一刻,才很不情愿地交出了自己的答卷。交上去之后,他覺得考卷上到處都是錯誤,照目前情況來看,恐怕是考砸了。

回家之后,在餐桌上,他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勉強聳了聳肩,以此來回答他們提出的所有問題,并且擺出了一副自暴自棄的表情。阿姨試圖安慰他,但父親卻不滿意了,態度變得很差。晚飯后,他將男孩領到隔壁房間里,又單獨詢問了一遍考試的具體情況。

“情況挺糟糕的。”漢斯說。

“那你為什么不注意點兒呢?考的時候再用心點兒不就行了嗎?真見鬼!”

漢斯本來一直保持著沉默,當父親終于開始責罵他時,他的臉漲得通紅,說道:“你對希臘語根本一竅不通!”

最糟糕的是,今天下午兩點,他必須準時參加口試。這才是他最害怕的。當他走在炙熱的城市街道上時,心里極其難受,痛苦和恐懼不停折磨著他。他感到頭暈目眩,眼睛幾乎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坐在一張綠色大桌子前,面對三位先生足足坐了十分鐘,翻譯了幾段拉丁語,回答他們所提出的問題。接下來,他又在另外三位先生面前坐了十分鐘,翻譯希臘語,然后又被問了各種問題。最后,其中一位先生要求他列舉出一個不規則變化的不定過去時[33]動詞,但他沒有給出任何回答。

“您可以走了,那邊,右邊那扇門。”

他開始往外走,但走到門口時,他突然想起了那個動詞。于是他停了下來。

“請您離開考場,”考官沖他喊道,“請快速離開!您是不是覺得身體有哪里不舒服?”

“不是的,只是那個不定過去時動詞,我現在想到了。”

他直接沖著考場里面,將那個動詞大聲喊了出來。這時,他看到其中一位先生在笑,便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離開了考場。出去之后,他試圖回想他們剛剛問的問題,以及他所給出的答案,但記憶里的一切細節都混淆在一起,根本無法回想清楚。唯一能夠想起的就是始終擺在自己面前的那張綠色大桌子,大桌子后面那三位穿著長袍的嚴肅老先生,那本攤開的書,還有自己放在上面的那只顫抖的手。天哪!究竟他給出的是些怎樣的答案啊!

再次走在街道上時,他覺得自己好像在這座城市里住了好幾個星期,而且似乎永遠也回不去了。父親的花園,遍布冷杉的藍色群山,河邊的釣魚點,腦海中的這一幅幅畫面,似乎已屬于遙遠過去的塵封往事了。哎呀呀,要是今天能趕緊回家就好了,再待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了,怎樣都好,反正考試徹底搞砸了。

他給自己買了個牛奶面包[34],整個下午都在街上閑逛,如此一來便不需要面對父親,不必跟父親說話。當他終于回到阿姨家之后,他們都對他目前的狀況表現出極度的擔憂,因為他看起來疲憊不堪,而且非常痛苦。于是,他們趕緊做了一碗蛋湯[35],守著他喝完之后,便命令他馬上去睡覺。明天還要考數學和神學,考完之后,他就可以再次啟程,離開斯圖加特了。

反而隔天上午的考試進行得相當順利。漢斯心想:昨天主要科目的考試運氣如此之差,差到難以想象,誰又能料到,今天居然會大獲成功,這可真是命運之神給出的苦澀諷刺啊。無所謂了,結果都一樣,現在是回去的時候了,快些回家吧!

“考試全部結束了,我們現在總算可以回家了。”他直截了當地對阿姨說道。

可是,父親今天卻并不想走。他想到康斯塔特[36]去玩一趟,在溫泉公園里喝咖啡。但漢斯堅決不同意,以極懇切的態度向父親提出請求,希望能馬上離開,無奈之下,父親終于允許他今天獨自乘車離開。就這樣,他被直接送去火車站,拿到了車票,得到了阿姨的臨別贈吻和在路上吃的東西。上車之后,火車一路穿過綠水青山,可他整個人卻身心俱疲,提不起來半點兒力氣,無暇顧及窗外風景,只想著趕快回家。唯有當那些藍黑色的冷杉樹叢在遠方出現時,一種喜悅和釋放的感覺才逐漸在這個男孩心中升起。他期待見到家中的老女仆,期待自己的小房間,期待見到校長,期待學校那間無比熟悉的、層高很低的教室,期待著家鄉小鎮的一切。

