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國家與社會之間:明清廣東地區里甲賦役制度與鄉村社會(增訂版)
- 劉志偉
- 5字
- 2023-03-24 15:59:48
第一章 緒論
第一節 問題與思路
在明清社會經濟史研究領域,戶籍賦役制度研究是一個傳統的熱門課題。梁方仲教授以明代一條鞭法為中心,對明代黃冊、魚鱗冊、里甲制度、糧長制度等方面的研究,為明清經濟史研究作出了奠基性的貢獻。[1]1961年出版的韋慶遠教授著《明代黃冊制度》,是當時中國明清史研究中為數不多的杰出的學術研究成果之一。近年來一些新的研究成果,如欒成顯關于明代黃冊的研究[2],鄭振滿關于里甲與宗族關系的研究[3],在資料和課題上都有新的開拓。至于在日本的明清經濟史研究中,里甲制度和賦役制度長期以來備受研究者重視,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更是眾所周知。前人的研究成果,為筆者提供了一塊堅實的土地,在這塊堅實的土地上學步,無疑可以獲得更多的安全感和充實感;但前賢所建構的大廈,也常常令筆者生畏,斗膽在一旁營筑一間小小的茅屋,總免不了誠惶誠恐,這就似乎需要首先對自己研究的一些基本問題和思路作一點交代。
一、社會史視角的戶籍賦役制度研究
在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領域,歷代王朝的戶籍制度,遠不如土地制度那樣被研究者重視。過去幾十年,許多研究者將土地制度視作全部封建制度的基礎,以這種假設為前提,力圖透過土地制度,說明中國傳統社會經濟的性質和運行規律。然而,無論是從理論上還是從歷史事實上看,忽視了戶籍制度的意義,就不可能真正深入理解中國傳統社會的特質。在前輩學者中,已經有不少人強調過戶籍制度在中國傳統社會結構中的位置。梁方仲教授在《中國歷代戶口、田地、田賦統計》這部不朽著作的《總序》中,精辟地闡明了戶籍制度的演變與社會變遷的關系。[4]王毓銓教授則指出,歷代王朝都十分重視“民數”,“民數得到之后,封建國家即將他們編入什伍,控制住這既得民數而不失常額。控制民數還不是封建國家的終極目的,而主要是使他的人戶能擔負起供應國家的封建義務”。他一再提醒人們重視“編戶齊民”的身份在中國傳統社會結構中的重要性。[5]業師湯明檖教授經常提到,對中國歷代田制、戶籍、賦役制度作細致的研究,是探明中國封建社會經濟結構的必要步驟。他認為:“歷代王朝所推行的戶籍制度對當時的社會經濟結構不能不起著巨大的影響。”[6]這些深刻見解,多年來一直啟發著筆者注意戶籍賦役制度在傳統中國社會制度中的重要地位,力圖從戶籍賦役制度入手,探討傳統社會變遷的真相。
所謂戶籍制度,是歷代王朝控制編戶齊民的具體形式。而對編戶齊民的控制,是每一個王朝建立正常的社會秩序、確立其統治的基礎。因此,歷代王朝都十分重視戶籍的編制與使用。宋代以前,政府只編造戶籍而沒有地籍,土地賦稅等都登于戶籍中;宋代以后,雖有單行地籍的設立,但實際上,對于朝廷和各級地方政府來說,地籍的作用和意義,并不能與戶籍相提并論。[7]最耐人尋味的是,從魏晉到明清,規范土地、賦役、財產關系的法律系于“戶律”或“戶婚律”之下;在政府的機構設置中,管轄戶口、田土、賦役等事務的部門叫作“戶部”,而從沒有“田土部”一類設置。這一眾所周知的事實,表明對于王朝統治來說,對編戶齊民的控制和管理,比起土地控制和賦稅的征收來說,具有更本質的意義。這種關系在《禮記·大學》中已表述得很明白:“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所謂“德”,可以理解為王朝統治權力的正統性依據,在“有德”的基礎上,“有人”就是“有土”和“有財”的前提。正如明代著名學者邱濬所闡發的那樣,“君無民則無以為國”,“天下盛衰在庶民,庶民多則國勢盛,庶民寡則國勢衰”[8]。因此,歷代王朝及其在各地設立的大小衙門,無不依賴各種形式的戶籍制度來行使其政治統治權力和社會控制職能。
