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涼州十八拍(中卷)
- 葉舟
- 3字
- 2023-03-21 17:45:54
第六拍
胡笳四十五節(jié)
被摜在地上時,驚白疼了幾下,疼完也就不疼了,或者說麻木了。
原因只在于那一根繩子,牛皮繩子,扎得太緊了,比捆一頭牲口還蠻橫。驚白趴在土堆上,聳肩一瞭,日他媽的,繩子還浸過水,越干燥越緊,骨頭八成也碎了,但已經(jīng)試不來疼。即便在這一刻,驚白竟也不知,死亡已經(jīng)撲將過來,五花大綁了他,只等著追魂炮一響,槍口冒煙的時候。日光白花花的,早晚的寒氣不見了,甚至有一種溫煦,曬得溝子發(fā)燙,脊梁發(fā)汗。今年的重陽節(jié)與往日一致,并無什么異常,倘若非要追究其中的不同,在驚白看來,那便是自己除了籍,退了學(xué),落了個無官一身輕的逍遙狀態(tài)。在被綁來之前,驚白唯一的苦惱就是背課文,去給尹先生當(dāng)面背誦一篇韓愈韓夫子的文章,但這并不是弘毅鄉(xiāng)學(xué)拐彎抹角布置下來的,而是姐姐達云心血來潮的產(chǎn)物??珊?,目下出了城,離開了權(quán)家和承平堡,尤其是擺脫了姐姐的淫威,驚白本應(yīng)該像一只被放了生的羊,心里雀躍極了,要不是這一根繩子,他恐怕早就爬到了樹上,喊啞了聲嗓,根本輪不到像現(xiàn)在這么窩囊。
轉(zhuǎn)念一想,這也不叫窩囊。驚白一向?qū)儆跇诽炫?,雖說今個早上遭遇甚多,還來不及消化,但至少北疆蒙家莊子的脫可木出現(xiàn)了,捎來了消息,這就足以令人開懷,迎風(fēng)朗笑了。至于其他的不堪,大不了就是踩著了狗屎,惡心了自己一下,不提也罷。
先時,那個車夫模樣的家伙突然翻了臉,一改在路上時的客氣與禮性,三七不問,一把將驚白從轎廂中揪了出來,肘子一頂,肩膀一聳,標(biāo)準(zhǔn)的大背摔,將其摜在了地上。摜,而不是卸,也不是扔,就好像驚白在他的手中,只是碎磚爛瓦,垃圾一般。驚白跌落在了一堆爐渣上面,灰塵一漾,立刻蓬頭垢面了起來,儼然是一介囚徒。待適應(yīng)之后,驚白方睜開了眼睛,心里著實鬼祟,更是無知,不明白自己大限將至。倏忽間,驚白瞭見一米開外有一座土堆,饅頭狀的土堆,或許是剛剛挖出來的,熟土的味道很大。驚白撅起溝子,蛆一樣地蠕動著,好歹趴在了土堆上頭,忙撐起半截身子,獲得了一個良好的視角。這么著,驚白意外地發(fā)現(xiàn),其實在他的身體兩側(cè),照例有兩行一般大小的土堆,左首五個,右首四個,他自己恰恰居中。土堆整齊有序地碼放著,周圍也鋪上了一層干燥的爐渣,如果打個馬虎眼的話,還以為是哪一家車馬店的大炕上,客人們睡過的蕎皮枕頭。往前看,秋后的郊田上被日光籠蓋著,成排的玉米稈子戳在了地上,有的像有錢人,渾身綾羅綢緞的,有的卻像窮漢,上下連一塊遮羞布也瞭不見,早就被掰走了腰間的苞谷棒子。驚白的腦袋朝后一瞅,媽呀,竟然瞥見了薩班渠,以及渠道兩岸濃密的左大人樹。
呵呵,驚白心中僅有的一份恐懼與不安,此刻就像提前揭開的熱蒸籠,一下子走光了氣,全無懼怕,憂慮不再了。因為薩班渠位于承平堡的東側(cè),兩者大概相距二三里地,這等于是在自家的門口耍戲吧。
列位,總因筆墨寬裕,此處必須有所交代,鋪陳一番。
