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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目五郎考

多度的龍神

因受加藤博士[1]的新說的鼓勵,我發表了一個尚未完成的小研究。我所提出的假說,將來還有望得到一些收集事實資料者的支持與認可,但另一方面,僅僅一個反例可能就會把我的假說推翻。盡管這還是個不完整的假說,但既然加藤博士在《民族》雜志上發表的文章引起了討論[2],學界早晚都要找到一個最正確的解決方案。更何況民俗學的迅速發展是我們最迫切的愿望,為此,我不惜犧牲一切。

正如不少國學家所指出的那樣,上古神祇的名稱蘊含著某種令人意外的暗示。假如沒有任何其他線索的話,我們或許需要對最微妙不過的語音進行分析,以解開神名之謎。在現代人的想象里,古人常以神秘詞匯來回避過于露骨的表現,這種想象本身并不違背宗教行為的本質,僅從這一點看,加藤氏的研究方法還是可行的。只不過,就“天目一個命”的問題而言,國內已經積累了一些有待檢討的原始資料。自大正五年末到六年初(1916—1917),我從這些資料中選出一些最明顯的例子,在雜志和報紙上發表過。[3]當時,我只把一些散見于普通印刷書中的例子匯集在一起,但就以下兩點而言,我確實努力提出了多方面的材料和證據。第一,神祇當中確實存在獨目神;第二,人們篤信獨目神的時代與我們相去甚遠。因此,要把《播磨風土記》中的某一神名視為生育信仰的隱喻,本該先處理好那些不符合此說的眾多傳說資料。但那些專家們個個都很忙,我們不能指望他們會花費時間去做這種繁雜工作。因此,像我這樣有點經驗的人,不得不充當一個廚師兼服務員的角色來做預處理工作。

我們或許需要盡可能地把事物看得簡單一些。首先,我們要摒棄“從古至今只有一尊天目一個神”這種毫無根據的觀點。關于天目一個神,存在著兩種不同的傳承內容,難道這就是同屬一族的人在不同時代、不同地點,對其信仰內容做出改變的結果嗎?這顯然是不太可能的。這兩種歷史資料告訴我們,古時候曾有過一種奉名習俗,即人們給特定的神起特定的名字,或者神祇可能也會自報其名。那么,神祇的名字又是根據怎樣的特征產生的呢?我們首先必須按照日語的正面意思來理解“天目一個”的含義,即這尊神祇只有一只眼睛,在此基礎上再檢討這種理解是否合理。獨目神信仰不限于我國,在世界各國都以略微不同的形式流傳著。至今,獨目神信仰并沒有被徹底否定,這已經是不足為奇的現象了。

下面,我舉幾個國內的例子,如桑名郡多度山的權現神,在近世江戶人那里被稱為“獨目連”。此神主管雨水,至今非常靈驗,當地人相信此神之所以被稱為“獨目連”,正是因為它只長了一只眼睛。現在,權現神在多度神社境內另有一座神社,但它原先是與主神一起供奉在主殿里的,因此人們經常把它與主神混淆在一起。根據新編的神社記錄記載,多度神社的主神為“天目一個命”。這仍是此神與上古史中的鐵匠“作金者”牽強附會的眾多例子之一。當然,我并不完全否定這種說法毫無依據,[4]但至少可以說,為求雨而敬獨目連的附近農民們并沒有認為此神是條大蛇,因此稱其為“獨目龍”。[5]據說,過去發生山崩事故時,有一把耙子擦傷了大蛇的一只眼睛。大蛇變成獨眼龍之后,當地人就請它進入權現池中,并奉為神。[6]此神可是令人畏懼的荒神,化作大火球出來游行,時而起暴風為海陸帶來災難。[7]與其說獨目龍是雨師,不如說他是風伯,深受海民崇敬。[8]或許,最初那些海上來往的人們把掛在遠方多度山峰上面的雨云視為起風打雷下雨的預兆,這就成了事情的開端。不難想象,時間長了,人們又逐漸向它祈求海陸平安。可見,人們把如此靈驗的神叫作“獨目”,其理由與生殖崇拜根本無關。

神蛇獨眼的由來

過去,當神社的傳錄和人們的口頭傳統在內容上出現差錯時,人們往往更重視前者的可靠性,只因為前者由文字記錄下來而后者沒有,或者只因為人們從來沒有在公開的場合對二者的優劣做過檢討。

其實,此類民間傳說為眾人所篤信與記憶,本來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即使某人對此加以巧妙的創造,也同樣如此。更何況這些傳說聽起來未必能令人愉快,有的可能還會引起信者的悔恨與畏懼,但這樣的傳說仍然在相隔甚遠的地方以若干的細部差異得以流傳。我們在輕率判斷神社的文字記錄優于無形的口頭傳統之前,應該視后者為一種社會現象來追溯其淵源。與此同時,我們還需要提醒自己,文字記錄通常都是由后人撰寫的,而且作者未必對其根據做過認真的檢討。比如,如果事前沒有關于獨目龍的古老傳說流傳,古人在多度神社境內另建神社時,還能供奉天目一個命為此社的主神?盡管《古語拾遺》[9]加注說明天目一個命是筑紫、伊勢兩國的忌部一族之始祖,這大概是解釋天目一個命和多度之間的關系的唯一文字記錄,但是,只有這樣一個依據,此神恐怕難以被供奉于多度神社,除非在有文字記錄之前當地存在關于一目龍的古老傳說。[10]至于所謂伊勢忌部氏究竟是怎樣身份的部民,則無從考究,我們只知道《古語拾遺》的作者齋部廣成是同屬忌部一族的學者[11],即使他在《古語拾遺》中提出的觀點是正確的,所謂一目龍的傳說也應該出自他的同族后裔的記憶之中,我們沒有理由認為前者比后者更加可靠。

在播磨國存在一個視天目一個命為始祖的家族,但他們家傳的傳說中并不存在其祖神為蛇體的說法。盡管如此,屬于同一系列的賀茂神話中,賀茂別雷命用自己的名字向人告知其父為雷神。[12]此外,在箸冢的故事[13]中,御諸山的大神化又作美麗小蛇藏于公主的化妝盒里[14]。我們據此認為,假如某一伊勢人曾經借用諸如此類的來歷傳說來夸耀自己所擁有的天神血統的話,那么,這種來歷傳說可能為后人留下了記憶,進而成為了現在的口頭傳說的源頭。面對祭蛇拜狐一類的信仰,我們應該從體諒和寬容的角度探討其淵源。當巫師巫女的神秘力量弱化之后,人們時常會產生幻覺,見到人形的神祇,但更古老時代的凡夫俗子是絕不敢這樣做的,因為古人相信神祇是以各種姿態顯身的,這也許就是我們僅靠近世以后的思想,難以理解古代牲祭儀式的原始動機的原因之一。

在神祇經常依附于蟲魚鳥獸草木石的情況下,人們就有必要根據某種外部象征,將其與普通的蟲魚鳥獸草木石區別開來。有的時候,人們通過某種特殊現象來得知某物被神靈附體,但在更多情況下,還是從其外在形態上看出了某種奇特性,后來人們似乎根據這種外在特征來給神起個名字,并傳承了下來。它既不是天巖戶神話中的那位鐵匠[15],也不是忌部一族的祖神,更不是神龍,那么,我們還是應該認為這一神名所表示的就是此神的獨特外貌。而我們日本人長期盲信神祇擁有一副如同人類的相貌,關于獨目神的來歷,也只能采用一些有限的說法來加以說明。因此,我們首先要對古今資料進行比較,去思考人們有關獨目神的想象為什么能夠如此的普及。

正如上述,多度人傳說,這里的獨目連原來是一條隱身于地中的地龍,在一次偶然中被土工的耙子砸傷一只眼睛,其實這個傳說實在太離譜了。說不定還會有人難為我,要我拿出證據來證明上古時代已經存在耙子。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與之相似的神蛇傳說在不少地方都有流傳。比如,在飛驒萩原(現岐阜縣下呂市),曾經有一位名叫佐藤六左衛門的人,他受金森法印[16]之命把諏訪神社遷移到別處,但路上出現一條靈蛇盤成一團一動不動,直到六左衛門用梅花樹枝鞭打蛇頭,靈蛇傷到眼睛,方才離去,從此諏訪神社的氏子們禁止種植梅樹。[17]又如,從前有一條大蛇棲息在阿波福村(現德島縣阿南市)的池塘中,它被月輪兵部射穿了左眼,死后作祟,使得池中的所有魚都變成了單眼魚。[18]再如,位于駿河國足久保與水見色之間的山中(現靜岡縣靜岡市一帶)有一個池塘,這里流傳著一種類似于大物主大神走婚神話的傳說。[19]據說,過去水見色的杉橋富翁家有一個女兒,每到夜晚有一名陌生男子過來找她。女兒的父母把絲線縫在男子衣領上,進行跟蹤,終于得知男子其實就是這一池塘的精靈。富翁憤怒不堪,把眾多巨石投入池中,蛇由此瞎了一只眼睛,其他魚兒也就變成了單眼魚。[20]值得注意的是,只要神蛇是真正的神靈,那么其相貌再奇特、再古怪,人們應該都以為如此,不會對此產生什么疑心,但這些例子中,都是人類改變神蛇的原貌,讓它失去了一只眼睛。從表面上看,下面引用的傳說,似乎就是個例外:據說,順德院上皇曾經走到佐渡國,在金北山御蛇河內的山路上見到一條蛇,便問道:“連這樣地方的蛇還都是雙眼齊全的?”從此之后,這里的蛇都變成了一只眼。[21]的確,這條蛇原來不是神蛇,但它還是悉聽天皇尊便,按照對天意的錯誤理解,變成了一只眼,而且當地人似乎也把單眼蛇神化,給此地取名為“御蛇河內”。

獨目與眇目

《落穗余談》第五卷記載了近世人視雷神為獨目神的一個例子。豐后國某一山村的莊頭進山打獵時,在山上的小水洼邊看到了五六個紅色的獨目小孩,它們年紀大概在七八歲,一見人影就嚇得跑到麥冬之中躲藏起來。莊頭瞄準獨目小孩,打了幾下都沒打中。回家后,他妻子被精靈附體而發瘋,狂喊道:

我是雷神,湊巧下凡,你何必要開槍害我?

