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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一、清代的田賦

本書的研究對象是清代的田賦。田賦是根據土地所有而課征之稅,按照田地面積與相應之科則計算稅額,以戶為單位進行征收。在包括清代在內的任何農業社會,田賦都是政府收入的重要來源,也是民眾最主要的賦稅負擔。然須注意的是,在傳統中國的語境下,完納田賦是基于王朝國家對于編戶齊民的人身支配,不同于近代西方賦稅征收中的公法規范與同意原則,盡管這一色彩至清代已漸趨淡化。[1]

從賦役制度的演變來看,清代田賦制度的基本框架是從16世紀明嘉靖、萬歷年間的“一條鞭法”改革開始形成的。[2]明初朱元璋建立的里甲賦役制度,將人戶按籍編入里甲,通過十年大造一次的黃冊登記各戶下的人口、財產,確定戶等,作為編派賦役的依據,其本質是一種等級戶役。在此制度下,政府的運作建立在嚴格的人身控制基礎上,大量依靠勞役與實物征發。在該制度下,編戶齊民完納稅糧,也屬當差之一種。這不僅是因為民眾納賦是基于國家的人身控制,也因為他們不僅需要承擔田賦正額,還需負責田賦的催征、經收與解交。田賦制度的運作呈現出“賦中有役”的特征。至明代中期,里甲制度的運作出現很大的問題,在國際、國內社會經濟變動的大背景下,一條鞭法改革應運而生。

從明中后期的一條鞭法到清前期的攤丁入地,總體趨勢是賦役的合并、稅制的簡單化,以及用銀繳納。其中的重要契機,是16世紀美洲、日本的白銀大量流入中國,進入王朝的財政運作。這使得政府的收支可以用白銀作為統一的價值標準來進行預算,并據此征收定額的賦稅。編戶的賦役負擔,經歷了由等級戶役向定額化的土地稅的演變過程。由明初依據戶等(由人丁、土地等決定)納糧當差,到“一條鞭法”后轉變為按照土地(或糧額)與人丁繳納地銀與丁銀,至“攤丁入地”后,更簡化為只需按照土地所有繳納地丁銀。相應地,在征收層面,直接輸納與官征官解制度逐漸確立。康熙至雍正年間,自封投柜、三聯串票等制度成為清代田賦征收的定章,反映出官民直接征納、減少中間環節的基本設想。

明中后期至清前期賦役的銀納化、定額化與稅制簡單化,也使得財務行政方面高度集權于戶部的管理體制成為可能。[3]清初中央政府通過《賦役全書》等冊籍的編造、奏銷與解協餉制度的建立,將地方各級政府的賦稅收支納入其直接管控之下。州縣政府征收的田賦收入,除解送京師及協撥他省的起運部分,另有留充地方經費的存留部分,但兩者并不等同于中央財政與地方財政。順治、康熙年間,在強大的軍費壓力下,存留經費一再被大幅削減,提充軍餉之急需。地方政府經費無著,遂造成虧空正項、私征火耗之泛濫。雍正年間推行耗羨歸公,將額外私征之火耗裁減歸公,固定充作養廉銀與公費,由此為地方各級政府提供了相對充足的行政經費,也調整了中央、地方之間的分配格局。至18世紀前期的雍正年間,隨著各類定章、經制的確立,清代田賦制度的基本框架已經搭建完畢。

在清代的官方文獻中,田賦常被稱為“維正之供”。“維正之供”原作“惟正之供”,典出《尚書·無逸》,宋以降多解作常貢正數。稱田賦為“維正之供”,其內涵大致包括:田賦是國家財政中最重要的部分,其額數是固定的,征解俱有經制。因其為度支所系,關系匪淺,小民應竭力全完,官員應勉力催征,不可使其缺額,致影響國家俸餉之支放、王朝大政之運作。

作為維正之供,田賦在有清一代始終是中央政府的首要財源。在道光末年(1850)以前,田賦在各項稅收中占有支配地位,占國家財政收入的70%以上。據王業鍵先生統計,乾隆十八年(1753)的田賦收入(包括地丁錢糧與米糧的正額、耗羨與浮收)為白銀5421.4萬兩,占清朝財政收入的73.5%。湯象龍先生估計,在鴉片戰爭(1840)以前,每歲地丁錢糧(包括正額與耗羨)為3550萬兩,僅此一項即占貨幣歲入的73.2%,此外另有米糧800萬石,則是全部的實物歲入。咸同以降,清朝的財政收支結構發生劇變,厘金、洋關稅等新財源出現,田賦的增長速度不及其他稅種,其重要性有所下降。但直至光緒三十四年(1908),據王業鍵先生估計,田賦歲入增至10241.7萬兩,仍占清朝財政收入的35.1%,尚居收入欄之前列。[4]而在整個清代,田賦也是地方各級政府的重要收入。州縣政府的公私經費主要取資于田賦附加稅/盈余。其中的部分,又由州縣官以“規禮”“攤捐”等形式呈送各上司,故州縣以上各級衙門(尤其是道、府、兩司)也在相當程度上依賴于田賦盈余。即便在咸同以降,田賦盈余在州縣等地方政府收入中的重要性,也較少因國家財政結構的變動而下降。因此,在清代任何一級政府的收支中,田賦(正項、附加稅)的重要性都是不言而喻的。