每個王朝設立戶籍制度的最直接目的,是向編戶齊民征調賦稅和差役。盡管儒家正統的思想一向標榜重義輕利,茍言理財,反對聚斂,主張藏富于民,但其目的,亦不過是為了培植更豐富的稅源。在最重要的儒家經典之一《周禮》中,關于賦役征發的文字就是其最重要的內容之一。如何在特定的戶籍制度基礎之上,向編戶齊民征收賦稅和調發差役,是歷代王朝維持其統治的根基所系。而所謂土地制度,從更根本的意義上說,其實只是編戶齊民向其所臣屬的王朝承擔貢賦義務的一種資源條件的分配,這種分配的方式必從屬于一定的戶籍及賦役制度,受戶籍賦役制度制約和規范。
透過戶籍賦役制度考察社會結構及其變遷,與直接勾畫一個社會的各種關系和面貌的研究相比,似乎只能得到一些較為間接的了解。但是,這種研究所揭示的問題,也許有助于發現傳統社會運作一些更為深層的機制。戶籍賦役制度,作為一種規范,既要與一定的社會經濟狀況和發展方向相適應,起著規范和制約社會經濟關系的作用,又不可避免地要與變動不居的社會經濟條件發生矛盾和沖突。我們要透過戶籍賦役制度了解現實的社會經濟關系,又不只是把戶籍賦役制度的條文規定看成現實的社會經濟關系直接而簡單的投射。
面對戶籍賦役制度與現實社會狀況之間復雜的關系,要闡明制度演變與社會變遷之關系,就必須用辯證的眼光把握其動態關系。既要盡可能具體地闡明制度的演變,又要時時扣緊當時社會變化的脈絡。我深感自己才力淺薄,無力把握好這種關系,只能不厭其煩地引用一些資料,希冀讀者與我一起通過這些資料去理解事實,而不致簡單地從我的議論引出種種誤解。
二、制度史的區域性研究
就內容來說,本研究課題無疑屬于制度史的研究。一般認為,研究通行于全國的制度,應做全國范圍的考察,至少應以江南地區或其他更“核心”一點的地區為中心,才更有“典型”意義。我不想爭辯這種見解正確與否,只想說明,本研究的出發點和關注的焦點,并不是制度的演變本身。我希望做的,是透過明清時期里甲賦役制度在一個地區的實行情況,考察地方政府與基層社會之間的關系及其變動趨勢。實際上,明清時期的賦役制度改革,大體上是一個自下而上的過程。種種改革措施,大多是由一些地區的地方官員先在本地推行,然后向其他地方推廣,再由中央政府加以確認,并引入國家財政領域。更重要的是,明清時期賦役制度的改革,中心是解決地方財政的問題。雖然從財政體制的角度看,改革亦觸動并改變了中央財政與地方財政的關系,但這種改變的社會后果卻體現在地方政府與基層社會的關系上。只有透過地方性的社會結構的變動,財政改革的社會意義才能獲得理解。這是我們有理由從一個區域的范圍考察戶籍賦役制度演變的基本依據。
我很清楚,要了解一個地區的制度變化,必須對全國范圍的情況,尤其對中央政府的政策有宏觀的理解。幸好在這個方面,以往已經有大量做得十分深入的經典性的研究。這些研究使我們得以對作為國家規制的賦役制度的演變有比較清楚的認識——這對于把握國家制度在一個地區范圍的施行情況,是必不可少的。在這一前提下,選擇一個賦役制度相對地不那么復雜,但改革的趨勢又與全國范圍的發展基本一致的地區,也許更容易揭示這種演變的主題。從這個意義上說,廣東也許是一個合適的區域。
明清時期的戶籍賦役制度改革在廣東推行的情形,雖然可能如人們所認為的那樣,不如江南地區那么具有“典型”意義,但事實上,在明清時期賦役制度改革的過程中,廣東一直具有十分重要的影響。我們將討論到的,也是歷來為研究者所重視的種種改革,從均徭法、均平法,到一條鞭法,到攤丁入地,廣東都是最早施行的地區之一,所實行的辦法也與江南、福建等國家財富主要供給地基本一致。更重要的是,與其他地區相比,這些重要的改革在廣東推行的過程似乎最為順利。這背后隱含了一個重要的事實,那就是,這些改革的措施與廣東地區的社會經濟狀況的變化相對較為適應。這一點對于我們的研究目的也許是相當重要的。