最終妻子發狂而死。文中作者還特意表明,這則故事是有人確實從莊頭那里聽來的。后來,所謂賀茂別雷命的小童信仰經過了一番改變,但與其有關的幻想仍然殘留在民間。可惜這還是個比較罕見的例子,為了證明民間保留這種幻想并非純屬偶然,我們還要等到更多異文的出現。

有關居住在山中的獨目神的資料,我已經積累了不少,在此無法全部羅列。但對其的信仰本身卻早已蕩然無存了,我們不能將其與神話中的神祇們一并而論。盡管如此,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如果獨目神僅僅就是妖魔鬼怪,那么不可能如此廣泛地贏得人心。過去有些人推斷古人借用外來思想創造了獨眼妖怪,但他們一旦了解到類似的例子集中存在于山中,而且在多次變化后還能始終關系到常民生活,恐怕不得不改變原來的想法和態度,去思考獨眼妖怪與獨目山神之間的來龍去脈。比如,關于獨目鬼的記錄始見于《出云國風土記》[22]的“阿用鄉”一條,過去某一農民被鬼吞噬時喊叫“阿喲啊喲”,故此村被命名為“阿用”。又如,《今昔物語》[23]也記載了行路者在近江國安義橋上被鬼追趕的故事,此鬼臉面朱色,如圓草墊,寬廣,獨眼,身高有九尺余,三只手指尖伸出五寸長的指爪。再如《宇治拾遺物語》[24]不僅記載了孩子們都很熟識的“摘瘤爺爺”,還記載了越前國的一名叫伊良緣世恒的人篤信毗沙門天而得福的故事。據說,某日世恒接到一封信,內容是神祇要賜予他二斗大米。于是,世恒遵從信中的指示,登山高喊:

雷鳴了!地熟了(narita)![25]

此時,忽然出現一個額頭生角、系著紅色兜襠布的獨目怪物跪在他面前,并向他進貢一個米袋。據說那便是所謂永遠取之不竭的寶袋。[26]這一類鬼怪,一方面因受佛教的排斥而被驅逐到無光的黑暗深谷之中;另一方面,又被用來填充人們想象的間隙,給人間帶來奇跡。有關獨目怪的故事往往都不合乎情理,似乎蘊含著后人難以說明的某些因素,這或許意味著獨目怪本來就是一種古老的記憶碎片。

中世以后出版的諸如《畫圖百鬼夜行》[27]等畫集,當然是人們進一步發揮想象力的結果,但人們自由的想象力似乎又為某種東西所引導,不知不覺中指向一個眾人所相信的地方。尤其是獨目鬼怪,盡管古人對它們的描述千形萬狀,似乎在“獨目”這樣一個名字之下極盡想象,賦予了種種形式,但獨眼鬼怪卻又遵循一定的行為規則,仿佛受到了某種限制。比如,“川童”雙眼齊全,但“山童”被認為只有一只眼睛。[28]又如,據說在阿波、土佐等地的山中有個能看破人心的“山人”(或稱“山父”),傳說它是個只有一只眼睛、一條腿的精怪。[29]為什么只有棲息在山中的怪異精靈才具有如此怪異的姿態,并廣為人知呢?這不是我們可以忽視的小問題。與國外相比,我國有關獨目神的資料異常豐富,若是精力充沛的青年學者,將來還有望對國內有幸存留至今的相關資料加以整理,據此揭開我國口頭傳統乃至希臘北歐神話中的獨目山神之謎。正因為我懷有這樣一種希望,即使現在還達不到一個明確的結論,但也心甘情愿的繼續耐心思考下去。

對于山神的眼部和腿部,各國之間存在意見分歧。如四國的山神兼備了一只眼、一條腿的特點,而到了東國一帶,山神往往以一條腿為主要外觀特征,此外當然也有以獨目為唯一特點的。這種地方性變異確實有一定的研究價值,應該另立一章專門探討。現在我先要探討一下所謂獨目鬼淪落為妖怪的路徑。雖然有一些像出云國阿用鄉的惡鬼那樣的例外,從古至今人們一般都不會談論獨目鬼有何災禍,只不過此鬼奇特的外貌令人感到恐懼罷了。或者,正因為不知鬼要做什么,所以人們就逃跑了。這些應該都是常見于魔神演變的初始階段的自然反應,這時獨目鬼時而友好待人,甚至還會聆聽人們的懇求。可以說,獨目鬼之所以出現,是為了讓信者更加相信,對無禮者加以威嚇,不難想象我國曾經存在過獨目鬼受崇敬的時代。進入近世以來,江戶人稱之為獨目小僧,也有人說這是由貍子幻化而成的,對此我們不再舉例說明。說“小僧”,它好像沒什么威信可言,但時間再往前推,它又被稱為“獨目坊”[30],到了日向(現宮崎)等地,又分別被稱為“獨目”[31]、“獨目五郎”[32]等。據我所知,最后提及的獨目五郎,其普及范圍極其廣闊,比如《長崎方言集覽》[33]提到了名叫獨目五郎的獨目怪物,又如肥后球麻川水域的人們把住在山中并出現在峽谷中的妖怪叫作獨目五郎。[34]或許,這里的“五郎”沒什么意義。日本有些地方對什么名字都要加“五郎”兩字來稱呼,比如鹿兒島縣的方言中,稱“獨眼龍”為“獨目五郎”,稱川童為“川五郎”,連兔子、大眼睛、早晨睡覺、懶人、愛害羞的人等都要加“五郎”。[35]在大分縣,也有個地方叫“愛閑聊的人”為“閑聊五郎”。在中國地區,啞巴后面也加“五郎”,或者直接稱“五郎”,以上這些說法似乎都基于同一個理由。所謂“五郎”是最常見的男性通稱,因此人們喜歡用之給別人起昵稱,就如過去的“助”“兵衛”“左衛門”一樣。盡管如此,人們把這樣普通的男性通稱用在獨目妖魔身上,應該是有一定理由的。而且,各地還有許多資料顯示,古人竟敢把獨目神稱作五郎。

在討論這一問題之前,我不妨先說明幾句,即作為鬼怪的“獨目”在其面部中心有一只大眼睛,而多度的獨目龍這種的神祇本來有兩只眼睛,后來是因為瞎了一只眼睛才變為“獨目”。對以上兩種情況,我始終沒有做出嚴格劃分,在有些人看來,這無疑就是我受“獨目”這種名稱的限制的結果,是不應該的。關于二者的關系,我也許可以從想象的遞演這一角度加以說明。據說,在信州須坂(現長野縣須坂市),曾經在某一大櫸樹殘根底下發現過額頭上只有一個眼眶的髑髏[36],也有人寫過世上偶爾會出相貌奇特的畸形兒[37],這些現象都有可能激發人們關于獨目神或獨目鬼怪的想象,但這畢竟是罕見的。在一般情況下,人們恐怕不會把人形生物的相貌想象為臉部中心只有一只眼睛,那實在太離譜了。正因如此,當有人解釋土佐的山爺時才會說道:山爺不是真的獨目,是一只眼睛又大又亮,另一只眼則很小,從遠處看仿佛只有一只眼睛,因此古人誤傳它是一只眼一條腿的怪物。[38]在我們看來,這種推理太勉強了,而這種看似勉強的說法卻有自己的傳統,甚至已經形成了一定的類型。比如,金田一氏[39]所調查的阿伊努神話中,經常把力量強大的神祇形容為“一只眼小如山椒,一只眼大如餐盤”。又如,據野州足利鍐阿寺保管的文件記錄,足利義兼[40]曾經在此許愿,臨終前吐血寫下了如下一段文字:我將成神鎮守此寺,睜一眼,閉一眼;睜一眼是為了看寺院繁榮,而閉一眼則是為了不看其衰退。[41]最后一個例子也夠離譜了,但我們不難想象,過去可能確實有一尊睜一眼閉一眼的神像長期供奉在這座寺廟里。那么,神祇又為什么顯出這樣一種姿態呢?根據我的假說,曾經有一個時期,有人把大小眼的人奉為神,或者將大小眼當作侍奉大神必備的條件。奉為神或者侍奉神祇,他的雙眼大小必須存在顯著的差異。下面我要盡可能地證實這一點。

神奇獨眼

雙眼大小不同的人向來有很多,極端不同的相貌,或者大小眼的人普遍存在的情況,古人視之為一種顯靈現象。比如,福島縣石城郡大森(現福島縣磐城市)的庭渡神社境內有一尊過去的本地佛庭渡地藏佛像,據說,此像相貌美麗,但一只眼睛造得小,因此大森的人們生來都是大小眼,這里也從來不出美人,這仍是因為鎮守此地的地藏長得太漂亮的緣故。[42]在我老家,人們傳說,村里的守護神與鄰村的守護神曾經在河川兩岸打石仗,由于鄰村的守護神被石頭砸傷了眼睛,那里的人們至今都是大小眼。不僅如此,站在我村神社門口的門神木像,即所謂哈將,又是閉著一只眼睛的。我從小就感到奇怪,現在還想了解其緣由。我依稀記得,村里的門神共有兩尊,其中只有守衛右側的年老哈將緊閉著一只眼,另一只眼睛則睜得異常大。這兩尊神像應該還在原處,是可以確認的。[43]當然,這大概是雕刻師按照一定的形式要求刻出來的,其他地方應該也有同樣的神像,盡管我老家那一帶還沒有找到第二個例子。

而與之相隔數百里的東部鄉村里,有一些古來聞名的同類木像。比如,福島市西部山區信夫郡(現福島縣福島市)土湯村的太子堂里供奉著一尊傳說圣德為太子親手制作的太子像作為主佛。據說,這一佛像原來安置在鳥渡村松冢,后來飛到土湯村,并藏躲在川澤之間。有一名獵人經過此地,忽聞有人道:

背我送到山上,守護我,供奉我!

獵人驚看,發現此像,于是就背負佛像爬山,將其遷移到高原平地上。這一則傳說還蘊含了一個神秘的細節:上山時,獵人被豆角蔓絆倒,芝麻樹干正好刺傷了佛像的眼睛,至今這尊佛像的眼部還可以看到流血的痕跡。而且,傳說土湯村人的一只眼睛都比另一只眼睛更細小,身上還有痣,稱之為“太子的御印章”[44]。后人之所以如此傳說,恐怕是因為圣德太子模仿自己的姿態而制造的雕像不能有不正常的部位吧。但是,一尊佛像究竟是原本被雕刻成受傷的姿態,還是后來被弄傷,這應該還是能看出來的。既然佛像的眼睛流血,那么恐怕不是后來眼部受損,而是雕刻單眼緊閉的姿態,但后人似乎相信此像與人一樣在相貌上發生了變化。

即,眇目神像是人們基于某種理由特意這樣雕刻出來的。離上州伊勢崎(現群馬縣伊勢崎市)不遠的宮下有一座五郎宮,此宮又稱一名御靈宮或稱五料宮,里面供奉著一尊身穿狩衣、頭戴折鳥帽子的壯士神像,而其左眼就是閉合的。這一神像為什么閉合左眼?氏子們并不認為此像有什么古老的歷史,但五郎宮保留了類似于賀茂別雷命感生神話的記錄,對我而言,這仍是一個相當重要的資料。據說,利根川還經流此地的時候,一支箭從上游漂過來,被村民拾到后曾多次顯靈,村里就奉之為守護神。只可惜,后來這支神箭被人偷走了,村民就制造出這尊神像來供奉。[45]我以為,這則傳說中,“神箭漂流而來”與“刻制神像”之間本來還有更深一層的關系。如果五郎宮刻制的神像就是人們根據古老傳說特意刻制的,那么,傳說中的神箭應該等于多度的獨目龍傳說中提到的耙子。

我們不能說神社偶像崇拜是神道對佛教的模仿,因為眾多古老神社至今保存了很多神像,而且有些神像形態特殊,令人懷疑古人是將其用在某種特殊的目的上。可以說,古人本來有很多理由把人形神像安置在神社境內,而偶像本身就是一種靈物,只要將其安置在別處,就足以成為一尊小神受人祭拜了,就這樣,許多神社中出現了眾多神像。從古至今,所謂“御靈”,一方面可以單獨成為神祇受人祭拜,另一方面又臣屬于大社主神并受其統治。其實,這并不是純屬個人的想象,還是有點例證的。

眇目神像的存在,令人更加相信那些諸國的眾多御靈神社所供奉的御靈,指的鐮倉權五郎景政。既然存在像上州伊勢崎那樣的五郎宮,我們有必要再次檢討御靈神社的眇目神像是否就是根據權五郎景政的傳記而塑造的。據說,年僅十六歲的權五郎景政參加戰役時,敵人射出的弓箭竟射穿其頭盔鐵板,射中了權五郎景政的一只眼睛;權五郎景政立刻把這支弓箭拔了下來,反而用之射死了敵人。這一段傳記始見于《保元物語》[46],現存文獻中的異文都把此書作為底本。但是,當《保元物語》引大庭兄弟[47]的敘述來記錄這一段傳記時,這對兄弟未必真的相信這就是他們祖先的真實業績。《保元物語》最早成書于鐮倉時代初期,我們無法知道權五郎景政的傳記在此之前發生了怎樣的口承變異。[48]事實上,南北朝時期成書的《后三年合戰記》以大致相同的形式記錄了這一段傳記,并寫道權五郎景政被射中的不是左眼,而是右眼。[49]

京都上下兩座御靈神社所祭祀的八位御靈基本上都是早年喪命并給人間帶來災禍的靈魂,而唯有鐮倉的御靈神社供奉著一位長命的勇士,這種現象似乎具有長久的歷史傳統。《尊卑分脈》[50]把鐮倉權守景成之子、權五郎景政叫作“御靈大明神”[51],盡管我們并不否認這一句是后人所加的可能性,但從中可以看出,人們在鐮倉時代初期已經把權五郎景政與御靈神社聯系在一起了。再看《吾妻鏡》[52],文中記載,從文治二年的夏天到秋天,這座神社發生了多次怪異現象,導致人心惶惶;到了年末,有一名叫下野之局的女官夢見一位老翁,老翁自稱為權五郎景政,說道:

贊岐院作祟,為天下造成災禍,我阻止不了他,請把此事轉告若宮總神官!