本研究使用的田賦概念,與清代稅目中的“田賦”一項略有不同。雍正年間攤丁入地改革后,田賦的主體是指以貨幣形式征收的地丁銀。廣義的田賦,也包括與地丁銀一并征收的漕項、雜賦(各類租、課)、屯餉,以及以實物形式征收的米糧。清代文獻中也稱為“地丁錢糧”“正項錢糧”。本研究所謂田賦,除以上概念外,也包括清代稅目中的“漕糧”,即于江、浙等有漕八省征收的本色米、麥、豆,起解北京、通州,以供八旗兵丁口糧、官員俸米及皇室食用。作為“天庾正供”,漕糧對于京師的供應具有重大的意義。故圍繞漕糧運京,形成了龐大的漕運官僚系統與復雜的漕運制度。

解運層面的巨大差異,造成地丁錢糧、漕糧在清代分屬不同的稅目。如民初賈士毅稱:“漕糧本包括于田賦之內,所以與地丁別為二者,以地丁向系征銀,而漕糧則由地糧內派征本色、依水次之便而運輸者也。”[5]也就是說,在征收層面,二者同為按畝征收之土地稅,且在各有漕省份,漕糧與地丁錢糧中的米糧統征分解,并無區別,后者常稱“南米”(以示并不北運,留支本省兵米)。對于有漕省份的地方官而言,地丁、漕糧皆系按額起解之正供,其盈余也同屬本地的重要財源。正因如此,時人常將二者并稱。“錢漕”“丁漕”“條漕”這些官私文獻中的常見術語,說明了二者在時人眼中的共性。同治初年,馮桂芬與李鴻章論江蘇減賦稱,“田賦以米為主,而銀次之,減銀不減米,民不感也”,又稱,“浮勒鬧漕皆因米而不因銀”。[6]馮氏籍隸蘇州吳縣,是當日最具代表性的經世派士人,咸同年間數次籌劃、推動江南的田賦改革。在他看來,“米”(漕糧)與“銀”(地丁)同屬“田賦”。且在財賦重地江蘇,漕糧之負擔重于地丁,影響也較后者更大。

另一方面,在清代中后期,漕糧、地丁錢糧在實際征解中的差異也在不斷縮小。自18世紀末,由于地方各級經費的結構性匱乏,漕糧、米糧的私行折征逐漸成為各地慣例,以銀、錢征納之比重越來越大。咸豐軍興后,漕糧河運制度趨于瓦解,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河南五省漕糧奏準以折色征解。光緒二十七年(1901)起,除江蘇、浙江海運100萬石外,其余漕糧一律以折色征解。同時,各省米糧也因旗、綠營的逐漸裁撤,改以折色征解。也就是說,19世紀后半期,漕糧、米糧的征解與地丁銀漸趨一致,普遍改為貨幣形式。如晚清河南有漕州縣,“多以地丁為上忙,漕糧為下忙”,足見二者在征納中的合流。該省清理財政局員因此認為:“(咸豐七年)漕糧改折以來,征收之名與實不符,故并漕糧與地丁統屬于田賦可也。歧丁、漕而為二,徒滋名目耳。”[7]這很能反映清季之人的認識,他們多認為地丁、漕糧二者存在相當的共性,應合并征收,以符賦稅簡單之原則。清季各省編纂《財政說明書》之時,多將二者共同歸入“田賦”項下。因此,本研究探討的田賦也屬廣義概念,其主體是地丁銀與漕糧。

以上對于田賦的界定是基于稅目,至其構成,則包括正項及附加稅。所謂正項,包括地丁正額與耗羨,漕糧、米糧之正米與耗米。雍乾年間,各類耗銀、耗米經奏準定額后,其地位等同于正額。簡言之,田賦正項屬于額定的、經制的財政收入。但州縣在錢漕征收中,普遍按照當地慣例私行加征,或在正項基礎上加征,或按高于銀、米市價的折價征收。自耗羨歸公之后的18世紀后期起,借附加稅獲取錢漕盈余已成為普遍現象。但因田賦盈余在地方各級經費中的重要性,這些不合法卻合乎地方慣例的附加稅通常被官民所默許,它們并不被簡單地視作“浮收”。基于慣例的附加稅尚屬隱性之加征,而四川自咸豐軍興后為籌措軍餉隨糧帶征之“津貼”“捐輸”,則是清代顯性的田賦附加稅之開端。庚子以降,各省為籌措新案賠款、新政經費,普遍隨糧加征“畝捐”“糧捐”,顯性之加賦擴展至各省。以上各種以地丁、漕糧正額(或地畝)為標準的附加征收,均在本書討論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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