幸運的是,下車之后,沒有在車站里遇到任何好奇的熟人,他得以帶著自己的小包裹,神不知鬼不覺地趕回了家里。

“在斯圖加特玩得還好吧?”老安娜問道。

“玩得還好?你認為考試是件好玩的事嗎?我唯一覺得高興的就是現在總算回家了。不過,父親要到明天才能回來。”

他喝了杯鮮牛奶,取下掛在窗外的游泳褲,轉身跑了出去,但卻沒有跑到其他人通常會下水游泳的那塊河畔草地上。他去的地方很遠,一路走到了小鎮外,那個被人們稱為“天平”[37]的地方,那里的河水很深,在高高的灌木叢之間緩慢地流向林間深處。他首先脫掉衣服,將手和腳浸入河水里,河水很涼,他稍稍打了個寒戰,然后便迅速將全身沒入了水中。水流和緩,他逆著水流方向,慢慢朝著上游前進。游著游著,這幾天的一切汗水、一切恐懼,似乎都漸漸自他身上被洗刷干凈了。瘦弱修長的身體慢慢適應了河水的溫度,整個人從內到外冷卻了下來,靈魂仿佛又重新擁有了這美麗的家鄉,內心亦感到無比欣慰。他用很快的速度游了一段,然后休息,接著又開始游,在感覺到愉悅涼意的同時,疲憊感也隨之襲來。于是,他便采取仰臥的泳姿,平躺在河面上,讓自己的身體隨波逐流,聽那傍晚時分聚起的蠅群,在金色圓圈中蜂擁而來時所發出的細密鳴叫聲,看層層晚霞被身形雖小但動作迅疾的燕子來回切割,遠眺群山,已經從視野中消失的太陽,仍在閃耀著玫瑰色的光芒。當他重新穿好衣服,腳步飄忽,恍恍惚惚地漫步回家時,山谷間已經遍布著夜的陰影。

他途中經過了商人薩克曼家的花園,當漢斯還是個年紀很小的孩子時,曾經跟其他幾個同齡孩子一道,在這里偷摘過未成熟的李子。然后是基什內爾的建筑工場,白色的冷杉木房梁一根一根地堆積在這里,他以前經常在這些房梁下面找蚯蚓釣魚。除此之外,他還經過了督察蓋斯勒的小房子,兩年前,他一度很想在冰上向他女兒愛瑪告白。當時她是鎮上最可愛、最優雅的女學生,與漢斯同齡。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的腦子里面全是愛瑪,想要跟她講話,或者牽一牽手。但是這些事情從未發生過,因為他太靦腆了。告白的想法無疾而終,之后她就被送去一所寄宿學校讀書,如今他幾乎不記得她長什么樣了。可是,游過泳之后,許多童年往事重新浮現在他眼前,仿佛自某個極為遙遠的地方傾瀉而出。此刻浮現出的一幕幕場景,有著如此鮮艷、醒目的色彩,散發出濃厚的帶有警示性的氣味,仿佛此前從未經歷過一般。遙想那段時光,每天傍晚時分,大家經常跟納斯霍爾德家的丫頭莉瑟一起,坐在她家屋外的大門巷道[38]里,一邊幫忙削土豆,一邊聽她講故事。大家經常在星期天一大早卷起褲管,提心吊膽地下圍堰去抓鰲蝦或者“落金”,事后他卻因為這天穿的禮服被水浸濕,而被父親痛打一頓!這些原本都是我們大家習以為常的事情。遙想那段時光,竟有那么多神奇古怪、有趣又好玩的人和事,漢斯很久沒有回想起那些了!那個歪脖子鞋匠,施特羅邁耶,據說他妻子是被他給毒死的。還有愛冒險的“貝克先生”,他拄著根拐棍,背著個背包,在附近整個都市圈內四處游蕩,之所以被稱為“先生”,是因為他曾經是個有錢人,擁有四匹馬和一輛豪華馬車[39]。漢斯除了還記得他們的名字之外,相關的故事完全想不起來了,不僅如此,他也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過去那個逼仄昏暗的小小巷道世界已經對他失去意義,再也不會有任何生動精彩、值得體驗的東西出現在那里了。

因為第二天請的假還沒用完,所以他干脆一直睡到了大天亮,享受難得的自由。到了中午,他到火車站去接父親,父親看起來還在幸福地回味著身在斯圖加特時體會到的各種樂趣。

“如果考試通過了,你想要什么?可以許個愿,”父親心情大好地許諾道,“好好考慮一下想要什么吧!”

