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察舉諸科的淵源推測
漢代的察舉制度,是在西漢文帝到武帝之間漸次形成的。據《漢書·文帝紀》,文帝二年(公元前178年)詔“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文帝十五年(公元前165年)又詔“諸侯王公卿郡守舉賢良能直言極諫者,上親策之,傅納以言”。至此,賢良特舉策試之制正式形成。又據《漢書·武帝紀》,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初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至此,孝廉歲舉之制亦正式成立。
漢代察舉科目繁多,學者們一般將之分為特舉和歲舉兩大類,前者如賢良方正、明經、明法等,后者如秀才、孝廉等。各科的性質、標準以及程式等,也得到了大致正確的揭示。當然,這里也還有一些細節問題有待澄清,對其將主要在本章附錄中加以討論。大致來說,我們可以把漢代主要察舉科目進一步分為以下幾類:
(1)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等科。它們兼有“求言”即征求吏民之政治意見的目的,往往施行于發生了災異、動亂或其他重大政治問題之時,由皇帝下詔察舉,被舉者以“對策”形式發表政見,然后分等授官。
(2)明經、明法以及“能治河者”“勇猛知兵法”等科。這類科目也為特科,但目的在于擢舉各類專門人才或特種人才。舉后也有相應辦法加以檢驗,如明經科要射策試經等。
(3)秀才、孝廉二科。這兩科以向中央朝廷定期貢士為目的,面向一切吏民;前者為州舉,后者為郡舉。這兩科最初沒有考試,舉后直接授官。
(4)尤異、廉吏二科。這兩科以擢舉地方官吏中之有功績吏能者為目的,亦為定期的歲舉。尤異科面向郡縣長官,廉吏科面向六百石以下吏員。中央一些官府的吏員,也有舉廉吏資格。此外,“計吏”亦有類似性質,與廉吏相近。
除此以外,公府“高第”與“光祿四行”,亦有察舉科目性質。前者面向公府征辟的掾屬,后者面向中央郎衛“三署”的郎官。公府掾與三署郎有一定職事,但又是士人居之“以觀大臣之能”、熟悉中央政務以待遷調的一個特殊候選環節。故此二科兼有察舉與銓選的雙重意味。
漢代這種察舉體制的形成,首先有一個漸變過程作為基礎。它與戰國之時業已流行的薦舉選官之法,有著密切的淵源關系。
在春秋以及春秋以前的封建貴族制下,世卿世祿制在選官中占據主導地位。天子、公侯、諸卿、大夫,大抵生有其位,甚至世司其職。這種制度的特點,可以說是“親親而愛私”,以宗法親緣關系和貴族身份,確定居官資格。戰國以降,隨著文明的發展,宗法親緣關系對政治生活的支配日益動搖,貴族政治日趨衰微。社會分化使政治和行政成了專門化的自主領域,并要求著更高級的組織形式、更高的能力與效率,以適應日益復雜化的社會生活。因此,那種分科分層的、專業化的、規范化的、運用合理技術并嚴格遵循法典法規的官僚科層式行政組織,得到了迅速發展,并以“變法”的形式,在列國普及開來。
這種處于不可抑制的發展之中的官僚政治,要求非人格化和普遍主義,這與宗法封建制的“親親而愛私”格格不入;在選用官員上它要求錄用具備專門知識技能者,這也與“世官”的方法斷不相容。文化的繁榮與普及,使更多的社會成員,甚至下層成員都獲得了學習知識技能的機會,從而促成了“士”這一階層的壯大與活躍。在從“學在官府”到“學下私人”的變動之中,貴族喪失了對文化的壟斷,他們反而經常要向布衣游士征詢政治見解和學習文化知識,于是“世官”的制度日益受到挑戰??鬃佑小芭e賢才”之語,韓非有“因能授官”之說,墨子稱“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有能則舉之,無能則下之”,這皆可視作對傳統世官制的批判。
在“尚賢”與“尊官”取代“親親”與“愛私”的歷史進程之中,“薦舉”便成了日益普遍的選官方式。在客卿制、養士制下,士人遞相薦引,成了新式官吏的重要來源。如《戰國策·齊策》所記,“淳于髡一日而見七人于宣王”,“鄒忌事宣王,仕人眾”,王斗“舉士五人任官”;《史記·商君列傳》記秦孝公求賢國中,景監薦上商鞅;又《禮記·檀弓下》稱趙文子知人,所舉晉國管庫之士七十余人,皆此類也。由于君主和有司不可能對每一官職的合適人選了如指掌,便不能不依賴于各種形式的廣泛推薦。當然在最初,這類薦舉行為在舉主資格、舉人標準、考校方法、銓任方式等方面,肯定是較為散漫無章的。