元太宗窩闊臺執(zhí)政年間,亦即公元1240年前后,其子闊端率大軍駐守于涼州,演練軍馬,儲備糧草,意欲穿越祁連山一線,進攻吐蕃。先期,闊端派大將達爾汗臺吉提兵南下,進逼到了藏北的熱振寺一帶,給整個藏地形成了空前的壓力,戰(zhàn)火一觸即發(fā)。在此情形下,吐蕃境內(nèi)各個教派的領(lǐng)袖人物,一心向北,紛紛發(fā)出了和平的愿心,于是公推薩迦班智達大師前往祁連山北麓,與蒙古大軍談判,挽回局勢。這么著,當(dāng)時已經(jīng)年屆63歲的薩班,帶著兩名侄子,一個是10歲的八思巴,另一個是6歲的恰那多吉,從薩迦寺動身,輾轉(zhuǎn)跋涉了兩年之久,方才抵達涼州,轟動了整個河西走廊。那一年,闊端作為蒙古汗廷的一方,薩班代表了吐蕃各界,首次舉行了會談,史稱“涼州會談”。在這次彪炳史冊的晤面中,薩班大師擬就了《薩迦班智達致蕃人書》,正式確認了關(guān)于西藏的歸附問題,承認其境內(nèi)的僧俗官員和百姓屬民,均為蒙古大汗的臣民,而各級行政事務(wù),須由蒙古指派的官員前來管理,等等。據(jù)聞,這一紙文告抵達了西藏之后,僧人、弟子與萬千信眾無不歡欣,紛紛服屬。此后,中央王朝將西藏同中原內(nèi)地的各行省一樣,進行著有效的管轄和治理?!皼鲋輹劇弊顬樯钸h的意義,在于它標(biāo)志著西藏成為中國領(lǐng)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彼此換命,生死不棄,賡續(xù)到了今日,猶如長空之上的日月相依,顯得愈加珍貴。
傳說,在涼州期間,闊端雖然對薩班佩服有加,卻也暗自懷疑這一位高僧的修證成就,所以免不了試探一二,邀請河西一帶四郡兩關(guān)的術(shù)士與風(fēng)水,要么設(shè)局,要么施法,測度對方的法力。有一回,闊端王爺請來了一名肅州術(shù)士,在舊城東面的一片湖面上,變幻出了一座華麗的宮殿,宮殿的中央用《大藏經(jīng)》壘成了一座法臺,法臺四周用綢緞包裹著,然后邀請薩班登臺弘法。闊端的目的再簡單不過了,假如薩班沒有神通與成就,只是一具肉身凡胎的話,他只要一踏上去,定然會跌落水中。薩班來了,站在湖邊一瞧,當(dāng)即識破了眼前的幻術(shù),于是揮手一指,并運用了無上的法力,將水中的宮殿,變成了一座真正的寺院。這便是當(dāng)年的幻化寺,如今白塔寺的確切來歷。闊端徹底服了,此后一直追隨著薩班大師習(xí)法,并無二心。但是,涼州本地的妖怪術(shù)士們異常嫉妒,如鯁在喉,薩班搶了他們的風(fēng)頭,砸了他們的飯缽,于是乎糾集在了一起,暗中使壞,將一棵大樹砍削成了旱魃的樣子,偷偷地埋在了城外的地里,等著看可笑。翻過年,到了禾苗破土的時候,涼州全境卻是空前大旱,赤野千里,一腳踩下去,居然能漾起三丈高的煙塵,饑荒像瘟疫一般,無孔不入。闊端王爺也是體恤百姓,不忍臣民們?nèi)绱嗽庾?,親自去拜見了薩班,邀請大師速速作法,禳除這一場災(zāi)患。到了那一日,當(dāng)著王爺和所有田夫故老的面,薩班坐在一張氈毯上,施出了法力,一下子就飛到了天上,巡視了一趟涼州的山川形勝,終于號準(zhǔn)了脈息,尋見了病根子。然而,薩班畢竟是一個教養(yǎng)極深之人,他并不打算戳破當(dāng)?shù)匦g(shù)士們的鬼祟,只好動用了個人的金剛加持力,開始在天上作法,降賜給地上的百姓們。