“不會的,不會通過,”男孩嘆了口氣,回應道,“我敢肯定考砸了。”

“瞎說什么啊,你懂什么!聽著,最好在我反悔之前,好好許個愿。”

“那我想在假期里再去釣魚。可以嗎?”

“好吧,你可以去,只要你通過考試,完全沒問題。”

隨后的一天是星期天,一陣電閃雷鳴過后,大雨傾盆。漢斯在房間里一連坐了好幾個小時,進行閱讀和思考。他試著采取不同的角度,仔細回憶了自己在斯圖加特的考試表現,卻一再得出相同的結論:他的運氣實在是太糟了,糟糕得無可救藥,本來可以考得更好些的。可現在木已成舟,不可能再有任何機會去補救。總而言之,考試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通過。愚蠢的頭痛[40],可真是壞了大事!他越想就越不安,焦慮感在心中漸漸累積起來,壓得他快要喘不上氣來了。最后,內心的不安實在太過沉重,驅使他去找自己父親,因為他想到了一個愿望,想要征得父親同意,試圖以此來一抒胸中塊壘。

“聽我說,父親!”

“想到要什么了嗎?”

“有些東西想問一下,是關于許愿的事情,我又想放棄釣魚這個愿望了。”

“原來如此,怎么現在想到要換了?”

“因為我……哎呀呀,我其實想要問一問你,我是不是可以……”

“趕緊說出來吧,你是不是故意在拿我尋開心!說吧,到底想要什么?”

“如果考砸了,我是不是可以去上高級文理中學?”

吉本拉特先生一時語塞,什么話也沒有回應。

“什么?高級文理中學?”沉默片刻,他突然爆發了,“你,去上高級文理中學?誰給你腦袋里灌輸了這種想法?”

“沒有誰。我就是想到了這個。”

此時此刻,他的臉上寫滿了面對死神般的驚恐,父親卻完全沒有留意到。

“那你去啊,去上,”他很不情愿地干笑著說道,“這也太荒唐了。去上高級文理中學!你恐怕覺得我是個國民商務顧問[41]吧。”

他拒絕得如此干脆,毫無商量的余地,漢斯也只好放棄繼續對話的打算,絕望地走了出去。

“這個孩子啊!”父親在漢斯身后咆哮道,“盡搞些有的沒的!現在甚至想到要去上高級文理中學了!是啊,干杯,你說起瘋話來,簡直像喝醉了酒。”

漢斯在窗臺上坐了半個小時,凝視著剛打掃干凈的木質地板,試圖想象:如果真的去不了神學院、高級文理中學和大學,自己的未來將會是什么樣子。他們會讓他去奶酪店里當學徒,或者到會計室里做幫工,如此一來,他一輩子都會是個普普通通的苦命人。他向來很鄙視這些人,認為自己絕對是要凌駕于他們之上的,絕對不可能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想到這些,他那張英俊聰明的學生臉瞬間擰成了一團,露出無比憤怒又無比悲傷的表情,發狂似的跳起來,吐了一口唾沫,隨手抓起一本拉丁語名著選,用盡全力,將這本書狠狠甩到身邊的墻上。然后便不管不顧地跑進了暴雨之中。

星期一早上,他回到了學校。

“還好吧?”校長一邊詢問,一邊同他握了握手,“我還以為你昨天就要來見我的。考試情況如何?”

漢斯低下了頭。

“喏,什么意思?你考得不好嗎?”

“我想是的,考砸了。”

“沒事,有點兒耐心!”老先生安慰道,“今天上午大概就會送來斯圖加特那邊的成績通告。”

這個上午漫長得可怕。一直等到中午,成績通告都還沒有來。吃午飯時,漢斯心里難受,仿佛大哭了一場似的,覺得什么東西都難以下咽。

下午,到了兩點鐘,他準時走進教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班主任已經在那里了。

“漢斯·吉本拉特。”班主任突然大聲喊出他的名字。

漢斯站了出來。班主任同他握手。

“恭喜你,漢斯,你順利通過了州級考試,成績是全州第二!”