一個更簡單也是更直接的理由是,我的研究基本上是在廣東進行的。由于種種客觀條件的限制,我可以較多利用的是廣東的資料,而對其他地區的同類資料,我幾乎沒有辦法深入全面收集,所以只好避重就輕,避難就易。這或有取巧之嫌,但我以為,這是一種為了保證研究時能更深入、更全面地把握資料的必要選擇,而盡可能全面地掌握資料,是我們從事學術研究的起碼要求。
我以為,從一個側面對某一地域的社會經濟問題做專門研究,需要對該地區社會經濟的總體面貌有盡可能全面和深入的把握。中國實在太大了,以中國作為一個整體去研究,除非有大師般的學識和眼光,否則絕難作總體的把握。而將研究范圍收縮到一個省區,更容易把握,因為一個省區至少在地理條件、地方行政、經濟狀況和文化類型上,比全國有更多的一致性。其實,許多標榜為全國性的研究,也大都是以研究者所著眼的地區為中心,很少可以真正作全國性的把握。本人對廣東地區的經濟、社會和文化的歷史有較多的了解,這是將研究的范圍局限在廣東一地的主要理由。其實,就這一理由而言,以廣東為范圍也太大了,我曾想過是否應該將范圍進一步縮小到廣州府或珠江三角洲地區,但后來發現,一方面,由于資料的限制,地區過小,研究難以縱橫展開;另一方面,因為明清時期許多制度性的改革,都是以省為單位推行開來的,以全省為范圍比較適宜,只是必須對由此而不得不忽略了的地區差別這種局限性有充分的了解。
最后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所謂“典型性”的問題。與江南、浙江、江西等省相比,廣東地區在明代以后的賦役改革,也許可以說不那么“典型”,因為在廣東,改革的內容、過程都比較簡單,不像上述地區那么多姿多彩。然而,第一,我不以為所謂“典型性”對于研究地區的選擇是那么的重要。每一地區都有其“典型”的意義,在社會科學研究中,沒有不具有“典型性”的區域。第二,如果說廣東地區的賦役改革的過程和內容都比較簡單,那么我們也可以說,正因為這樣,我們更容易排除一些復雜的枝蔓的干擾,更好地把握住這一改革過程的主要趨勢和實質。我毫不懷疑對其他地區的研究可能會更進一步豐富我們的認識,正因為這樣,我希望我以后能夠將視野逐步擴展到更廣泛的區域。
三、本書的基本思路
通過明初制定的里甲制與賦役制度在一個地區實際施行情況,以及在后來發生的演變,考察王朝制度與現實的社會結構、經濟發展、文化演變過程互相影響和互相制約的關系,是本書的主要目的。里甲賦役制度改革的具體細節,固然是本書不厭其煩力圖闡明的內容,但我所關心的問題,始終是制度演變與社會變遷之間的對話和互動過程,而不會只滿足于探明制度演變的內容。這一研究努力要弄清的,是戶籍賦役制度在規范地方社會秩序和社會組織時,起著什么作用;它又是依賴什么社會資源得以有效運作;里甲體制下的社會秩序的紊亂,如何導致里甲制的運作陷入困境;在嚴重的社會壓力下,賦役制度的變革,如何與里甲制性質的根本改變相配合。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不能依靠所謂“理論”的解釋和邏輯的推論,而必須依靠探明里甲制和賦役制度實際變化的種種細節,把握其變化的趨勢和社會意義。要探明里甲制度和賦役制度的種種細節,非一人之力可以勝任,尤其是笨拙如我者,更不敢有奢望,只希望將這種努力推進一小步。
明清時期里甲賦役制度的演變,主要發生在明中葉到清代前期。但作為這一演變過程的前提和出發點,明初所定的制度,尤其是明初所定制度在地方社會實際施行的情形,對于認識后來變化的內容和性質,無疑是相當重要的。以往的研究,最為薄弱的一環就是對明初的制度及其實際施行情況缺乏足夠真切的了解。許多研究者往往只是根據《明史》《明實錄》《明會典》中記載的幾條有關規定,描畫明初戶籍賦役制度的輪廓,并以此作為討論明中葉以后變化的前提,而對這些制度施行的社會效果,實際上知之甚少。為此,本研究希望從明初的制度出發,在盡可能更清楚地了解明初制度的前提下,考察后來演變的內容和社會意義。