但見,薩班抓住了一大團云彩,放在手中捋了捋,最后竟然捋成了一條白色的哈達。薩班將哈達的一頭,搭在了祁連山的雪峰上,又沿著武威舊城環(huán)繞了一圈,將另一頭安頓在了石羊河里。此后,薩班再次坐著那一塊氈毯,飛上了天,停在了涼州的半空中,左手結(jié)了一個施愿印,右手則是無畏印,開始聲若洪鐘地誦起了大經(jīng)。奇跡爆發(fā)了,那一條原本軟塌塌的哈達,突然之間變成了清涼涼的雪山水,沖出了一條渠道,繞城北上,最后注入到石羊河中。水來了,涼州大地頓時解了渴,禾苗露出了頭,生發(fā)了翠綠的葉子,儼然是一個豐年的景象。薩班從天上降落下來,領(lǐng)受了庶民百姓的歡呼與膜拜,那個場面,即便是皇上駕臨,恐怕也要遜色三分。闊端王爺自然也是興奮壞了,當(dāng)即發(fā)了話,說涼州人一定要世世代代記住大師的恩澤,這條渠就叫薩班渠吧。
薩班渠永不枯竭,一年四季都在流淌,仿佛一根強勁的血管,饋賜給了涼州百姓們生命的泉源。到了清朝末期,朝廷的肱股大臣左宗棠提兵入疆,曾在武威城外有過短暫的停留。聽說了薩班的這一段軼事后,左宗棠有感于大師的無上慈悲,撥付了一筆???,令當(dāng)?shù)剀娒裨谒膬砂叮橹擦肆鴺?、榆樹和白蠟桿子,其中尤以柳樹長勢良好,濃蔭密布,人稱左大人樹。小時候,驚白時常跟著城里的娃娃們,跑到薩班渠一帶,戲水,抓魚,捉麻雀,偷苞谷,反正沒少讓姐姐達云操心,挨打也是不可避免的。目下,驚白被捆成了一個麻袋狀,趴在土堆上,擰著脖頸子,朝薩班渠瞅了又瞅,突然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料知自己根本不是來吃席的,也絕非來郊游的,這半天的遭際,實則是一場噩夢,正在發(fā)酵當(dāng)中。
視野中,驚白發(fā)現(xiàn)自己所處的這一片區(qū)域煞是冷清,而薩班渠對岸的堤壩上,在左大人樹下,密密麻麻地站滿了涼州人,一個個啞巴似的鵝立著,盯看了過來。武威城里的閑話多,武威城里的閑人更多,這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在成百上千的人墻前頭,來自新城大營的國民革命軍的兵士們,竟然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荷槍實彈地警戒著,已經(jīng)徹底征用了這一塊領(lǐng)地,實施了封鎖,就連一只麻雀也難以飛進來。驚白慌掉了,舉目尋找那個帶自己出城而來的車夫,卻發(fā)現(xiàn)連他的影子也瞭不見,那一輛車轎更是沒了蹤跡。驚白一下子毛了,溝子也突然松了,渾身塌在了土堆上,委屈地埋下頭去,嘟嘟囔囔地說:日你媽的,我上當(dāng)了,我上了大當(dāng)了。
這個關(guān)節(jié)上,從新城的方向,傳來了卡車的喇叭聲,耳朵都快聾掉了。
卡車停下后,不遠處漾起了一大團塵土,就好像一塊褐色的祖師麻膏藥,補在了天老爺?shù)谋悄樕?,格外刺眼。不一時,呼啦啦地沖過來了一支憲兵隊,弧形地撒開,把守住了各個方向,將這里幾乎圍成了鐵桶一般。驚白就像一條喪家之犬,失了三魂,丟了六魄,趕緊將身子骨蜷起來,縮成了一塊肉墩子??ㄜ嚨霓Z鳴聲停止后,代之而來的則是一連串的詈罵與踢打,行刑隊押解著一干囚犯,從薩班渠一側(cè)出現(xiàn)了。驚白不敢偷窺,繼續(xù)埋著頭,但分明耳食到了囚犯們的抗?fàn)幒突亓R,以及挨揍之后的慘叫聲。行刑隊兩人一組,將五花大綁的囚犯們分散開來,各自站定在了土堆前,又不停地斷喝道:趴下,快趴下。