接下來是一陣肅然起敬的沉默。然后,門打開了,校長走了進來。

“恭喜你。那么,你現在想要對大家說點什么嗎?”

突如其來的驚訝和喜悅,令男孩感到目瞪口呆,一直沒有回過神來。

“好吧,你不打算說兒什么嗎?”

“早知道是這樣就好了,”不知不覺間,他將此刻的心里話講了出來,“我本來可以考第一名。”

“現在趕緊回家吧,”校長說,“回去告訴你父親這個好消息。從現在開始,你不需要再來學校了,反正八天后就開始放假了。”

男孩暈乎乎地來到街上,看到菩提樹高高聳立,集市沐浴在陽光下,一切如常,但一切也都變得更加美麗,更有意義,更顯歡樂了。他通過了州級考試!而且他還是全州第二名!當第一輪狂喜的風暴消退之后,他心中被一種熱切的感激之情所籠罩。現在可好了,問題解決了,以后總算不需要躲避小鎮牧師,以后又可以繼續好好念書了!再也不必害怕奶酪店和會計室了!

而且,他現在又可以去釣魚了。到家的時候,父親剛好站在大門口。

“學校里發生什么了?”見他現在回來,父親看似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

“沒什么大事,他們讓我離開學校。”

“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因為我現在是神學院的學生了。”

“是嗎,我的天,你通過了嗎?”

漢斯點了點頭。

“成績不錯?”

“我是第二名。”

父親完全沒有料到成績竟有這么好。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不停拍著兒子的肩膀,笑著搖搖頭。然后,他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還是什么也沒說,只是又搖了搖頭。

“哎喲!”他終于喊了出來。接著又喊了一次:“哎喲!”

漢斯沖進屋里,上了樓梯,進了閣樓,猛地打開空蕩蕩閣樓里的其中一個壁櫥,在里面翻來覆去地搜尋,取出大大小小的盒子,還有一捆捆魚線和軟木片。這些是他以前的釣具。現在想要重新開始釣魚,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必須用刀削出一根漂亮的魚竿來搭配這些釣具。于是,他又下樓去找父親。

“爸爸,把你的小刀借給我!”

“做什么用?”

“我必須先削一根樹枝出來,為了去釣魚。”

父親將手伸進自己的口袋里。

“給你,”他滿面春風地說道,“這里有兩馬克,你可以去買一把屬于自己的小刀。別去找漢弗萊德,直接到對面的刀匠鋪去買吧。”

男孩健步如飛地去了。刀匠詢問了州級考試的情況,聽到好消息之后,特地取了一把打磨得非常漂亮的小刀出來。小河下游,布呂爾[42]橋下,有不少樹形美麗、樹枝纖細的榿木和榛樹[43]。在那里,經過長時間挑選之后,男孩給自己削了一根表面沒有任何瑕疵、堅韌而有彈性的魚竿木,然后便帶著它匆匆回了家。

此刻的他面色潮紅、目光閃亮,正在專心致志地進行釣魚之前的準備工作。在他看來,這些準備工作幾乎跟釣魚本身一樣,令他感到無比親切。整個下午,直到傍晚時分,他都沉浸其中,無法自拔。白色、棕色和綠色的魚線,分門別類,每一根都經過嚴格的檢查與修補,解開許多陳舊的線結,將糾結成團的亂線重新理順。各種形狀和大小的軟木片與羽毛浮漂,都要拿出來在水里試試,觀察漂浮時的情況,不合適的地方需要用小刀重新切削,然后再來調試。各種重量的小鉛塊被錘成球狀,鑿出細細的切口,以便在釣魚時用來壓線。然后是魚鉤,這里仍有少量存貨。這些魚鉤的其中一部分綁在四股交織的黑色縫紉線上,一部分綁在殘余的羊腸線[44]上,還有一些綁在卷成團的馬鬃線[45]上。到了晚上,一切都準備好了,漢斯現在確信,在漫長的七周假期里,自己肯定不會感到無聊,因為現在有了這根魚竿,他可以獨自在河邊消磨一整天。

[1] 現代保齡球的前身,參與者需要將一只通常沒有指孔的球滾下球道,盡力擊倒盡頭處九只規則排列的柱體,積分規則與現代保齡球類似。—譯者注(如無特別說明,本書注釋均為譯者注。)

