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克思的社會學
- (法)亨利·列斐伏爾
- 2365字
- 2023-03-24 16:38:55
序言
本書已出版數年時間了,它研究的是一個已存在了一個多世紀的著作群:馬克思的著作。本書提出這個問題,即我們今天是否還必須像研究柏拉圖那樣來研究馬克思,或者不如說,馬克思的著作是否還保有當代價值和意義;換言之,他的著作是否能為我們解釋當代世界作出貢獻。馬克思的著作是否會繼續引起我們的一種歷史的興趣,并且僅僅是歷史的興趣?它所代表的是否只是思想和知識歷史上的一段孤單的插曲?它的重要性僅僅是文化上的重要性嗎?或者說,它還是理解現代社會和現實的一把——也許是唯一的一把——鑰匙嗎?
本書的基本命題仍然是成立的,可以表述如下:“馬克思不是一個哲學家,也不是一個經濟學家、歷史學家或社會學家。然而在他的著作中,我們會發現對各種各樣的哲學問題的回應,也有對那些專門化了的特殊領域問題的回應,如經濟學、歷史學、社會學、人類學,等等。”為何會是這樣,如何才會這樣?馬克思的思想是全方位的:它獲得了一個總體,甚至是建構了一個總體。馬克思不是一個經典意義上的哲學家;實際上,他極力地想要超越哲學的領域,因為他想改變生活的性質和社會秩序,而絕非僅僅滿足于理解和解釋它們。然而,馬克思堅持了哲學對一種連貫整體的需要,將實踐經驗結合起來,要求關于未來的知識和預見,也就是對可能之物的知識和預見。同樣,馬克思不是一個經濟學家,盡管對其著作的某些教條化并且廣為流行的觀點作了這樣的解釋;相反,無論是對經濟學還是經濟學家,他都進行了批判。一個歷史學家?在某種意義上是的,因為他的方法要求返回到時代之中去,接著是一種交互的(reciprocal)和反向(inverse)的發展,這個運動重構了當代現實的起源。這個過程被稱為“歷史唯物主義”,并常常被化約為一種簡單的歷史主義。然而,作為一個概念,它與涉及歷史矛盾和沖突的角色的普遍觀念相關,這個觀念在其起源上毫無疑問是哲學的,但按照馬克思的判斷,它是根植于經驗的。一個社會學家?在對其所處時代的分析中,馬克思精心研究了現實的客觀方面和主觀方面,這些現實一并被組合到通稱為社會學的這個被區分出來的、專門的知識領域之中:家庭、民族、國家、政治代議以及不同階級斗爭的戰略,等等。然而,他并不從現實中開辟出一種名為“社會學”的認識論領域(如當今人們所為)。相反,馬克思拒絕任何這樣代表著總括性理解方式的界定。人類學的情況亦如此。然而,我們必須意識到,馬克思對這個時代的分析,要追溯到所謂的“青年著作”,特別是著名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在一定程度上說,由于這些著作過去通常沒有被放在一個更為廣闊的背景下來閱讀和研究,因此不為馬克思主義的某些學派所重視。
然而我們不能忽略這一事實,即“總體”這個概念是難以定義的,甚至更加難以研究。許多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包括盧卡奇和阿爾都塞)的努力均告失敗,因為他們傾向于以教條方式使用這個觀念。不可否認,馬克思是從黑格爾那里接受這個觀念的,從而也就是從哲學傳統中對其進行接受的。馬克思本人也極少對其作解釋。無數的評論者的努力,并沒有將其闡明,反倒使它變得模糊不清。甚至這個觀念已經趨向體系的概念;但是根本就不存在一個馬克思主義的體系。馬克思的思想不是自我封閉的;它同時對知識和發現,對實踐和政治活動,對理論的進步和深化保持開放。一個開放的體系?在某種意義上可以這樣說。但是這個標簽忽略了馬克思著作的深刻的原創性,將馬克思的思想簡化為他本人都未必承認的一些思考和定義。事實上,馬克思的著作所涉及的是一個多重或復面的(multi- or pluri-dimensional)觀念,關于時間和空間、起源與當下、可能與將來。然而,理解了這點——這內在于《馬克思的社會學》——仍不能完全令人滿意地回答這諸多問題:今天馬克思的總體性在什么地方被證明了?也許它存在于生產方式之中,這就是資本主義,它已經發展了一個世紀,盡管存在著沖突和矛盾,或者,也許它的發展正是得益于沖突和矛盾?根據馬克思的辯證框架,總體如何能夠包含矛盾,就是如何立即重新獲得并隱藏著活躍的矛盾?今天的“總體”難道不能是世界范圍的總體,首先是世界商業總體(對此馬克思只是草擬了一個理論)?或者,也許這個總體是當今所有社會都身處其中的危險狀態?這種危險的狀態難道不是將整個星球的所有方面和要素總體化嗎?這種形式的總體化也許會變成馬克思所謂的否定性——危機——的勞動(依照黑格爾),是它現在允許我們去構想總體性?后一個假說在今天看起來是最有可能的。在本書中,這個假說只是被含蓄地而非明確地提了出來,因為它僅僅是近年來才被確切闡述出來的全球危機的假說!
所以,讀者會發現,這里的某些反思性的、幾乎是史無前例的論題,并非要廢止對馬克思的社會學研究,而是將這種研究置于一種新的觀點之下。進一步說,自馬克思的時代以來,專門科學已得到發展并被合法化。在人類和社會經驗中,知識已經影響到了“現實”(real)的起源,影響到了它所隱藏的差異。例如,讓我看看被稱為社會的東西。總是很難將其定義為社會學的適當的客體,或者定義為社會學研究的領域。社會的東西不能與經濟的和政治的東西相混淆。頻繁的混淆和對這些“層面”(levels)的等級化,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實踐上都有嚴重的后果。那實際上將會導致一般的社會之物的模糊化、貶值甚至崩潰。至少在歐洲,在法國,這些立場已經導致不止一個社會學家走向自我批判(autocritique),迫使其明確表陳這一學科的目標和方法。
我們必須強調,專門化領域的碎片性不能不加限制地以嚴格和準確為借口繼續下去。如今,很多研究者的工作表現出了一種對普遍性的需要,一種認識論反思渴望去滿足但卻不足以使其得到緩解的需要。對統一體,對綜合,從而就是對整體詳盡性的期望和需要,在所謂“人文”科學和所謂“自然”科學中都表現出來了。在這種新的氛圍中,我們就注意到馬克思的思想和它的社會學“要素”(用一個為馬克思主義者所采用并熟知的黑格爾術語)。
亨利·列斐伏爾
198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