日光澎湃,照徹在了這個崎嶇而荒涼的人世間。薩班渠兩岸的左大人樹上,那些飛卷的落葉,失色的枝條,似乎并不能說明活著是一件棘手而麻煩的事。囚犯們硬繃繃地站著,誰也不肯就范,不樂意去送死,但這樣的抵抗,根本上就是瞎子點燈,白費了蠟。行刑隊員抄起了槍托子,在囚犯們的膝蓋骨上敲了一下,又敲了一下。轉(zhuǎn)瞬,這些死到臨頭的貨色,像突然被斬斷的玉米稈子,一棵跟著一棵,栽倒在了地上,整整齊齊地趴在土堆上面,終于消停了下來。晃眼中,這一座被戒嚴(yán)的刑場,如同城里的某家車馬店,客人們疲累地睡在了大炕上,腦袋下面各自墊著一只蕎皮枕頭。
天吶,驚白忽然喜出望外,不覺得孤單了,因為他瞭見了左側(cè)的馬眉臣,又瞥見了右面的陳匹三,狗皮襪子們好歹碰面了,聚首了,哪怕這里是一座鬼門關(guān),最終沒有好果子可吃。伴當(dāng)們也發(fā)現(xiàn)了權(quán)家的小少爺,心情登時松脫了不少,原因在于驚白不僅趴在了中心位置,身上捆扎的竟然還是一根牛皮繩子,而非不值錢的爛麻繩。馬眉臣乃是大皮匠家的子弟,天天看慣了屠牛殺驢,聞慣了血腥氣,在這個關(guān)節(jié)上也是不知深淺,嬉皮笑臉的,譏諷道:尿太子,你可是主兇,你坐上了頭把交椅呀。驚白哀告道:好我的碎哥哥,這是個啥陣勢,這是個什么場合呀,你居然牙茬話不斷,還在喊我的綽號?陳匹三也從驚嚇中清醒了過來,挖苦說:呔,小少爺,你可比我倆多活了一段時間啊,自從事發(fā)被抓后,我們端的是牢飯,你卻在外面山珍海味的,想必少東主使了不少的錢,打通了各路關(guān)節(jié),才有了你的舒坦日子吧?驚白灰敗極了,央求道:二位,咱們別說這些不打糧食的話了,也別往自己家的飯碗里吐痰,眼下的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趕緊尋一個告饒的辦法,這個臉實在丟不起。是這,我今早上是被騙來的,在半路上被截來的,這究竟是哪一折子戲,你們至少給我透個底吧?不承想,陳匹三絕望道:晚了,我們已經(jīng)吃過殺頭飯了,也拉光了在這個陽世上的最后一泡熱屎,打算輕松上路了。馬眉臣也附和說:判了,新城軍部的那一幫狗日的宣讀了判決書,驚白你是魁首,位居第一,認定你是主兇,阿骨里是次兇,我倆和獸醫(yī)鋪子的周光弼,包括文香府的葛望義葛掌柜,全部是共犯,一個也不曾饒過。直到此時,驚白方才明白了事情的危險性,失聲道:判,判了個啥么?你趕緊給我一句實話,別連毛帶草的了?陳匹三答復(fù)說:日他媽的,還能判啥么!咱們的孽罐子滿了,報應(yīng)來了,等一下太陽站在頭頂時,一律槍斃,以后大家就去閻王爺?shù)脑钌鲜埌伞?/p>
槍斃,這個詞就像一顆子彈,射向了驚白的面門,突然間爆炸了。