夢醒后,女官立即向武家匯報,武家便下達命令,讓總管若宮的法眼房祈禱國土安寧。與其他眾多若宮神社一樣,鐮倉的鶴岡若宮神社也是為了安慰靈魂而建立的,而這位權五郎景政似乎要坐在御靈助理的位置上。我不敢肯定這位權五郎景政是否就是大庭家和梶原家尊為祖先的、曾在后三年戰役中立功的那位鐮倉權五郎景政。不管怎樣,后人相信,鐮倉御靈社的主神是權五郎景政,而且這一觀點由古老的資料得以支持;就是有一點我們還需要思考:是鐮倉御靈因受權五郎景政的傳說的影響而變成了眇目,還是眇目的鐮倉御靈導致權五郎景政傳說的產生?

御靈的后裔

至今無人注意到,其實鐮倉御靈神社并沒有對外宣揚御靈就是權五郎景政。因此,從鐮倉勸請過來的御靈社,在各地形成了不同的歷史起源,甚至有的還保留了相對獨立的罕見傳說與信仰。面對這種情況,我們似乎難以認為這些不同的起源、傳說以及信仰都是從鐮倉傳播過去的。通過比較可以得知,各地御靈社保留至今的文字記錄與當地的口頭傳承盡管存在若干差異,但卻在以下幾個方面展現出一些共同的觀點,而這些觀點顯然都是因為當地人不了解鐮倉御靈社的正宗說法才產生的。

首先是奧羽地方所謂“獨目清水”傳說,即權五郎景政從戰地回家的路上在靈泉沐浴,治療了眼睛傷口。比如,羽前東村山郡高櫤(現山形縣東村山郡)的八幡神社境內有一個池塘,權五郎景政曾經在此沐浴。傳說,沐浴時,權五郎景政把從鐮倉帶過來的八幡鑄像掛在岸邊的樛樹上,不料發生了靈異現象,于是在此建立了八幡神社,如今,該神社境內還有一座御靈神社。[53]又如,在羽后飽海郡平田村(現福島縣石川郡)的八幡神社附近有一條河,叫矢流川,據說權五郎景政曾經在此洗過眼部的傷口,這里的杜父魚由此都變成了單眼魚。[54]再如,山形縣的某一山寺境內曾經也有過一座景政堂。每逢驅蟲節,當地人從景政堂出發邊敲打鉦鼓邊追逐害蟲,僅從這一習俗看,景政堂似乎反映了驅鬼信仰,但其境內仍然有一個權五郎景政洗過眼睛傷口的池子,池中的小魚也照樣變成了單眼魚,甚至有人認為這一山寺便是所謂“鳥海柵”[55]的舊址。[56]越過這座山再往下走,在福島縣平野的城堡附近可以看到一個村落,這里也流傳著權五郎景政清洗傷口而迅速痊愈的傳說,故此取名矢野目村名。另外在南矢野目村還有一個名叫“獨目清水”的池塘,傳說池中的小魚都瞎了左眼,僅僅因為權五郎景政流淌的鮮血曾經摻入水中。[57]再如,在宮城縣亙理郡田澤村柳澤,有一座供奉權五郎景政的五郎宮,又稱五郎權現。“柳澤”舊稱“矢抽澤”[58],據說因權五郎景政在此拔下弓箭而得名。[59]按理來說,諸如此類的例子數量越多,其可靠性就越少。如果此類例子只流傳在奧州路一帶,那么我們也許還能強詞奪理說成是真的,但信州伊那云彩寺等地也存在權五郎景政清洗過傷口的古跡,實在令人難以辯護。云彩寺境內的池塘叫“恨池”,大概是因為后人記錯歷史,誤把權五郎景政與其他五郎混淆在一起的緣故,但連這樣的地方,人們照樣傳說池塘中的蠑螈都瞎了左眼。[60]也就是說,傳說中的權五郎景政不僅僅是以其勇猛名世,他還一定要到靈泉邊,將其神力依附于魚蟲身上[61]。后來,人們基于此類傳說的信仰逐漸開始向權五郎景政祈求眼病得愈,應該說是極其自然的演變。比如,武州橘樹郡芝生村(現神奈川縣橫濱市)的洪福寺有一座藥師如來坐像,傳說是圣德太子親手制作的,人們篤信這尊藥師如來是權五郎景政的守護神,稱之為“洗眼藥師”并加以崇拜。

我們需要注意的第二個特點,是關于權五郎景政祭神、建堂、栽植神樹以及造冢的口碑,北至奧羽,南至九州,流傳極其廣泛。人們普遍認為,權五郎景政之所以被封神,首先是因為他深信宗教,侍奉神佛,態度十分虔誠,所以才成為了配祀對象。我本可以列舉更多的例子,但為了使論述不致過于冗長而不得不割愛。關于奧羽的情況,我已經在前面講過了,再看九州,權五郎景政往往被供奉在八幡神社里,而且其主祀神八幡神大多是從京都男山八幡宮勸請過來的。一般情況下,權五郎景政作為配祀神被安置在八幡神旁邊,或者在神社境內擁有獨立的神殿受人重視,權五郎景政和八幡神之間的關系,似乎令人想到若宮與八幡之間的關系。[62]事實上,權五郎景政本人并沒有什么可值得傳說的逸聞軼事,唯一的例外就是他十六歲時被射中眼睛然后痊愈,如果不是權五郎景政侍從的主人八幡太郎與八幡神之間存在密切關系,人們似乎沒有理由如此廣泛地祭祀他。

第三個特點便在于權五郎景政始終遵從神諭而蒙受神恩這一點。如守護品川東海寺的御靈神社以長一尺四寸、寬三寸的木板為崇拜對象。傳說,這一木板漂流到東海寺門前的海岸,后來被供奉在一座丘陵上。人們稱這座丘陵為景政冢,認為權五郎景政死后被埋在此地。[63]但人們怎么知道這里就是權五郎景政的墳墓呢?我以為那是因為有過某種神諭,人們之所以相信神諭,恐怕也是因為發生了某些靈異現象。關于這一點,福島郡仁井田的滑川神社供奉的御靈體現得更明顯一些。據說,權五郎景政在征伐奧州的路上遇到水難,有幸被這里的村民所救。權五郎景政便在長條詩箋上寫下一首詩,作為謝禮送給村民。直到四百一十余年之后的文明三年(1471),人們將這一詩箋供奉在此地。再過九十年之后,領主滑川修理[64]在此地建立新館時得到了神諭,道:

為了答謝村民的救命之恩,我要守護此地。

于是,直到今天,人們把權五郎景政與八幡天合祀于滑川神社。[65]其實,除非有這種起源傳說解釋御靈社祭供奉權五郎景政的隱秘理由,否則,那些流傳于御靈社的權五郎景政傳說就變成了虛妄。某一起源傳說在沒有文字記錄的情況下自由發生變化,作為不容置疑的事實,靠一代代村民口耳相傳,這不外乎是一種信仰。早期的史書并沒有詳細記錄權五郎景政的歷史業績,但時代越是往后,與之相關的文字就越多,這其中,信仰無疑起到了重要作用。說不定,《吾妻鏡》中鐮倉的女官所夢見的那位權五郎景政,也參照了至今流傳于御靈社的起源傳說。那么,這樣一段托夢傳說究竟是如何產生的?這仍是我們要思考的問題。

最后一個特征,也是最重要的特征,便是諸國逐漸出現了權五郎景政的后裔。其中較有名的,應該是上州白井(現群馬縣涉川市)的長尾氏。長尾一族在其族譜上也明確寫下自己是權五郎景政的后裔,而且虔誠地信仰御靈,熱衷于祭祀。[66]長尾氏在信州南安曇(現長野縣安曇野市)的溫村也有分支,后來他們遷移到越后國,后輩出了個長尾景虎,即上杉謙信。[67]位于奧州二本松藩所管轄的多田野村的御靈神社,也是由長尾氏修建的。他們衍生出“只野”“油井”等不同姓氏,興旺至今。所謂“子孫有五流”即出自他們口中。[68]此外,長州藩的名門香川氏,也自稱為權五郎景政的后裔,其故里安藝沼田郡八木村(現廣島縣廣島市)還有一座景政社。景政社于近世得以改修,有一尊眇目的木像作為崇拜對象被安置在其中。[69]又如,大澤氏在野州芳賀郡七井村大澤(現栃木縣芳賀郡)的御靈神社擔任神官,他們一族原來是修行僧官,稱寺廟為景政寺,并自稱為梶原景時[70]的后裔。傳說這座御靈神社建立于梶原景時統治時期,但其主神是八幡三神,又陪祭權五郎景政,如今甚至把日本武尊的種種事跡與神社緣起聯系在一起,對臣屬日本武尊的大伴武日尊加以祭祀。[71]再如,在能登鳳至郡谷內村(現石川縣鳳珠郡),名叫打越與兵衛的農民自稱為權五郎景政的后裔[72],我記得在東國好像也有這樣自稱的農民。

我打算仿效那些過分謹慎的史學家們去鑒定如上家譜的真實性。無論那是真實的家譜,還是純屬虛構,甚或是巫師夢見的神諭,都無所謂,更重要的是,這些后裔相隔如此遙遠,當初他們出于什么目的相信自己是權五郎景政的后裔?換言之,人們自稱為權五郎景政的后裔有何意義?自稱權五郎景政的后裔,既然不是為了繼承領地,又不是為了夸耀血統,那么,人們為什么還要珍惜這種血統淵源?我懷疑這里存在一種無形的法則,聲稱獨眼龍的后裔即可蒙受神恩。比如,陸前小野鄉(現宮城縣東松山市)的永江氏是聲勢浩大的大姓,他們家族未必都是信仰御靈的宗教人士,但照樣會建立寺廟祭拜御靈,還曾經對此地的景政遺址進行過歷史化。白井的長尾氏、藝州的香川氏,均是如此。說不定,他們在祖神的傳說中偶然發現一段祖神刺傷眼睛的情節,于是,又追溯源頭,把家史與權五郎景政這位著名的獨目勇士聯系在一起了。這樣一來,我們似乎就可以明白那些侍奉鐮倉御靈神社的梶原氏以及其他名門家族之所以保存和傳播如此奇妙的傳說,為現有《保元物語》提供話題的理由了。[73]當然,在任何情況下,傳說產生的原因都是復雜的。尤其是古老傳說,我們分析其淵源就更加困難重重。雖然有些拖沓冗長之嫌,但今后我恐怕不會有機會討論這一問題了,下面繼續耐心地思考一下神祇與獨目之間的關系。