在嚴密系統的制度形成之前,那種粗糙的萌芽狀態,是必經的階段。漢代的察舉諸科,便是在此前各種薦舉選官方法的基礎之上,逐步演變而成的。在戰國以來的某些選官思想和選官方式之中,我們能夠找到其雛形或影子。
賢良方正等科要求被舉者對策陳政,并根據其政見高下授以官職。這種以言取士的方法,可以追溯到戰國的策士游說求官之風。戰國號稱“布衣馳騖之時而游說者之秋”,士人經引薦而以獻說進言得官,形成了時代的特色;而這些游說者,往往被稱為“策士”。“策”有謀略之意。《禮記·仲尼燕居》注:“策,謀也。”賈誼有《治安策》?!安摺奔粗\劃政略。“策”又通“冊”,即簡冊。蔡邕《獨斷》:“策者,簡也?!薄稘h書》稱董仲舒因察舉而對“天人三策”,又記作“及仲舒對冊”?!稇饑摺酚涊d了大量策士獻上的謀略及其與君主的對答,這暗示了這種對答常常是有記錄的,載之于“策”上。漢代賢良入朝,君主設問而書于簡策之上使之應對,稱“策問”;賢良之應對則稱“對策”。發展之中,這種方式就開始程序化、規范化了。漢代有“求言”性質之特科,還有“有道”“敦樸有行義”“明陰陽災異”等,皆賢良一科之變體。
漢代的另一些特科,如“可為將相及使絕國者”“明經”“明法”“勇猛知兵法”“能治河者”等,舉后也各有檢驗辦法,但這種檢驗與賢良對策大為不同,它們不是為了“求言”,而是為了考察特種人才的專門技能。這在先秦亦有其事,如向君主薦使、薦將、薦相之類。趙惠文王“求人可使報秦者”,繆賢薦舍人藺相如;燕太子丹“求為報秦王者”,鞠武為薦田光,田光又薦荊軻,亦此類也。
秀才與孝廉為歲舉之科,可以說是察舉制度最主要和最典型的形式。定期地貢上人才以供君主任用,在古代典籍中已有其說。如《禮記·射義》:
諸侯歲獻貢士于天子,天子試之于射宮。
又《禮記·王制》:
命鄉論秀士,升之司徒,曰選士。司徒論選士之秀者,而升之學,曰俊士……司馬辨論官材,論進士之賢者以告于王,而定其論。論定,然后官之。
又《周禮·地官·鄉大夫》:
三年則大比,考其德行道藝,而興賢者能者……鄉老及鄉大夫群吏,獻賢能之書于王,王再拜受之,登于天府,內史貳之。
又《管子·小匡》記每年正月之朝,君主令鄉長舉“居處為義、好學、聰明、質仁、慈孝于父母、長弟聞于鄉里者”,舉“有拳勇股肱之力、筋骨秀出于眾者”:
于是乎鄉長退而修德進賢明。公親見之,遂使役之官。公令官長期而書伐以告,且令選官之賢者而復之……設問國家之患而不肉,退而察問其鄉里,以觀其所能,而無大過,登以為上卿之佐,名之曰三選。
“三選”,謂鄉長、官長與君主三次選舉考察。其事又見《國語·齊語》。上述諸侯與地方官定期舉賢貢士之制,或有理想成分而不能全指為信史;但其所敘之制,與漢代秀孝察舉確有相似之處。
尤異與廉吏二科,是根據功次吏能加以察舉的。戰國之時考課制度已有相當發展,《商君書》《韓非子》《戰國策》等史籍之中,都有相關設想或記載。《尚書·舜典》:“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薄吨芏Y·天官·大宰》:“歲終則令百官府各正其治,受其會,聽其致事,而詔王廢置。三歲則大計群吏之治而誅賞之?!边@些都把考課與官員的黜陟誅賞聯系起來。戰國之考課或伴之以誅賞,未必皆加之以黜陟。如齊威王時,即墨大夫因政績可觀而得萬家食邑之賞,阿大夫則因“田野不辟,民人貧窮”而被烹。但官僚政治之發展,必然會使功次年勞成為常規性的晉升標準?!吨芏Y·天官·大宰》記“以八統詔王馭萬民”,“八統”之中“五曰保庸”,“七曰達吏”,鄭玄注曰,“保庸,安有功者”,“達吏,察舉勤勞之小吏也”。孫詒讓《周禮正義》釋“達吏”曰,“小吏爵秩卑猥,有勤勞者,則亦察舉之,俾通于上,故謂之達”,“蓋周制,公孤上卿皆以世族為之,其大夫士以下,則多參用庶族,故小吏積勞,亦得馴至達官也”。戰國時代隨官僚政治之發展,“吏”之群體日益重要,吏員積功累勞而舉至達官,這種制度處于迅速發展之中。
總之,先秦的“薦舉”選官方法和思想,構成了漢代察舉制度得以誕生的條件與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