半晌后,驚白從昏厥中漸漸醒轉(zhuǎn)了過來,聞聽左右兩個伴當(dāng)正在斗嘴,吵得一塌糊涂。幸虧附近警戒的憲兵們聽不懂涼州土話,也懶得呵斥,所以才免除了他們的皮肉之苦。陳匹三問說:疼不疼,你給個實話呀?馬眉臣惱了:老子的嘴都說干了,說了不下十遍,大牲口從來就不疼,一下子就過去了,只有小畜生才害怕,越害怕越疼。陳匹三又問:那,人算大的,還是算小的?馬眉臣苦笑道:你個賊,你腦子里灌滿了屎么,人當(dāng)然算是大牲口了,這一點不必廢話。但是,陳匹三的疑問猶在,疙里疙瘩地說:哎喲,我屬雞,屬雞的人,怎么能算在大牲口的名冊上呢?這個問題同樣困擾著伴當(dāng),馬眉臣千思萬想,最終也落實不了,只好搪塞說:唉,屬雞的人那就更干脆,不用刀子,脖子讓人家一擰斷,咔嚓一聲就過去了,根本不知道疼。陳匹三揚了揚嗉子,愴然道:過去是過去了,但他們肯定會燒一壺開水來燙我,拔我的雞毛吧?登時,馬眉臣的腦子里也仿佛塞滿了雞毛,同樣抱怨說:天老爺,我不想操心你的生死,我現(xiàn)在只考慮個人的事情,等一下被槍斃時,他們究竟打我的頭,還是射我的心臟。陳匹三頗為好奇,探問原因。這么著,馬眉臣以大皮匠兒子的姿態(tài),老練地說:打頭就壞了,子彈射穿了腦殼,骨頭渣子亂飛,白花花的腦漿也會淌上一地,實在是場面不堪;更惱火的是,剛才過來的路上,我瞭見城里的王傻子他媽,手里捧著幾個熱蒸饃,等著蘸上我的腦漿,打算拿回去給傻兒子吃,吃啥補啥么,道理就這么簡單。陳匹三覺得在理,諂媚道:對對對,喂了那個王傻子,還不如讓狗給舔了,起碼狗是一只靈獸,你到了六道當(dāng)中,肯定不會迷路的。恭維的話,誰都愛聽,馬眉臣頓時端起了架子,篤定地說:呵呵,還是打我的心臟吧,子彈從后脊背上射進去,頂多就破了一個洞,我好歹也能留下一副全尸,將來還可以入祖墳,爹娘老子也少一些恓惶。陳匹三趕緊道:呃,你的主見也就是我的主見,咱們一搭里上路吧,你可別丟下我。
驚白幾乎哭死了,埋下頭去,嘴巴里塞滿了泥土,嘟嘟囔囔的。
早起時,達云煮了一碗油茶,碗沿上擔(dān)著一根大麻花,擱在了弟弟的面前。驚白玩了半宿,后半夜才上的炕,一時間撒了懶,不想下來。達云又端來了洗臉?biāo)脕砹搜婪郏偃叽僬f:乖,等你洗漱罷,吃喝罷,你先抓緊溫習(xí)一下課文,等姐姐回來后,趁著天氣好,我?guī)闳ヒ娨壬?,今個天是重陽節(jié),權(quán)家不能輸了禮數(shù),一定要去當(dāng)面問個安。弟弟搶白道:真是怪哉了,我已經(jīng)被弘毅鄉(xiāng)學(xué)除了籍,退了學(xué),跟尹先生分道揚鑣了,你干么偏偏鼓著我,非要去給他背課文呀?達云掄起了巴掌,卻停在了半空中,申斥道:反了,你這個沒良心的小賊,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么淺白的道理,難道你還悟不透么?唉,自打你冷不丁地退了學(xué)之后,山農(nóng)跑了好幾趟,專程去拜見尹先生,想求得一個寬諒和理解,但每次都吃了閉門羹,掃興而回,一直延宕到了今日,我實在是心慌得不成。驚白亂翻著白眼,輕蔑地說:哼,這就叫悖逆師門,也叫欺師滅祖,我如今的尷尬與落魄,全是你和我哥自以為是,一手造就的,完全不顧及本人的顏面;你聽著,已經(jīng)有好幾次了,我在街道上碰見了尹先生,我一無骨氣,二無嘴臉,恨不得找一個老鼠洞鉆進去,這個當(dāng)我上大了,如今真是后悔死了。達云灰下了表情,勸慰說:所以么,今個天便是一個借口,重陽節(jié)不僅要登高望遠,還講究一個崇文敬老,我?guī)е闳ソo尹先生背課文,這是和解,也算是下話,他那么一位儒雅之人,難道還能一笤帚把咱們轟出來不成?驚白又說:姐,韓愈韓夫子的文章太難懂了,況且是你布置的,又不是尹先生吩咐下來的,去也行,去了我背一首李白,或者白居易吧。