供奉眼睛

關于九州的獨目信仰,還蘊含著許多值得思考的問題。如薩摩日置郡吉利村(現鹿兒島縣日置市)的御靈神社,其崇拜對象是八幡神的坐姿木像,人們傳說刻的就是權五郎景政。據說,該村鳩野門有一個農民,據說這里的權五郎景政就是這位農民的祖先從鐮倉勸請過來的,如今他自己也參與御靈神社的祭奠活動,不僅如此,這位農民家的主人代代都是獨眼龍。[74]每一代主人都瞎了一只眼睛,這有點令人難以置信,但同樣的傳說竟然存在于相隔甚遠的甲州。據說,甲州古府(現山梨縣甲府市)中的奧村氏自稱山本勘助[75]的后裔,這家主人代代都是獨眼龍。[76]山本勘助是否真有其人,至今還有爭議,然而在相傳為其出生地的三州牛久保(現愛知縣豐川市),人們傳說左甚五郎[77]也出生于此地。這些傳說令人想到三州橫山(現愛知縣新城市)的白鳥六所大明神的傳說,即由于此神只有一只眼睛,所以村里會出許多獨眼龍[78],此外還有我在前面提到的我老家的鄰村的那一則傳說。不難想象,這些傳說都出自同一個源頭。

既然如此,我要回答下一個問題了,神靈為什么要厚待獨眼龍呢?對這個問題,目前只能回答:“因為從來都是如此。”以前,我圍繞單眼魚的奇瑞,指出了以下幾點:首先,單眼魚的棲息地一定是神泉神池,人們可能在此放養生祭用的小魚;其次,神祇似乎特別要求古人供奉單眼魚。比如,從前有個漁民在回家的路上遇見妖怪,回家后打開魚簍一看,魚的一只眼睛都沒有了。又如,遠州南部的人們傳說天狗在深夜里出來殺生,經常可以看到神火來回于平野水邊,這時稻田里會出現眾多單眼泥鰍。[79]再如,在離東京不遠的上高井戶村(現東京都杉并區)的醫王寺里有一種習俗,患眼病者把一條魚放入境內的藥師池來祈禱眼病治愈,這些魚不知何時都會變成單眼魚。如果夏季決堤放水時有人在其下流捕到了單眼魚,都會說這是藥師的魚兒,將其放回池塘之中。[80]諸如此類的傳說不勝枚舉,我們據此可以認為人們之所以供奉單眼魚,就是為了讓神祇更加高興。

如果供神的犧牲是魚,那么我們也好說明一點,認為古人要刺傷魚的一只眼睛,是為了把純凈的祭品與普通食物相區別。但這樣一種邏輯卻很難用于其他生物身上,如加賀大杉谷(現石川縣小松市)有一座名叫“那谷之奧院”的赤瀨那殿觀音堂,這里的大蛇小蛇都瞎了一只眼睛,就像佐渡金北山御蛇河內的蛇一樣。據說,從前赤瀨有個名叫阿安的獨眼女,被一名行商欺騙拋棄,怨天怨地入水自殺。死后變為精靈,每年都會參拜小松本蓮寺并聆聽報恩講。盡管存在一些文學的加工,但這原來也是一則基于信仰的傳說。[81]越后國頸械郡青柳池的精靈,也偷偷地參加過附近某一寺廟舉辦的法會,后來有人發現有一個座位被河水浸濕了。這位精靈生前是侍從安冢城主的獨眼龍武士杢太,他與美麗蛇神結緣,投身于池中并成了精靈,由此緣故,這一池塘里的魚也都變成了單眼魚。[82]據說,野州上三川城址的護城河中的魚也少了一只眼睛,這是因為城主今泉氏的女兒于慶長二年(1597)五月城池陷落時跳水自殺的緣故。[83]跳水前她還用短刀刺傷了一側眼睛,據此可以認為,這仍屬于同一類傳說。作州白壁的池塘里也有單眼鰻魚,據說曾經有個一眼不明的趕馬人要用馬搬運茶碾子,結果不小心落水溺亡。[84]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這些都可以證實水神不僅偏愛單眼魚,而且喜愛并選擇那些一只眼失明的人。當然神祇不是視之為食品,或許是將其選擇為配偶,至少可以說,當神祇將某人視為自己的眷屬時,有一個條件,便是此人是獨眼龍。[85]

我要盡力回避那些缺乏依據的想象,但不得不提到古代凈琉璃《權五郎雷論》或《景政雷問答》[86]的起源。現存的劇本,以虛構英雄坂田金平一的武勇為主要內容,這里所謂“雷”也不過是名刀的名字。但劇中,這把名刀為慶祝公子降生,被奉獻給領主,這一段情節令人感覺到該劇本對上古時代的天目一神神話有所引用,我還是希望對此做一些思考。[87]按照傳統的說法,有些地方稱眇目為“kanchi”,其原意為鍛造[88],因為鍛造匠閉合一側眼睛并用另一則眼睛來確認刀劍曲直。但在我看來,這種說法是值得懷疑的。在秋田縣北部,所謂“kaji”指的是瘸子。[89]這或許因為過去許多瘸子從事鍛造業的緣故,而不會是因為鍛造匠在工作中的某種姿勢看似瘸子一樣。再從金工的名字看,原來鍛造匠似乎都是獨眼龍,正因為如此,古人才把眇目者命名為“金打”(kanuchi),我認為這樣解釋會更自然一些。古時候,鍛造可是能夠把火焰的功能展現在人間的最受敬佩的工藝。與此同時,這仍是需要受水神保佑的一種職業。日本人把火的淵源想象為太陽,雷則是其搬運者,于是就有了所謂“別雷”系列神話。[90]這一神話由忌部姓代代繼承下來,人們又傳說這家每一代主人都是獨眼龍,這已經不足為奇了。只不過,這些別雷神后來轉變為暴躁易怒的御靈神,從中又派生了眾多五郎傳說,這僅靠有關上古史的歷史記錄是難以說清楚的。

人丸大明神

有關神官刺傷眼睛的古老傳說,后來又經歷了另一種變化。根據野州芳賀郡南高岡(現栃木縣真岡市)的鹿島神社的緣起傳說,垂仁天皇[91]第九個皇子池速別命[92],去往東國時得病瞎了一只眼,故此,終生留在東國,并自稱若田。池速別命的第十八代子孫若田高麻呂,向鹿島神祈求得子,兒子長大后成為勝道上人。[93]這則傳說與我在前面提及的另一則傳說,即信夫郡土湯村的太子像被芝麻樹干刺傷了眼睛這一傳說,完全有可能同源。原來,野州人愛講皇族逗留的故事,包括彥狹島王的古老傳說等。[94]與此同時,神祇傷眼又是野州人所喜愛的情節。例如,在安蘇郡,人們傳說足利中宮亮有綱[95]曾經被一把山鳥羽箭射中了左眼,他在山崎的池中清洗傷口,最后自盡,在此被奉為神。這一傳說兼備了京都、鐮倉兩地的御靈傳說內容,另外,這一帶有不少村落祭祀人丸大明神,該神社緣起還是十分奇特的。比如,流傳于旗川村大字中的人丸神社的傳說講:柿本人丸曾經負傷逃到小中,藏身在某一玉米地里躲過敵人追殺,但不幸被玉米稈刺傷一眼,只好在此逗留一段時間。后來村民封他為神,至今仍禁止種玉米。[96]

神祇被某種植物刺傷眼睛,這在民間的傳說中還是較常見的題材。比如,山城伏見(現京都府京都市)的三棲神社流傳著如下傳說:古時候這里發洪水,沖走了御香宮的神轎。御香宮的神祇急忙拾回它,但不幸被蘆葦刺中了眼睛。從此,每逢十月十二過“御出祭”時,人們用蘆葦制成一大一小的松明,用之照亮夜路。[97]又如,位于近江國栗太郡笠縫村大字川原(現滋賀縣栗東市)的天神社有一則傳說:從前,有一對神祇下凡來到麻地上,不料被麻稈刺中一眼,神祇因疼痛而發布神諭,禁止氏子種麻。[98]再如,近江國蒲生郡櫻川村川合(現滋賀縣東近江市)的人們也傳說,河井右近太夫在麻地里陣亡,村民故此不再種麻。[99]另外,阿波國板野郡北灘(現德島縣板野郡)的葛城大明神有這樣一則傳說:過去,天智天皇[100]指示將御船停泊在粟田,要到池邊釣鯽魚,但天皇登岸上馬時,有一條藤蔓纏繞馬腳,使天智天皇落馬。此時,地上的大竹竟刺傷了天智天皇的眼睛,從此以后,這里就不再生出大竹了。[101]美濃太田的加茂縣(現岐阜縣美濃加茂市)主神社也有類似傳說:當加茂神騎馬出陣時,不幸落馬并被芒草刺中了眼睛,因此當地人禁止端午節時用芒草包粽子。[102]此外,信州的小谷神城村(現長野縣北安云郡)等地,人們禁止種植芝麻,以免神祇弄傷眼睛[103],也有回避刺球、松葉的。再如,日本阿爾卑斯山脈的巡禮路上有個村落叫“橋場稻核”,曾經有一名叫清明的算命先生來到此地,被門松刺傷眼睛,實在煎熬,于是告誡村民不要在門前裝飾門松,否則村里必有火災。從此以后,這里一般在門前插根柳樹來代替門松。[104]