然而,當我們力圖先搞清楚明初的情形時,卻發現,對明初里甲制和賦役制度的研究,存在著一些明顯的困難。首先,與明代中期相比,明初的文獻資料相對稀缺,尤其像廣東這種在明初經濟文化還比較落后的地區更是如此。其次,在十分有限的資料里,大多數關于里甲戶籍制度的記載,基本上以復述一些制度性的規定為主。人們通常認為明王朝在朱元璋的時代具有較強的控制力和行政效能,因而相信明初所定的各種制度,大致上曾經切實推行過,這是有相當道理的。朱元璋所定的里甲賦役制度,在經歷戰亂和動蕩之后的明初社會,的確曾在各地比較有效地推行過,這些制度的設計,對于一個重建中的社會,有著不容忽視的影響。然而,我們沒有理由簡單地把朱元璋的理想化設計理解為社會的現實結構。尤其是極為整齊劃一的里甲制施行到各個地方的現實社會時,當然不可能照著朱元璋設計的理想化模型原原本本地復制出來。因此,本書試圖先行考察明初里甲戶籍和賦役制度在廣東施行的一些情況,尤其著重于里甲制與現實社會秩序的關系。
明代初年將里甲制這套以江南地區基層社會組織為基礎設計的系統推行到地方上時,地方政府首先是將其作為一種收集編戶、恢復地方秩序的措施來施行的。在建立起里甲制度的時候,一方面需要重組地方社會組織,另一方面也需要與既有的地方組織取得妥協,這是一個國家政府與地方社會之間的對話過程。因而,各地建立的里甲體制,在基本原則一致的大前提下,往往表現出多種多樣的形式。
對于明初所定的里甲制,有兩個基本的觀點是本書所有討論的前提,這里需要特別先行申述。第一,我認為,里甲戶籍的編制,不是一種單純的人口登記,將“戶籍”編制理解為人口登記,是一種危險的誤解。朱元璋把人民編制起來的重點,是要將“編戶”固著于土地,讓“編戶”辦納糧差。因此,就立法本意而言,明代的里甲體制,體現了人民與田地的結合,而里甲中的“戶”的內涵,應該是與土地相結合的人口,即所謂“人丁事產”。明代初年建立的賦役制度的整體架構,就是在這樣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第二,由于里甲編戶是“人丁事產”的統一體,所以里甲“編戶”并不包括全體社會成員,里甲制下的社會秩序,需要透過里甲“編戶”與里甲編戶之外的人口之間復雜的互動關系來了解。朱明王朝通過里甲系統,將一部分社會成員編制起來,使之向政府交納賦稅,供辦差役,這些編戶由此也獲得了“良民”的身份,擁有種種合法的正統的權利。沒有被編入或者脫離了里甲戶籍的人戶,不受王朝羈管,不供賦稅,不服差役,但也沒有合法占有土地、參加科舉的權利,甚至常常被視為“盜寇”“亡命之徒”。
在廣東地區,無論是洪武年間的征剿還是永樂年間的招撫,目的都是要將“無籍”的“化外之民”編入戶籍,置于國家權力的控制之下。這一做法初時也確實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是,后來實際發生的過程卻出現了戲劇性的轉變,在入籍意味著當差,當差往往難免破產的壓力下,明初編集起來的編戶齊民大量地逃脫里甲戶籍的約束,走上了“亡命逋逃”的道路。這種情形加劇了明代廣東“盜賊日熾”的局面,進而引致當時的社會陷入一種看似“失控”和“無序”的狀態。明代中期開始的賦役改革以及隨之引起的戶籍制度的根本改變,就是在這種社會變遷的現實下,政府重建社會控制機制和重組社會秩序的一種反應。
明中葉以后賦役制度的變革,經歷了一個長期的漸進的過程,其間有許多反復。從總體的發展趨勢來看,我想特別強調以下幾方面的變化。