[2] 德國各地經常舉辦的一種集體活動,通常由當地市民協會負責承辦。每逢烘焙日,大家齊聚起來制作面包、蛋糕,享受烘焙樂趣并聚餐。此處列舉的三項集體活動都是有免費餐食提供的,暗指吉本拉特先生愛貪小便宜。

[3] 南德傳統菜肴,是一種混合多種香腸的肉湯。因為過去屠夫會在殺豬后制作各種香腸,并將邊角料做成湯配黑面包食用,因而得名。在南德,制作燉菜和屠夫湯也是市民協會經常舉辦的傳統活動。

[4] 本書故事是以黑塞童年故鄉小鎮卡爾夫為背景的,卡爾夫位于德國巴登-符騰堡州首府斯圖加特市遠郊,隸屬于卡爾斯魯厄行政區,在南德著名的黑森林區域內,故有此說。此處原文中Nest本身是“鳥巢、獸穴、村寨”之意,在德語口語中亦指偏僻的小地方,含貶義,此處是黑塞的自嘲。

[5] 卡爾夫有據可考的歷史始于十一世紀中葉,故有此說。

[6] 指尼采散文詩體哲學名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創作于十九世紀八十年代。

[7] 指神圣羅馬帝國時期施瓦本行政圈區域,包括今德國巴登-符騰堡州東南部與巴伐利亞州西南部。

[8] 由烏爾里希公爵創立于1536年,德語區最著名的神學院之一,后隸屬于圖賓根大學,黑格爾、荷爾德林等大師皆畢業于此。

[9] 在當時的德國,孩童通常根據天主教傳統,十三歲受堅信禮。

[10] 古希臘時期,一次用一百頭牛或其他牲畜向眾神獻祭,即稱為“百牲大祭”。后泛指花費高昂的大規模殺生獻祭。

[11] 古希臘語詞匯分類,其中包括副詞、介詞、小品詞。

[12] 德意志符騰堡地區宗教改革運動領導人。

[13] 在慕道班學習的、未受堅信禮的少年所使用的神學手段,以問答的形式進行基本教義的培訓,慕道學習結束后要進行考試,合格之后才被允許參加堅信禮。

[14] 修道院中的教學負責人,通常是修道院院長。

[15] 桑德羅·波提切利(1445—1510),歐洲文藝復興早期佛羅倫薩畫派最后一位畫家,深受尼德蘭肖像畫的影響,代表作有《維納斯的誕生》等。波提切利筆下的人物超越了自然比例的約束,往往看起來細長瘦削,仿佛被壓縮了一般,故有文中所說。

[16] 菩提樹品種,以樹干極其粗大而著稱。施瓦本地區很多古鎮將其作為廣場紀念樹來栽種。

[17] 施瓦本地區中,一種河中常見野生小鯉魚的俗稱,因其背部有散亂的金色鱗片而得名。

[18] 歐洲鳊魚,身體銀白色,背部略發黃。

[19] 此處原文使用的是南德常見的問候語,意為“上帝保佑你”。在南德,一天任何時候都可以使用這句問候語。

[20] 對應歐洲加爾文宗內部持敬虔主義態度的獨立教會成員。該派別的特點是輕教義而重實踐,在反對正統派近乎僵化的繁文縟節問題上有著積極意義。

[21] 德奧各地常見的街名。

[22] 虔信派教徒的神學觀念中,是有著先驗的神秘主義傳統的,對耶穌的復活篤信不疑,故有文中所說。

[23] 南德常見的一種蔬菜,外形跟胡蘿卜一致,唯獨顏色是黃色的,味偏甜,且更脆,適合生吃。

[24] 卡爾夫正南方向約五十公里處的一個小鎮,離瑞士很近。

[25] 色諾芬(約前430—約前355或前354),雅典人,古希臘歷史學家、作家,蘇格拉底的弟子。

[26] 靠馬匹牽引車輛,車輪在鋼制軌道上滾動行駛的交通工具,可搭載雙倍于普通馬車的乘客和貨物。

[27] 指大學內由高年級學生充當的教師助手。第二帝國時期重視教育,州級考試的監考是相當嚴格的,主考官由大學教授擔任(因此后文中寫的直接就是“教授進來了”),每個考場內有三到五名監考助手,通常由主考官的學生兼任。