眾人已經認可,由于“忌”字的原義變得模糊、曖昧,由此出現了諸如“此物令神厭惡”之類的說明方式。[105]與植物有關的禁忌,并不意味著神太粗略,而大多是為了阻止俗人觸碰這些獻神的祭品。不管怎樣,如此廣泛普及的禁忌和傳說,足以令人相信某種法則或習慣例行的存在。傷害足利中宮亮有綱的山鳥羽箭也罷,傷害權五郎景政的由鳥海彌三郎發出的弓箭也罷,無疑都體現了這一點。而在此有必要思考的問題,便是傷眼的神祇為什么在野州一帶被稱為柿本人丸。根據我有限的知識,這是宇都宮二荒神社的古老儀式的誤傳所致。古人誤以為二荒神社供奉柿本人丸,這種說法當然是錯誤的,但這種錯誤的說法又有一定的歷史傳統。[106]名神大,即名神大社也有傳說認為,二荒神社是首代主持藤原宗園[107]第一次來到此地時,從播州明石(現兵庫縣明石市)勸請過來的支流神社,但若果真如此,那么《延喜式》[108]不可能視宇都宮二荒神社為“名神大”[109],因此這種說法不可能出自藤原氏之口。[110]關于這個問題,《下野國志》的作者認為,由于這一神社長期把柿本人丸的畫像作為神寶保存了下來,所以才產生了這種誤解。然而,人丸信仰確實扎根于此地,這僅從《下野國志》的觀點難以找到令人滿意的答案。比如,這一地區的人丸神社超過數十座,安蘇郡出流原(現栃木縣佐野市)的人丸神社把柿本人丸當作水神來祭拜。據說,該神社境內有一神池,每年農歷六月十五的祭禮前夕,神官在此祈求杮本人丸保佑水下安全,就會出現只限于一夜的顯靈現象。或許,類似的奇瑞在各地廣泛出現,人們特意稱此類神社為“示現神社”,還往往傳說所謂示現太郎[111]的神話。近世修建的眾多示現神社,與本社一樣,都陪祭大己貴、事代主父子神[112],或者豐城入彥[113],但那須郡小木須(現栃木縣那須郡)的示現神社卻有另一個說法,即此社于文治四年(1188)勸請宇都宮二荒山神社,而且官方公認的祭神就是朝臣柿本人丸,神社的原名也叫柿本慈眼大明神。[114]宇都宮二荒山神社的影響力甚至波及奧州,就如宇都宮氏的忠臣義士之后裔、佐藤氏家族遠在奧州繁衍子孫一樣。[115][116]比如,信夫郡淺川村(現福島縣信夫郡)的自現太郎社位于海道東邊阿武隈川的河岸上,傳說神祇下凡來到此地,后來才遷移到宇都宮。[117]我們知道,射箭高手小野猿丸太夫曾經援助二荒山神射穿了敵神的左眼,關于這位猿丸太夫,會津人說他出身于會津,信夫人則稱他為信夫的英雄,在日光他更是宇都宮二荒神社緣起傳說中的核心人物。[118]這些可謂是同源異流的傳說,追問其淵源,因受二荒神社的影響廣泛流傳于野州的柿本人丸信仰與獨目神信仰緊密聯系在一起,我甚至懷疑,諏訪的示現太郎,即甲賀太郎[119]也是從獨目神演變過來的。

盡管如此,與詩歌完全無關的柿本人丸神信仰不僅存在于野州,在近畿地區也有所存在。比如,山城大和(現奈良縣)的人丸寺、人丸冢,都是柿本人丸去世幾百年后因顯靈而修建的。此外,在著名的明石柿本神社的“盲杖櫻”傳說[120][121]中,盡管盲人所詠唱的詩歌實在陳腐,但他所插在地上的拐杖令我們聯想到野州小中的玉米地上曾經發生的悲劇。再看《防長風土記》,山口縣一帶有許多供奉柿本人丸的小祠堂,由于“人丸”(hitomaru)音通“止火”(hitomaru)或“生子”(hitoumaru),人們紛紛到這些祠堂祈求保佑順產、生子、防火。其實,假如沒有這些功能,農民根本就沒有理由祭拜柿本人丸這位詩人。有些人可能會視之為文學的退化現象,輕率地認為柿本人丸死于鄰國石見(現島根縣西部),因而這里的人們也就約定俗成地建立了人丸祠堂。但是,如今被譽為歌圣的柿本人丸,在世的時候不過是一位詩人而已,那些遠離文壇的鄉民們究竟有什么理由要在一千年以前封他為神呢?如果說,即使沒有可靠的文字記錄,民間的口頭傳統足以反映事實的話,那么,我們應該如何理解如下傳說呢?在石見,綾部氏家族(又稱語合氏)自稱他們家已延續了四十余代血脈,據他們家傳的傳說,人丸是出現在柿子樹下的神童[122],也有人說柿本人丸從柿子樹的樹股裂縫中出現,或者說人丸是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有人問他姓什么,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又不愿說自己從哪里來,只回答說自己通曉詩歌。[123]井澤長秀[124]曾經考證過古籍中前后存在十五位人丸,而綾部氏講述的這位人丸又算是第幾位人丸呢?

據播磨的古籍《峰相記》[125]記錄,明石的人丸神竟然是一位女神。因幡國領主龜井豐前守[126]說,他曾經見過此國某地的人丸神社,里面供奉的是一位女神。[127]這樣一來,我們不得不想到傳統劇目《惡七兵衛景清》中景清的女兒被命名為人丸。由于她只有在近世的歌謠中被叫作人丸,在中世時代的藝能唱詞本里并不見同樣的描述,因此這大概是較新的說法,就像“瞎眼的景清與女兒重逢”這樣悲壯的情節,可能都是近世以后被創造的。其實,景清親手挖出眼睛的故事本身建立在如此薄弱的基礎之上。即便如此,日向卻有一個莊嚴不過的歷史遺跡,人們向神祈求眼病治愈,而且在遠近諸國都存在景清的后裔,至今還有人侍奉他的祖先。其實,這些景清神社仍然是一個晚起的權五郎景政神社。[128]有一個證據,已被發現。

三月十八日

柿本人丸被封為柿本大明神,是在享保八年(1723),即德川第八代將軍吉宗統治下的江戶時代。這一年的三月十八日,各地舉辦了人丸千年生忌。關于人丸的忌日原來存在意見分歧,當時采用的是養老七年(723)去世說,至于大同二年(807)去世之說,因嫌太晚而沒有被采用。[129]此外,柿本人丸在幾月去世,也說法不一,都沒有一個確切的證據,如《戴恩記》[130]寫道:

據《續日本記》[131]記,卒于光仁天皇在位時期的三月十八日。

其實這完全是虛言,但下面一句話恐怕不是向壁虛構:

關于人丸于此日去世的消息,從若干國家同時傳到宮廷內部。

即盡管不知道是哪個時代,但人們從相當古老的時代開始,就把此日定為人丸忌日并舉辦歌會,從而賦予人丸以如同北野天神一樣的神秘色彩。[132]

在此,我要討論的一個問題,是誰、為了什么,想象出,或者發明了柿本人丸的忌日?關于最初的發明者問題,我們恐怕只能回答說:“是我們的祖先。”而對于其目的,可以說得更具體一些。在日本的傳說世界里,三月十八可不是一個普通的日子。比如,在江戶,推古女帝三十六年(628)三月十八日,有三個兄弟在宮戶川(現隅田川)港口外拖網請來了約一寸八分大的觀音像,這尊觀音像由淺草神社、金龍山、淺草寺三社共同設祭。在全國,三月十八日更是舉辦觀音廟會的節日。[133]又如,在洛外市原野(現京都府京都市左京區),這一天也是小野小町[134]的忌日。到了九州某一地區,人們則傳說和泉式部[135]卒于三月十八日。《幸若歌謠集》[136]的“筑島”中,最初安部泰氏[137]占卜選定的吉日也是這一天,如今,和泉的樽井信達地區(現大阪府泉南市)的人們在三月十八日搗黏米,游山玩水,稱之為“春事”。[138]最初大概是佛教徒按歷算并規定在三月十八日設祭,但說不定在佛教傳入日本之前,各地已經有一種習慣,將晚春滿月之后的三天視為精靈的季節。

最近我偶然看到能劇“八島”,劇中,源義經的亡靈講述了一番過去的戰役,說道:“此戰發生于元歷元年(1184)三月十八日”。這顯然違背歷史事實,而且與觀音無關。于是,我們還得回到最初的問題上來,思考為什么三月十八日成為人丸的忌日。令人意外的是,我們竟然從最令人難以置信的傳說中看到一些線索,比如景清有女名叫人丸,又如人丸曾被玉米稈刺中眼睛。《幸若歌謠集》中,景清于三月十八閻王節日前夕,拜訪清水的藝伎家不幸被抓捕,我并不否認這一段情節只不過反映了某種情趣而已。但是,能劇中的哪位人丸所參拜的日向生目八幡社,在每年三月與九月的十七日舉辦祭典[139],這恐怕不是偶然的。至于鐮倉御靈社的節期是九月十八日[140],另外,據上州白井的《御靈宮緣起錄》記載,權五郎景政卒于康治二年九月十八日,享年六十八歲。

今后,我打算繼續收集類似的例子。如果說,除了景清、景政外,全國還有一些獨目神以春秋兩季最后一個滿月漸虧的日子為祭祀日的話,那么,我們據此可以推測,正是那些神奇的傷眼傳說孕育了以三月十八日為歌圣柿本人丸忌日的說法。在丹后中郡五個村大字鱒(現京都府京丹后市)留有一座藤社神社,該神社境內設有四座小神社,天目一社便是其中之一,里面供奉著天目一個命,這里的祭祀日仍為三月十八日。[141]過去我們沒有注意到,其實祭祀日是可以任意選定的,正因為如此,人們反而容易遵守古老的慣習,若有人要更改祭祀日,必須有一個正當且充分的理由,這種事情當然是極少有的。因此,即使神社保存至今的有關神社緣起的記錄文獻曾經被學者所更改,但其祭祀日仍然被保留了下來,而且作為一個偶然殘留的事實,能夠向我們傳達一些信息。

生目八幡

盡管缺乏確鑿的證據,但仍有不少人相信,就是漂泊的盲人樂師“座頭”[142]把日向景清的神奇傳說傳播到了諸國各地。在近世的記錄中,當時成群結黨的盲人們都口若懸河、夸夸其談,但有幾點,他們并沒有講清楚。其中,我尤其感興趣的就是雨夜皇子[143]的業績,據說他是個雙目失明的皇子,曾經在日向澤山的領地里以年貢米養活了一批盲人。由于德川幕府施行新政策,故京都、江戶兩地的盲人深受保護,甚至獲得了偏高的地位。但在此之前,盲人集團的勢力中心應該在日本西部。盡管我尚未充分考慮社會組織的地方性差異,但不妨先指出一點,即越往西,盲人對宗教性支援的依賴程度就會越增加,這種現象至少在奧羽地方是不存在的,在其背后應該存在長期的變容過程。京都的盲人集團,不但根據佛道教義向人們解釋妙音天堅牢地神信仰,而且還擁有一種相對獨立的神道思想,虔誠地信仰守瞽神、十宮神等。在九州也存在以肥前國黑發山下的梅野座頭為首的盲人集團,他們與其說是僧侶,不如說是神官,其突出的特點便在于他們隨身攜帶刀劍。

《廣益俗說辨》[144]的作者是熊本人,當他解釋景清盲目之說時,寫道:景清之所以瞎了眼睛,是因為他把妖刀“痣丸”別在腰間,此后誰帶這把刀,誰就會瞎眼睛。即在東部幾乎無人當真的傳說,到了西部鄉下,盲人樂師們卻講得津津有味。故此,我甚至懷疑有些荒誕不經的傳說,比如景清親自挖出眼睛,后來又恢復了原樣;又如權五郎景政把射中眼睛的弓箭拔下來,反而用之射死敵人等,可能都在他們這一幫的說唱中得以醞釀。

關于痣丸,唱本《大佛供養》也有所談及,其主要內容是:景清探母,二人在若草山重遇。其中既不出現人丸,也不出現阿古屋[145],更不出現他瞎眼睛的情節,只描述景清用痣丸行巫術,隱身于霧中,遁得無影無蹤。在歷史上,景清不過是個小人物,假如游藝團的傳統劇目沒有視之為英雄,他根本就不可能成為民間文藝的題材。即便他成為民間文藝的題材,要是沒有以信仰為背景的某種集體力量,也不可能傳播得如此廣泛。正因為如此,我們需要伴隨著平家哀曲,遠到日本西部去追溯其淵源。