一是賦役折銀化。從正統年間解京糧米折銀交納,到嘉靖年間全部賦役項目用銀計算,銀子成為近乎唯一的計稅手段。以往的研究者對這一點十分重視,但我以為,對折銀意義的理解仍然需要重新思考。銀子的普遍使用,當然需要以商業化達到一定水平為前提,但也由從皇帝到地方衙門的官吏對銀子的貪婪直接促成。[9]更重要的是,折銀的普遍,也是以下幾項變化的客觀要求。就本書的論題而言,折銀的最大意義,在于所有賦役項目必須統一用銀計算,才可能定額化和合并編派。
二是賦役的定額化。里甲編戶的賦役負擔沒有定額,這是建立在里甲制基礎上的賦稅與差役制度的一個重要特點。以往許多關于明清賦役制度的研究,對這一特點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我以為,定額化可以說是明中葉以后每次賦役改革的一個中心議題,無論田賦、上供物料,還是均平、均徭、民壯、驛傳,還有清初對里甲正役的改革,都是圍繞著定額化來展開的。定額化既是賦役合并的前提,又與賦稅的貨幣化趨勢互相配合,標志著近代意義的賦稅制度的出現;定額化的賦稅征收,意味著納稅戶與政府之間的人身關系發生著根本性的變化。
三是賦役征派的對象,經歷了由人丁和土地結合的方式,到人丁與土地分離,再進一步單一化,以土地為唯一征派對象的轉變。這是在賦役折銀并制為定額的基礎上最具實質性的一個變化。以往的研究,一般以為一條鞭法和攤丁入地就是將人頭稅攤入土地征收,這是一種過于簡單化的理解。事實上,明代初年所定的賦役制度,雖然也以“有田必有賦,有丁必有役”為原則,但王朝統治下的人和土地的關系,與現代社會有根本的區別。古人講役以身丁為本,賦以田地為本時,他們對人和土地的基本的理解,與現代人的觀念有本質的不同。梁方仲教授用“役中有賦,賦中有役”來形容傳統社會中賦役制度的性質[10],王毓銓教授認為田賦、差役和貢納說到底都是役,都是差[11],這些都是對明代賦役制度的本質最具深度的見解,可惜長期沒有得到重視。在他們的啟發下,我認為,廣東地區在明初實行的賦役征派制度,很明顯是以里甲戶為供應賦役的基本單位,而這種里甲戶體現了人丁和土地的結合,因此賦役編派總是以“凡賦役必驗民丁糧多寡以均其力”為原則。后來的改革,逐步將人丁和土地區分開來,分別征收一定比例的定額賦稅,這是一項意義深刻的轉變。我們甚至可以說,從一條鞭法開始,才有了比較接近現代意義的人丁稅和土地稅。但這個時候,由于建立在人丁與土地結合基礎上的里甲體制已經解體,政府實際上已不能有效地掌握和控制人丁了,故在人丁稅從戶役中分離出來的同時,也開始了另一個更深刻的轉變,就是負擔“丁稅”的所謂“丁”,漸漸演變成為以土地稅糧計算的計稅單位,后來又進一步合并到地稅之中。
四是各種賦役項目合并起來,實現賦稅項目的單一化。各項賦役統一用銀交納,有了明確的定額,并逐漸按照同一原則來征派,不同項目的賦役很自然地就可以合并起來。這種單一化的趨勢,不僅改變了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的關系,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更深的層次上改變了里甲編戶與政府之間的關系。編戶因此不需要再像過去那樣,不斷地應付大小衙門的無定額征派。當然,在歷史上,法外的攤派從沒有消失過,但在制度上將里甲編戶對政府履行的財政義務簡化為單一的賦稅,與過去編戶需要到衙門聽候使喚的時代,畢竟大大不同了。