達云瞪大了眼珠子,斷然道:狗屁的話,你千萬別讓尹先生看輕了你,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待,如果你能背出一篇韓愈韓夫子的文章,那才叫長進,也才能讓尹先生寬心。實際上,驚白的內(nèi)里深處,涌蕩著一種對尹先生的思念,也巴不得去一趟弘毅鄉(xiāng)學(xué),故地重游。但是,三斤的鴨子,兩斤的嘴,礙于少年人的性格,他最終也沒有一吐為快。此刻,驚白沖著姐姐做了個鬼臉,抓起大麻花,掰碎后,丟在嘴里咀嚼了起來。油茶有一股羊膻味,驚白一向不愛吃,今天亦不例外。
達云款然一笑,臉上綻開了花,叮囑說:記住嘍,吃罷了你就溫習(xí)課文,姐出去見見梅郎中,回頭再來接你。達云扶住了臥房的門框,腰肢一聳,先將右腿擺出了門檻,而后將屁股送出去,最后才把左腿拽出了門,整個動作機械而僵硬,似乎使出了吃奶的勁。姐,你站住,我有話要問你,驚白突然呱喊道。達云駭了一大跳,腳下一時不穩(wěn),驀地像一棵風(fēng)中的弱柳,頹倒在了門口,張看著弟弟。驚白吃了槍藥似的,追出來叱問:對了,我剛想起來了,你掌柜的在沙山上大擺筵席,今個天要款待涼州的鄉(xiāng)紳耆老們,陣勢大得上了天,城里頭誰不知道呀,那我問你一句,姓顧的有沒有考慮到尹先生,給他老人家送沒送紅帖?達云的表情抽搐著,一種噬心的疼痛,剛剛浮現(xiàn)了出來,卻又被另一種燦爛的笑意迅速覆蓋了,仿佛牡丹花一般。達云捏住拳頭,捶打著自己的膝關(guān)節(jié),激賞地說:哎喲,好我的弟弟,你有這一顆孝心,也算姐姐沒白疼你,我知足了。哼,你別給我灌米湯,也別戴高帽子了,你就直接說,我哥請沒請尹先生,紅帖送到了么?驚白扔掉了麻花,叉住了腰。
停頓了半晌,達云開腔道:唉,你仔細聽著,這也就是姐姐帶你去看望尹先生的實情,沙山上的筵席一開,有頭有臉的人們,全都喜滋滋地做客去了,這么大的涼州,這么空荒的武威城,獨獨剩下了尹先生一個,我怕他會孤單,我更擔(dān)心他將來對你有不好的看法,所以騙了你,借口讓你背文章,去了也好陪陪他,這便是姐姐的苦衷。驚白惱了:哼,這么說,姓顧的根本就沒下帖子,狗眼看人低了?達云哀懇道:不是,倒也不是,你別誤解了你哥,其實承平堡一連送出了三封紅帖,但尹先生始終拒收,就連一個字的回執(zhí)也沒有,弄得少東主灰頭土臉的,也不知他自己錯在了哪里。后來么,你哥想出來一個法子,又讓廖逢節(jié)單獨去了一趟,白手去的,沒帶帖子,只央求尹先生賜一幅墨寶,這回終于如愿了,雖說拿到了墨寶,但管家也沒能見上尹先生一面,東西是從門縫里遞出來的,據(jù)說連對方的一聲咳嗽也沒聽見呀。聞聽此話,驚白寬釋了不少,因笑說:怪人,尹先生本來就是涼州的一介怪人,這并不稀奇,那他最終寫了什么字,我倒想知道一二?達云利索地說:塞外一席茶,你哥還請來了老匠人,把這五顆字刻在了一塊牌匾上,假如我猜的沒錯,今個天應(yīng)該掛在了沙山上。驚白笑壞了,詭譎地說:這樣也好,有那一塊牌子在,尹先生也就沒必要去喝什么茶了,少東主設(shè)下的那一座壇場,八成是好吃難消化呀。