盡管有牽強之嫌,我們也許可以認為有關光孝天皇[146]的第四個皇子——雨夜皇子的傳說,是盲人們努力使家史向歷史事實靠攏的結果,即他們的祖神是天神之子,是最蒙受神的祝福和恩惠的人。這實際上是所有宗教常用的一種宣教方法。一般情況下,這種單純且自然巧妙的努力成果,通過充滿感激的文筆被記錄下來,隨著時代的推移又發生演變,最終相互發生矛盾,導致分裂。要想重新恢復原形,就不應該拘泥于后起的專用名詞,而應該找出一些某種共同的趣旨。

我以為,如果是在盲人或眇目者代代侍奉神社的時代,諸如神祇偏愛傷眼者之類的傳說,完全有可能自然地發生并得以發展、變化,但僅據此不足以全面認識古人為什么選擇殘疾人擔任神職,更無法了解他們的祖神為什么特別粗野、勇猛。有幸的是,我們在所謂天神托生神話中可以看到天目一神之名,與之同名的鍛冶神始終為忌部氏所供奉,由此可以知道,自古以來“一眼失明”被視為某種信仰條件。據說,宇佐八幡大神在其初始階段作為鍛冶神出現,而且宇佐神宮所保存的神寶便是一種神秘金屬。即使在確定宇佐神宮本社所供奉的主神為譽田別天皇(即應神天皇)之后,鄰近地區的分支神社里仍然流傳著一些龍女婚姻故事,或者以日光金箭選娶幼女為妻的故事。一直延續到近代的宇佐國“細男舞”[147]中,也保留了一段意義深遠的歌詞,暗示了這里曾經存在一些與《播磨風土記》同屬一類的神話。[148]

哎呀呀,快到水邊凈身去;

凈身拜見獨目神,虔誠恭敬行祭祀。

宇佐神宮是八幡神社的總本宮,這里從古就有天目一神信仰,正因為如此,來自關東地區的權五郎景政才到處創建八幡神社。此外,傳統劇目中被稱為“惡七兵衛”的景清挖出雙眼之后因蒙受生目八幡神的恩惠而痊愈,以此證明了該神的神力,這仍然與宇佐神宮的天目一神信仰有關。

生目八幡神社,除了日向以外,還存在于豐后、薩摩等地。除此之外,保佑眼病痊愈的八幡神社還有很多。如今這些八幡神社也許只保留了隱隱約約的痕跡,神社的源起傳說可能已經失傳了。盡管如此,話說到這里,讀者朋友也許會允許我將其視之為古時候盲人侍候神靈的證據吧。至于他們主動傷眼睛的風俗習慣究竟持續到何時,已無從得知。但不難想象,如果某人要通過一種非遺傳性的身體特征來一代代地繼承某種特權的話,他完全有可能出自功利性目的而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傷眼儀式。說不定,此人還表演過就像景清的故事那樣的眼珠痊愈的戲劇。不管怎樣,在佛教的放生觀傳入日本以前,古代人祭的殘忍環節早已省略了,剩下的只有前半部分,而正因為如此,與之相關的古代傳說反而得到了進一步的夸張。正如我在《若宮部與雷神》[149]一文中指出,隨著時代變遷,越來越多的人為兇殘的御靈感到恐懼,使得若宮思想[150]發生了變化,之后,人們又開始以為御靈社供奉的御靈就是現實中存在過的貴人。此時,純潔受胎的教義,難免變得淡薄起來,但有幸的是,天目一個神的古老傳說告訴我們,所謂御靈原指神之子的靈魂或者其眷屬的靈魂。我認為,就像加藤博士那樣,粗暴地對待有關天目一個神的資料實在是不該的。

我寫得已經太冗長了,最后再說幾句,以下定結論。后世淪落為妖怪“獨目五郎”的獨目御靈神與單眼魚之間存在一定的關系,一個重要證據是世上存在名叫“源五郎”的鯽魚。今天,魚牲祭祀在近江湖岸邊較為盛行。再看奧州登米郡,這里與近江相隔甚遠,當地人卻傳說過去有人把近江的“錦織源五郎鯽魚”帶到這里。[151]此外,還有許多單眼鯽魚生息于全國各地的神池之中。其中流傳于上沼村(現宮城縣登米市)的傳說尤為值得注意,該村八幡山腳下有一個池沼叫的沼,傳說生息于此的鯽魚都是眇目,因為八幡太郎騎射時弓箭掉進水中,恰好擊中了其眼睛,由此變成了單眼魚。與之相似的傳說還流傳于日向都萬神社,傳說是神祇佩戴的玉帶掉入水中,傷到了鯽魚的眼睛。加賀橫山村的賀茂神社,也有傳說認為河邊桃樹上的果實落入水中,砸傷了鯽魚的眼睛。關于這些傳說,我曾經在《單眼魚考》一文中已予以深度闡述,在此不再贅言[152]。至于各地不少神社佛廟保存的眼部受傷的神像,人們傳說這是因為被武士獵人射出的弓箭射中的緣故,或者說是因為被小雞抓傷了等,這些傳說顯然不是單獨發生的偶然現象。世相一變,這些傳說也隨之變化,根據傳承人的不同偏向,甚至有可能變為懲辦惡賊、制伏惡鬼之類的另外一種傳說了。這種變遷的歷史,正是御靈信仰的千年歷史。我們不能再把古代史的解釋工作委托給那些缺乏歷史性思維的人們了。

(昭和二年十一月《民族》)


[1] 加藤博士,即加藤玄智(1873—1965),是宗教學者。這里柳田所謂“新說”,是加藤在《關于天目一個神的研究》中提出的觀點,即金屬神天津真浦之名從創造生命的男性性器演化而來,由于天目一個神也是金屬神,讀音又接近天津真浦,據此認為天目一個神是性神(創造器物的工藝神)。

[2] 指加滕于昭和二年(1927)在《民族》雜志第3卷第8號上發表的《關于天目一個神的研究》。

[3] 【原注】即載于《鄉土研究》第4卷8號的《一根一腳之怪》、載于第11號的《單眼魚》、載于12號的《獨目小僧》等。此外,從大正六年8月以后,我在《東京日日新聞》上連載的《獨目小僧的故事》中,收錄了關于“獨眼神”的古今記錄。

[4] 【原注】據《姓氏錄右京神別下》記錄,“桑名首”是“天津彥根命”之子“天久之比命”的后裔。由于這里的地名叫桑名郡,故此有些人在多度神社奉“天津彥根命”為主神,后來這里的主神轉變為“天目一個命”(“天久之比命”的別稱)。但這種邏輯在外部的人們看來實在難以理解,當初他們為什么奉“天津彥根命”為主神?或許存在過更古老的傳說?這里的山民甚至沒有考慮父神和子神根本是相互獨立的神祇。

[5] 【原注】據《市井雜談集》記錄,居住在此山中的龍只有一只眼睛,這條龍應該被稱為獨眼龍,當地人卻把它叫作“土俗獨目連”。

[6] 【原注】請見《民族》第1卷,1116頁。這是由澤田四郎君所做的報告。

[7] 【原注】據說,人們看到上社的門開,由此得知獨目連出游(見《周游奇談》4)。也有傳說,過去門口無門扉,只有竹簾,神出游時,其竹簾便飛散于空中(見《緘石錄》3)。

[8] 【原注】據《閑田次筆》第一卷記載,在北國地區,人們也把突發的暴風叫作獨目連,《市井雜談集》中也有記載人們把事物一下子被吹倒的現象叫作獨目連。

[9] 《古語拾遺》約成書于大同二年(807年),是齊部廣成撰寫的史書。書中記載了忌部氏(即齊部氏)自天地開辟到奈良時代天平年間(729—749)從事朝廷祭祀事務的歷史與貢獻。

[10] 【原注】如《神名帳考證》以鈴鹿郡的天一鍬田神為忌部一族的始祖,并指出多度的獨目連其實指的就是另外一個神。

[11] 忌部是專門從事朝廷祭祀事務的古代氏族,大約在平安時代前期改姓為齊部。

[12] 從前,玉依姫在河邊游玩時從上游漂來一支箭矢,她把箭矢撿回家并放在枕邊,不久懷孕,生下賀茂別雷命。多年后,在賀茂別雷命的成年喜宴上,祖父叫他向父親敬酒,賀茂別雷命則飛上天,直沖云霄,這時大家才得知他父親是神祇。

[13] 倭跡跡日百襲姫命與大物主神(又稱三輪山神)結為夫妻,但大物主神只有天黑了才過來,百襲姫請求丈夫想在早上見他一眼。第二天早上,百襲姫在化妝盒里見到一條小蛇,不禁大叫。這條小蛇便是大物主神,他覺得慚愧,躲進御諸山再沒回來。百襲姫后悔不已,用筷子插傷陰部而自盡。

[14] 【原注】關于雷神感生神話在各國的變化,我在《民族》第2卷675頁已做過說明。因此,我在本文中試圖進一步說明這幾個例子實際上講的就是獨目神。

[15] 從前,太陽神天照大神對海神素盞嗚尊的暴行大為驚恐,躲進一個叫天巖戶的洞窟里,世界由此陷入一片黑暗。眾神在天巖戶外面舉辦各種各樣的歌舞儀式,并告訴天照大神說世上出現了比她更高貴的神,他們在慶祝。天照大神從天巖戶的縫里確實看到了一位高貴的女神,其實那就是映在鏡子里的自己。天照大神向前探身,想更仔細地看這位女神,但天手力男神趁機把她從天巖戶里拖出來,這樣世界終于重新恢復了光明。以上神話中,有一名金工幫眾神制作了歌舞儀式中用的祭器,他被后世的金工奉為祖師爺。《古事記》把這位金工叫天津麻羅,《古語拾遺》則叫作天目一個命。

[16] 金森法印(1524—1608),又稱金森長近,是戰國時代末期、江戶時代前期的武將,歷任飛驒國高山藩藩主。

[17] 【原注】見《益田郡志》419—567頁。

[18] 【原注】見《鄉土研究》第1卷,569頁。

[19] 活玉依比賣受孕后,其父母詢問她孩子的父親是誰。原來,有一名儀表堂堂的男子每晚來訪,于是父母吩咐女兒把麻線縫在他袖口上。第二天早晨,竟然有一根麻線從鑰匙孔向外伸出,一直通向現三輪山的神社境內。由于卷軸上只剩下三卷長的麻線,因而此地被稱為“三輪”。

[20] 【原注】見《安倍郡志》,793頁。

[21] 【原注】由茅原鐵藏老人講述。

[22] 《出云國風土記》,成書于天平五年(733),是元明天皇于和銅六年(713)下令編纂的風土記。《出云國風土記》所提“阿用鄉之鬼”,是現存日語文獻中對“鬼”的最古老的記錄。

[23] 《今昔物語》是成書于平安時代末期的故事集,編者不詳,共31卷。這里柳田提到的鬼故事見于此書第27卷。

[24] 《宇治拾遺物語》是成書于鐮倉時代前期的故事集,編者不詳,共收錄了197則故事。這里柳田提到的毗沙門天故事見于此書第15卷第7條。

[25] 原文是“なりた”(日語讀音為narita),只有平假名,無漢字,后人對這句話的理解存在分歧。有的認為narita是一個人的名字,有的則認為是“鳴田”或“熟田”(日語讀音均為narita),反映了雷神和田神作為稻作豐收之神受眾人虔誠信仰。譯者在此采用的便是后一種說法。