[28] 斯圖加特東南方不遠處的一座小鎮,現已融入斯圖加特都市圈。格平根的基礎教育在符騰堡當地一直很出名,故有文中所說。

[29] 德國十二年基礎教育階段最高級別的中學,通過畢業考試并取得證書后即可申請德國任何一所大學。在當時,第二帝國的教育體系還存在著多軌制,高級文理中學屬于新興教育模式,地位是遠低于傳統州級考試的,故有文中所說。

[30] 斯圖加特東南約一百公里處的一座城市,位于多瑙河河畔。1890年,擁有世界最高教堂塔的烏爾姆大教堂剛剛建成,很多虔誠的德國人陸續遷往這座城市,其中有不少高級知識分子,當地高級文理中學的師資力量因此十分雄厚,故有文中所說。

[31] 希臘語語法中的專用術語。此處原文為小寫的mi,是德語中特有的表述方法,它其實對應了希臘語中的字母μ,這類動詞在古希臘語中有著特殊的變位形式。

[32] 當時州級考試的希臘語科目主要考論文閱讀,論文后有一系列論述題待答。

[33] 古希臘語中的一種動詞時態。

[34] 斯圖加特等地的方言稱法。這種德國傳統面包在制作時添加了牛奶,口感松軟,奶香十足。

[35] 德國傳統菜肴,正式名稱是蛋花湯。湯底是家中通常儲備的排骨高湯或者高湯粉,用三個新鮮雞蛋,包括黑胡椒粉、肉豆蔻在內的幾種辛辣調料,大約一刻鐘就能做好。德國傳統觀念中,認為這種蛋湯是快速補充能量的秘方,故有文中所說。

[36] 斯圖加特當地的溫泉療養地,離市中心極近,自斯圖加特總火車站出發步行約半小時可到,每年斯圖加特的嘉年華集會和巡回馬戲團表演都在此地進行。值得注意的是,文中漢斯的父親提出的并非過分要求,因為在德國人看來,到斯圖加特旅行不去康斯塔特玩一趟反而奇怪,黑塞刻意提到康斯塔特,其實是為了強調漢斯迫切想回家的心情。

[37] 歐洲的天平意象,是如正義女神朱斯提提亞左手所拿天平那樣的物件。按文中描述,河岸兩側有對稱灌木的河流,直直流入森林深處,整體看是有些像天平的,或許這正是其得名原因。

[38] 歐洲常見的建筑樣式,指為方便道路從建筑物下方通過時所建造的如橋洞般的通道,常設有大門,將門關上后道路就被隔斷了。歐洲老城區有不少大門通道是由于歷史建筑擋在了計劃修建的新路上而進行的改建。

[39] 特指帶馬車夫和仆從的高級馬車。

[40] 指考希臘語時的“頭痛欲裂”。

[41] 1919年前德國官方頒發給國家級巨商和工業家的榮譽稱號。

[42] 北威州的一座古城,有“沼澤地”之意。

[43] 這兩種都是南德河畔低濕地的常見樹木,木材紋理細密,相對較松,韌性和彈性較為理想。

[44] 用羊或者牛小腸的黏膜下層薄膜制成的線,強度很高,通常拿來作為琴弦或手術縫線,釣魚時一般配合較粗的鉤來使用,可釣鱸魚。德國是羊腸線的傳統制造國之一,出品的羊腸線質量優異,價格也很貴,在當時屬于高端魚線品種,所以文中才會專門提到“殘余”。

[45] 一種非常古老的魚線制作工藝,用數縷馬鬃毛打結后纏繞編成,造出的魚線十分結實,起源自古希臘時期。

主站蜘蛛池模板: 屏东县| 玛多县| 梓潼县| 华阴市| 安塞县| 宁乡县| 屏东县| 萝北县| 会泽县| 厦门市| 阿勒泰市| 鹰潭市| 临泽县| 澜沧| 西藏| 柳林县| 施甸县| 久治县| 乌鲁木齐县| 十堰市| 潢川县| 河源市| 梅州市| 柳江县| 英山县| 邓州市| 德保县| 平顶山市| 肇源县| 深水埗区| 通道| 宣武区| 甘孜县| 江永县| 石狮市| 毕节市| 安阳市| 密山市| 新宁县| 宜兰市| 哈巴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