賦役制度的這些演變趨勢,與里甲戶籍制度的變質過程是互為前提、互為因果的。從形式上看,在廣東地區,明初建立的里甲制度,延續到清代以至民國時期,一直是地方政府控制編戶齊民和征收賦稅的系統,社會成員一直以里甲戶籍確認社會身份、確認土地占有的合法性,里甲戶籍還是獲得科舉應試資格的根據。但從明初到清末,這一體制的內容、構成的法則以及實際的運作方式,都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明初建立的里甲制度,在地方上常稱為圖甲制。關于明清廣東地區的圖甲制度,日本學者片山剛先生進行了富有開拓性的研究[12],深刻地揭示了清代廣東地區圖甲制度的種種細節,盡管在一些問題上我與片山剛先生有不同的理解,但他的研究為我們了解廣東圖甲制度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基礎。因此,本書關于圖甲制的討論,對片山剛先生已經深入討論過而我又同意其看法的問題,盡量不再重復。有興趣深入了解這一制度的朋友,可以參考片山剛先生的研究成果。下面只扼要地申述我對明清廣東里甲制度與片山剛先生不盡相同的理解。
我認為,明清時期里甲制度的變化,主要表現在,隨著里甲戶籍越來越不能實際地掌握具體的個人,賦役制度逐漸以田地為單一的征派對象,政府編造戶籍的重點,也越來越注重田地和稅額,戶籍的內容也著重于土地和稅糧的登記和查核,人口登記的意義逐漸喪失,圖甲的編制逐漸變成以田地和稅糧為中心。在明清之際,許多圖甲的編制有從田不從人的趨勢。隨著圖甲的編成以田地為中心,同一圖,以至同一甲的戶口,就不可能也不必要同屬于同一個基層社區或行政單位。
隨著圖甲編制的重點在登記土地、掌握稅額,構成圖甲的基本單位“戶”,也就不再是一個家庭的登記單位,而變成一定的土地和納稅額的登記單位;作為土地所有者的個人或家庭,則以納稅責任人的身份使用這個在圖甲系統中的“戶頭”。于是,圖甲的“戶”,就可能成為多個納稅人共同支配的一種資源,而“戶名”也大多不是真實的人名。結果是,不同的納稅人就有可能以不同的實際的社會關系為依據共享圖甲系統中的一個“戶頭”。這一制度與當時的社會基層組織系統能夠達致一種默契的配合,既依賴于賦役制度的變化,也與當時的社會變遷和文化整合趨勢相契合。在圖甲系統中,納稅人(編戶)常常以宗族的形式共同支配一個“戶頭”,典型地反映出了里甲制度的變化如何和當時文化與社會整合的趨勢相配合。關于這一點,鄭振滿在關于福建的家族組織與社會變遷的研究中已有深入的討論,可作參考。[13]廣東的情況與福建的情況基本一致,但也有一些差別。我日后還有計劃要對清代圖甲制與廣東基層社會結構作專門的討論,本書先著重探明制度的演變,而關于清代圖甲制的內容,暫時只作初步的討論。
簡言之,從明代里甲制到清代圖甲制的轉變,最重要的是“戶”登記的內容由原來的“人丁事產”轉變為土地或稅額。與這一演變過程相配合的,是以一條鞭法為中心的賦役改革,賦稅征收的貨幣化、定額化、比例化和單一化的趨勢是戶籍制度改變的基本依據。里甲在清代普遍稱為“圖甲”,盡管“圖”在明初已經是里的別稱,但兩個名稱本來是有不同意義的,“圖”的名稱側重在戶籍冊的登記形式,而“里”的名稱則出自社會基層組織。雖然兩個名稱常常指的是同一事實,但它們之間的意義有著微妙的差別。清代的圖甲體制的核心在“圖”這一層意義上,因為它主要是一個戶籍登記和稅糧征收系統,而不是一種社會基層組織系統。但同時,它又在“戶”的層次上與社會基層組織系統接軌。這反映出地方政府與基層社會在戶籍編制和賦役征收上面的關系更為復雜化了。在圖甲制中,政府冊籍里的“戶”直接登記的是土地或稅糧,但社會成員仍然得由這個戶籍系統來稽查。這樣,政府就必然需要依賴種種中介勢力來實現對編戶齊民的控制,從而為種種中介提供了制度上的空間。在這個空間中,宗族、士紳、胥吏等中介勢力在社會控制體系中扮演著更加重要的角色。他們既作為政府和民間社會的中間人,又分別在不同場景下扮演雙方的“同謀”或“對手”。他們自己還與政府或民間社會有利益的沖突,在影響和左右政府與民間社會的運作的同時,又受政府和民間社會的制約。清代中期以后的社會秩序,在這種復雜的矛盾關系中形成了某種平衡和穩定的機制。但對這一問題,需要把研究的視野擴展到更廣泛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