[26] 【原注】詳見《宇治拾遺物語》第15卷。這則故事中的專用名字似乎暗含著某些特別意思,可惜學識有限,我至今未能看破,也許不必為此太折騰自己吧。

[27] 《畫圖百鬼夜行》,刊行于安永五年(1776),是畫家鳥山石燕(1712—1788)所畫的妖怪畫集。

[28] 【原注】如《日本風俗志》上卷轉載了“妖怪古圖”。但此書中的山童有雙手雙腳,手持樹枝。

[29] 【原注】關于這類精靈,還保留了一些記錄者基于實際體驗的經驗之談。令人奇怪的是,日本的例子與西方不同,記錄者并不關心精靈的手,只說“一只眼,一條腿”,不會再加“一只手”。

[30] 【原注】如《嬉游笑覽》第3卷所引用的“凈土雙陸圖”。

[31] 【原注】見于《遠野方言錄》。

[32] 【原注】見于《民族》第2卷591頁。

[33] 《長崎方言集覽》,由古賀十二郎編,是長崎市編《長崎市史 風俗編》所收附錄。

[34] 【原注】由小山勝清君講述。

[35] 【原注】見于《鹿兒島方言集》。

[36] 【原注】見于《信濃奇勝錄》第5卷。

[37] 【原注】見《本朝世紀》久安六年(1150)11月9日項,亦見《宗祇諸國物語》第5卷。

[38] 【原注】見于《南路志續篇稿草》第23卷“怪談抄”。

[39] 金田一京助(1882—1971),以研究阿伊努語言聞名的語言學家、民俗學家。

[40] 足利義兼(約1154—1199),是首代足利氏義康之子。

[41] 【原注】見于《大日本史料》第4篇第6卷“正治元年3月8日足利義兼入滅”項。

[42] 【原注】由高木誠一君報告,載于《民族》第2卷第2號,亦可見《土鈴》第10號。

[43] 【原注】準確的位置便是兵庫縣驅神崎郡田原村大宇西田原字辻川的鈴森神社。

[44] 【原注】見于《信達一統志》所引用的《信達古語》,此外,此書同時記載了鹿落澤、尋澤、鹽野川、荒井川等地的地名傳說。在我看來,太子信仰在圣德太子以前就已經存在,應該在關于他日片足神的研究中對此做出詳細的說明。

[45] 【原注】見于《上野志料集成》第一編摘錄的《伊勢崎風土記》下卷。除了寬政十年(1798)的記錄以外,也有不少后人的追記。文字記錄上只寫了神箭在60余年前被偷,至于準確時間無從可知。

[46] 《保元物語》,成書于鐮倉時代前期,作者不詳,是描述保元之戰的戰爭物語,共3卷。

[47] 大庭兄弟,指大庭景義(?—1210)、景親(?—1180)兄弟,平安時期后期、鐮倉時代初期的武將,是鐮倉權五郎景政的曾孫。

[48] 【原注】諸如《前太平記》此類的演繹文學沿用《保元物語》,均加寫一句:“現奉為神的鐮倉權五郎”。這種套句的存在可以說是故事成長的一個例子。目前有人推測《保元物語》是多武峰的公喻僧正于二條天皇時代為安慰戰死武士的靈魂而作,但我們仍然無法否認此書以前存在某種口頭底本的可能性。

[49] 【原注】僅從《康富記》的“文安元年閨6月23日”條看,當時的《奧州后三年繪》與現存《奧州后三年記》的內容完全一致。據說池田家保存了玄慧法師于貞和三年寫下記事便條的異本,我希望了解該版本中權五郎是否也被射中了右眼。據《臺記》“承安四年”條記載,在此之前還存在《后三年合戰繪》。究竟從什么時候有了權五郎被射中眼睛的傳記,這是值得研究的一個課題。另外,《源平盛衰記》“石橋山”條所記載的這一段傳記中,權五郎被射中右眼。若有人調查各國的權五郎木像并統計他受傷的是哪只眼睛,那么也許可以得出有趣的結果。

[50] 《尊卑分脈》,即《新編纂圖本朝尊卑分脈系譜雜類要集》,成書于南北朝時期,是公家洞院公定(1340—1399)編纂的諸家系譜集成。后人對此不斷補訂、轉錄,現有不同的版本流傳于世。

[51] 【原注】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續群書類叢》等其他系譜盡管提到了權五郎的父親,但其名字都有所不同,而且這些系譜幾乎都沒有談及權五郎有無孩子。

[52] 《吾妻鏡》又名《東鑒》,成書于13世紀末到14世紀初,是用日記體記錄鐮倉幕府前半部分歷史的史書。此書除了作者不詳外,卷數也不明,現存的有51卷和47卷兩種版本,里面也缺漏了一些年月。由于德川家康十分珍重此書,此書在江戶時代得到廣泛普及。

[53] 【原注】見于《明治神社志料》。

[54] 【原注】見于《莊內可成談》。《和漢三才圖會》第65卷所提到的“鳥海山山麓的某一河川”,指的實際上是同一個地方。

[55] 鳥海柵,是平安時代的豪族安倍氏所建立的古代柵壘。前九年之戰役發生時,為了迎擊由源賴義、源義家父子率領的朝廷軍,安倍氏建立了12座柵壘,稱之為“安倍氏十二柵”,鳥海柵便是“安倍氏十二柵”中唯一被確認其存在的柵壘。據《陸奧話記》記錄,這里也是安倍賴時(?—1057)去世的地點。關于鳥海柵的具體地點存在多種說法,直到最近金個崎町教育委員會經調查證明,其所在地為現巖手縣膽澤郡金個崎町,就是鳥海柵的所在地。

[56] 【原注】見于《行腳隨筆》上卷。

[57] 【原注】見于《信達二郡村志》第10卷下,亦可見《信達一統志》第6卷。

[58] “柳澤”日語讀音為yanagizawa,“矢抽澤”的讀音為yanukizawa。

[59] 【原注】見于《封內名跡志》第5卷,亦可見《封內風土記》第8卷。

[60] 【原注】見于巖崎清美編的《傳說的下伊那》。

[61] 【原注】這并不限于魚或蠑螈,比如安積郡多田野村等地,因為村里有座御靈社,在此出生的人,其眼睛大小不齊,甚至有可能一出生就瞎了一只眼睛。

[62] 【原注】參見收錄于《民族》第2卷第1號的《把人奉為神的風俗》。

[63] 【原注】見于《新編武藏風土記稿》第46卷。

[64] 滑川修理(生卒年不詳),是戰國時期的武將,侍從陸奧國二階堂照行(?—1564)。由于二階堂家與陸奧國田村家反目成仇,為了阻止田村隆顯(?—1574)進攻,滑川修理于永祿元年(1558)建立了柏木館(又稱滑川館)。柳田所謂“新館”,即指柏木館。

[65] 【原注】見于《北野志》首卷附錄283頁。

[66] 【原注】《上毛傳說雜記》第9卷記載了“御靈宮緣起”,寫道此神9歲時力量已經超過成年人,年僅10歲就參軍出戰。這也是對神祇的自述所做的記錄。

[67] 【原注】見于《南安曇郡志》。

[68] 【原注】見于《相生集》第2卷、第10卷等。

[69] 【原注】見于《藝藩通志》第7卷。《陰德太平記》的作者香川宣阿、詩人香川景樹等人也是這一流派的后裔,是應該拜鐮倉御靈的。

[70] 梶原景時(約1140—1200),是以才兼文武聞名的鐮倉幕府的御家人。他深受鐮倉幕府首代將軍源賴朝的信賴,源賴朝去世后,在權力斗爭中被肅清,他也被滅族。

[71] 【原注】見于《下野神社沿革志》第6卷。

[72] 【原注】見于《能登國名跡志》上卷。

[73] 【原注】從《吾妻鏡》第15卷“建久六年11月19日”條看,權五郎景政非常虔誠,這種人物形象也許是促使后人將他的后裔與御靈社聯系在一起的原因。從我們的立場看,權五郎景政也就是值得一眼失明的人了。

[74] 【原注】見于《薩隅日地理纂考》第4卷。

[75] 山本勘助(約1493—約1561),是侍從武田信玄的獨眼瘸腿的天才軍師。

[76] 【原注】見于《山中翁共古日錄》第7卷。也有傳說,那些棲息在古城護城河中的泥鰍也少了一只眼睛。

[77] 左甚五郎是江戶初期的雕刻匠人,又稱飛驒國甚五郎。

[78] 【原注】見于早川孝太郎君的報告《三州橫山話》。

[79] 【原注】由渡邊三平君報告,見于《鄉土研究》第4卷309頁。

[80] 【原注】見于《豐多摩郡志》。另外《狂歌俗名所坐知抄》下卷也有記載,曰:“陸奧的三日月石,祈禱眼病治愈者把鯽魚泥鰍作為禮物放入附近河溝,一夜間其魚閉合一眼。”

[81] 【原注】見于《石川縣能美郡志》913頁。

[82] 【原注】見于《越后國式內神社案內》。

[83] 【原注】見于《日本及日本人》的“鄉土光華”號。

[84] 【原注】見于《東作志》。

[85] 【原注】及川氏在《筑紫野民談集》141頁介紹了人蛇成婚的故事,故事中蛇神摘下眼睛,送給人類的兒童。如果有人對這一段罕見的情節進行詳細分析,那么在所謂三段式故事的研究上,也許可以開拓一個新天地。編者注:《筑紫野民談集》中,“談”在日文中的對應寫法為“譚”,是日本民間文學中的一個故事類型。

[86] 《權五郎雷論》,是江戶時代前期的凈琉璃演奏師井上播磨掾(約1632—約1685)的曲目。

[87] 【原注】見于《繪入凈琉璃史》中卷50頁。現存的劇目是《為義產宮詣》,可惜我至今沒有仔細看過。

[88] “鍛造”的日語為“鍛冶(kaji)”,音通“眇目(kanchi)”。

[89] 【原注】見于《東北方言集》。

[90] 【原注】關于這一問題,我曾經在《炭燒小五郎》中有所談及。我手里還有一些依據,啟示八幡神原來在水火婚姻神話中占據核心位置。

[91] 垂仁天皇,日本第11代天皇,崇神天皇的第三子。垂仁天皇留下的神話業績很多,其中有兩點,與本文有所關系:首先,在伊勢修建伊勢神宮,命令女兒倭姫命祭祀天照大神;其次,以俑代人殉葬。

[92] 池速別命,又稱息速別命。《古事記》和《日本書紀》中不見其神話業績。據《新撰姓氏錄》載,父親垂仁天皇在伊賀國阿保村(現三重縣伊賀市)為池速別命建立神宮,并把阿保村分封給他。

[93] 勝道上人(735—817),奈良時代、平安時代初期的僧人,以日光山的開祖聞名。【原注】見《下野神社沿革志》第6卷。

[94] 彥狹島王,是崇神天皇皇子豐城入彥命之孫,是御諸別王之父。據《日本書紀》記載:彥狹島王封為東山道15國都督,而赴任時不幸病死于春日穴咋邑;東國人為此惋惜,偷走其尸體并埋葬于上野國;御諸別王替父統治東國,并在東國留下了后裔。

[95] 足利中宮亮有綱,是戶矢子有綱(生年不詳—1186)的通稱,平安時代末期、鐮倉時代初期的武將。

[96] 【原注】以上兩則傳說均收錄于《安蘇史》。

[97] 【原注】見于《日本奇風俗》。

[98] 【原注】見于《野志首卷附錄》。不過,此神之所以說“非常疼痛”,可能是因為他本來不是眇目。而且從“一對神”這種說法看,此神顯然不可能是菅原天神。

[99] 【原注】見于《蒲生郡志》第8卷。雖然這不是神祇刺傷眼睛的例子,但一定源自同一個背景。另外,在麻地上迎接神轎,這一習俗存在于全國各地。

[100] 天智天皇(約625—671),日本第38代天皇,于皇極四年(645)討伐蘇我氏,身為皇子斷然實行社會改革(大化改新)。其父齊明天皇駕崩后,遷都近江,于天智七年(668)即位。

[101] 【原注】見于《傳說叢書·阿波卷》。盡管書中沒有寫明引自何處,大概是《粟落穗》(阿波國地志)吧。這里所謂鯽魚,指的是棲息在神社境內池塘之中的鯽魚,據說都是單眼魚。

[102] 【原注】由林魁一君報告,見于《鄉土研究》第4卷306頁。

[103] 【原注】見于《小谷口碑集》103頁。

[104] 【原注】見于《南安曇郡志》。

[105] 【原注】我在13年前發表的《山道民譚集》“葦毛馬”條中,首次提出了這一學說。

[106] 【原注】藤原氏在《和漢三才圖會·地理部》中也很自然地寫到宇都宮二荒神社與播州明石的人丸社之間的起源關系。

[107] 藤原宗園(約1033—1111),是藤原道兼之孫藤原兼房的第2個兒子。由于宗園在前九年戰役中協助源賴義、義家父子,被封為下野國守護、一宮別當職務,從此借助于佛法擴張勢力范圍,統治鬼怒川流域一帶。

[108] 《延喜式》,始作于延喜五年(905),成書于延長五年(927),是藤原時平、藤原忠平等人編纂的律令施行細則,自康保四年(967)施行,共50卷。

[109] 日本神社分若干等級,其中祭祀特別顯靈的名神并定期舉行儀式的大神社叫作名神大社。“二荒”音通“日光”,二荒神與下野國日光的山岳信仰有關。柳田故此認為,宇都宮二荒神本來是不可能從明石勸請過來的,退一步說,如果宇都宮二荒神是從明石勸請過來的支流神社,不可能被譽為名神大社。

[110] 【原注】關于下野西南部的人丸社與宇都宮之間的關系,已經無人能回憶起來了。今人傳說藤原定家曾經到這里游玩,開始供奉此神。所謂“定家流寓”傳說也多見于群馬縣。這當然不是事實,但作為漂泊的講述人的移動足跡,引發了我們濃厚的興趣。

[111] 示現太郎,指甲賀三郎。甲賀三郎神話的異文頗多,下面介紹的是流傳于諏訪大社的說法。安寧天皇第五代子孫、近江國甲賀郡領主甲賀權守諏胤有3個兒子。老小三郎參拜三笠山明神時與春日姫邂逅,二人一起回到甲賀。兩位哥哥對三郎心懷嫉妒,把他推進信濃國蓼科的深坑中。三郎在黑暗的地底徘徊,走訪數十個地下國,通過最后一個地下國王的考驗,終于回到甲賀。這時三郎已經變成蛇軀,后來得到僧人們的幫助恢復人形,重見春日姫。后來甲賀三郎成為諏訪大明神,在諏訪大社顯靈。

[112] 大己貴,即大國主神,是創造蘆原中國并主宰國津神的“造國神”。當天津神瓊瓊杵尊受天照大神之命降臨統治蘆原中國時,大國主神將國土讓給他,轉變成主宰冥界的冥皇。事代主,便是大國主神與神屋楯比賣命生下的孩子,又稱八重事代主神、言代主神等。他勸父親答應讓國,并成為皇族的守護神。

[113] 豐城入彥,是第10代崇神天皇的皇子,平定東國一帶,被視為諸如上毛野君、下毛野君等古代氏族的始祖。

[114] 【原注】見于《下野神社沿革志》。

[115] 【原注】我在拙著《救神的故事》中寫道,宇都宮信仰曾經支配了福島縣的大部分地區。

[116] 柳田在《救神的故事》中認為,自古代至中世的陸奧國鎮守府將軍的嫡流佐藤氏家族多遷移到北方,繁衍子孫,使佐藤姓廣泛分布,從而使這一佐藤氏家族可能從經濟和宗教上支撐宇都宮信仰的繁榮。

[117] 【原注】見于《民族》第1卷56頁,亦可參見其注釋。

[118] 小野猿丸太夫(生卒年不詳),猿丸太夫,又稱三十六歌仙之一。關于猿丸太夫,全國存在不少傳說,這里柳田提及的是宇都宮明神緣起傳說。據說,猿丸太夫是以朝日富翁為祖父的射箭高手。當下野國河內郡的日光權限與上野國的赤城神之間發生領地紛爭時,女體權限按照鹿島明神的建議化作一只神鹿,從小野招來猿丸太夫。猿丸太夫幫助日光權限擊敗赤城神,因為有功被封為宇都宮明神,猴子和鹿也在下野國都賀郡日光獲得了居住權。

[119] 甲賀三郎,是長野縣諏訪地區的傳說人物。據說,甲賀三郎參拜三笠山明神時,認識了春日權守的孫女春日姫,兩個人相親相愛一起回到甲賀。某日,哥哥陷害三郎,使他掉進地洞中。三郎無奈徘徊于數十個地下國,最后拜訪的國王同情三郎,告訴他每天吃一個由活鹿肝做的年糕,吃1000天可回到地上。第1000天,三郎終于回到信濃國并重見春日姫,但他已變成了蛇體。后來三郎和春日姫在諏訪大社的上下兩宮中得以被祭祀。

[120] 【原注】見于《百人一首一夕話》。據說這是上田秋成語,也許是小說中的一段。這與菅公顯現在梅樹上的故事形成一對,為了方便,我們稱之為“樹下童子譚”。

[121] “盲杖櫻”是生長于祭祀人麻呂的柿本神社境內的櫻花樹,據說,有個盲人參拜柿本神社時唱道:“若是真正的明石之神,也給我看看人丸冢”。由于盲人所唱得以靈驗,恢復視力,因此他把手中無用的拐杖插進地里。這跟拐杖扎下了根,后來變成了這棵櫻花樹。

[122] 【原注】見于《本朝通紀》前篇上。

[123] 【原注】見于《滑稽雜談》第5卷。

[124] 井澤長秀(1731—1668),神道家、國學家,號稱蟠龍。他一生勤于動筆,除了神道書、教訓書之外,還寫了辭典《本朝俚諺》、地方志《肥后地志略》、隨筆《廣益俗說弁》等。

[125] 《峰相記》,成書于鐮倉時代末期到南北朝時期之間,是播磨國峰相山雞足寺的佚名僧人記錄游僧口述而成的播磨國地方志。

[126] 龜井豐前守,即指龜井政矩(1590—1619),是因幡鹿野藩第二代藩主。

[127] 【原注】見于《戴恩記》上卷,存采叢書本。

[128] 【原注】有人認為景清與景政的傳說本來就是從同一個古老傳說演變而成的異文,我并不完全支持這一主張,但至少可以說,“景”也罷,“政”也罷,“清”也罷,這些都是與示現神,即神靈附體的巫女孩童等有關的字,我們應該加以注意。

[129] 【原注】《滑稽雜談》與《閉窗一得》均引用了“卒于大同二年8月24日”一句,盡管我不知道作者引自何處。這兩本書的成書年代都早于《一千年忌》。另外,《鹽尻》第47卷中見“此年7月10日在生島祭拜人丸之靈魂”一句。眾所周知,大同二年可以說是在寺社的由來傳說、昔話中最常出現的一個符號。

[130] 《戴恩記》,成書于正保元年(1644)左右,是詩人松永貞德(1571—1654)用平易的語言解釋細川幽齋、里村紹巴等人的創造思想的歌學書。

[131] 《續日本記》,成書于延歷十六年(797),是由菅野真道(741—814)、藤原繼繩(727—796)等人編纂的編年史書,共40卷。

[132] 【原注】據《日次記事》“3月18日”條記錄,古人設祭拜神,如今喜好詩歌創作者舉辦歌會。我至今沒有讀過《徹書記物語》,但聽說300年前的這部書竟寫道,過去人們每逢3月18日聚集于和歌所,舉辦歌會。

[133] 【原注】至于人們為什么在3月18日祭祀觀音,我自己還沒有完全弄明白。

[134] 小野小町(生卒年不詳),平安時代前期的女詩人,六歌仙、三十六歌仙之一。關于她的生平沒有統一的說法,但在民間被譽為“絕世美人”,在各類文學作品中成為深受日本人喜愛的題材。

[135] 和泉式部(生卒年不詳),平安時代中期的女詩人,又稱江式部、式部等。她詩才非凡,生前留下了1500余首詩歌作品,其《和泉式部日記》被譽為日本日記隨筆的代表作。

[136] 《幸若歌謠集》,是從流行于室町時代的歌舞劇“幸若舞曲”中抽出的歌謠組成的歌謠集,共20余篇。

[137] 安部泰氏,是陰陽師,在劇本《筑島》中建議平清盛把人活埋作為祭品。

[138] 【原注】見于《鄉土研究》第3卷302頁。

[139] 【原注】見于《太宰管內志》。但是,《和漢三才圖會》也有記載,此地有景清的墳墓,刻有“水鑒景清大居士建保二年(1214)8月15日”。8月15日恰好是八幡神社放生會的日子。熱田景清社的定期廟會則舉行于9月17日。

[140] 【原注】只不過,京都的上下御靈指的不是景政,但其著名的御靈會歷來都是在8月18日舉行的。大阪的新御靈,據說是從鐮倉勸請過來的,但其祭禮卻在9月28日舉行。

[141] 【原注】見于《丹后國中郡志》。

[142] 室町時代初期,盲人成群結黨,稱為“當道座”。“當道座”分為4個等級,依次為檢校、別當、勾當、座頭。座頭是最低等級,他們剃光頭,游遍全國,以說唱、按摩、針灸為業。到了江戶時代,受到幕府的保護。

[143] 雨夜皇子,又稱天夜尊、雨夜御前、雨夜君等,有一種說法認為他是仁明天皇的皇子親王,也有一種說法認為是光孝天皇的皇子。

[144] 《廣益俗說辨》,成書于享保十二年(1727),是上述井澤長秀對世上流傳的各種奇談加以考證的隨筆。

[145] 阿古屋,是景清的情婦,見于凈琉璃“出世景清”等劇中。

[146] 光孝天皇(830—887),日本第58代天皇,是仁明天皇的第3皇子。

[147] 細男舞,是古舞的一種。過去,宇佐八幡宮還在和間海邊的浮殿神社舉辦放生會時,耍木偶的人坐船分組從古表神社、古要神社出發,在海上向浮殿神社表演木偶舞蹈。

[148] 【原注】故栗田博士的《古謠集》引用了《豐前志》種的一段。另外,《古謠集》還從《玉勝間》中引用了肥后地區的如下神樂歌:“獨目神,于世止命池漂浮船,上也是山,下也是山。”

[149] 【原注】載于《民族》第2卷第4號。

[150] 若田,原指主神社或主神殿供奉的神祗之子,他介于神人之間,是一位性情暴烈的御靈。若田后來演變成主要指祭祀御靈的神社或小祠堂,在此意義上的若田寬慰那些死于非命的御靈,讓其心情鎮靜下來,還要請更加強大的神祇管理御靈,以阻止御靈作祟。

[151] 【原注】見于《登米郡史》。

[152] 【原注】見于《鄉土研究》第4卷64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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