地上的濕氣太重,達云再也坐不住了,撐住了身子,打算爬起來。不料,胳膊上乏力,軟得像一根面條,整個人再次跌倒在地上,簡直孽障極了。驚白伸手去攙,攙了幾次,卻也無效,眼見著姐姐的臉色煞白,豆子大的汗珠掛在了鼻臉上,指了指墻根下的一輛手推車。因為茶會的緣故,城里的家和承平堡的所有車轎,悉數(shù)被顧山農(nóng)征用了,這個破推車子,此刻便成了應(yīng)急之選。驚白不諳技術(shù),喊來了一名老伙計,見他將車把上的纜繩掛在脖頸子里,呼哧一下抬起了推車子,手段凌厲。車子駛到了大小姐的身畔,停下輪子,頭偏了過來。達云掙著力氣,抓住了車軸,屁股一抬,身子便坐了上去,盤住了姿勢。臨出門時,達云突然伸手,攔住了弟弟,呱喊說:止步,你回去溫習(xí)課文吧,等一下我過來接你。驚白犟嘴道:不,我不想背了,我要陪你去看梅郎中,反正我的腦子也亂了。達云黑下了臉,哀告說:哎喲,大天白日的,你這么好端端的一個少年人,干么要陪我去受罪呀,天老爺,那種地方的風(fēng)水不好,邪祟遍地,你就趁早學(xué)乖吧。見姐姐急火攻心,羸弱得不成樣子,驚白便也放棄了爭執(zhí),靠在門柱子上,心里頭一片塌陷。
稍后,驚白忽然變了卦,沖出家門,追攆了上去。
這是上半天的光景,又恰逢節(jié)慶,按理說街道上應(yīng)該人滿為患、車馬喧騰才是。然而,驚白失望地瞭見,整個武威城空空蕩蕩的,聽不見雞叫,也沒有犬吠,空氣黏稠得就像一碗昨日夜里剩下的米湯,干脆攪拌不開。這真是一個罕見的早上,涼州咋了么?涼州人躲到哪里去了?驚白究問了許多遍,一切卻沒有下文。老伙計跑得飛快,往西門上奔去,偶爾回過了頭,用告饒的眼神再三制止驚白,似乎在說,別再添亂了,大小姐已經(jīng)夠潑煩的了。拐過了街角,前頭就是一條叫楊府巷的主街,驚白突然放棄了追趕,一個蹦子爬上圍墻,又躍上了別人家的屋脊。
這一刻,武威城仿佛一座生銹的沙盤,撂在了驚白的眼前。
在連綿的屋頂之外,楊府巷的長街上,照例也是闃無一人,除了權(quán)家的主仆,除了那一輛推車子。不,那或許不是什么手推車,它更接近于一把殘破的板胡,刺啦刺啦的,干澀,尖利,錐人魂魄,一方面在報喪似的,另一方面又像揮刀自殘。姐,驚白失聲喊了一嗓子,眼淚唰地淌了下來,瞬時模糊了,心里干脆恓惶得不成。那個工夫上,姐姐仿佛是全天下最落憐的女人,凄涼而無助,受難般地趴在了那一把板胡上,動彈不得。驚白寧肯相信,板胡所發(fā)出的那些尖叫,那些倉皇的絮叨,一定是姐姐本人在求援,在喊救命。事實上,這一幕如同一塊燃燒的烙鐵,深深地刻印在了少年的心中,在隨后而來的巨大動蕩,在引燃了整個祁連山北麓的蒼茫烽火中,驚白無論上天,抑或是入地,一旦憶想起姐姐的這個可憐形象,便也無路可走,無計可施了。這是驚白的命門,也是他在這一世的光陰中最軟弱的關(guān)節(jié),外人一般難以知曉??蘖T了,擦掉了淚水,驚白抬頭再看時,楊府巷左近干干凈凈的,那一把凄涼的板胡卻已不知去向。
壞事來了,現(xiàn)在僅僅是一個開頭,驚白并未察覺。
回到家,驚白就想溫習(xí)功課,背誦文章,但找了半天,韓愈韓夫子的那本書卻不在。驚白恍惚記得,昨晚夕還瞄過一眼,現(xiàn)在它長了腿,怕是故意在氣自己,跟小少爺作對。翻箱倒柜了一陣子,最終無果,驚白便有些膽怯,心知這大半年以來,姐姐對自己唯一的托付,就是這個該死的韓夫子,倘若今個天爽約,說不出什么子丑寅卯,她那一顆原本爛透了的心,一定會再次吐血的。驀地,驚白記起來了,承平堡的角院里,另有一本文集,同樣收錄了韓夫子的那篇文章,不妨抓緊去取一趟,來回也就半個時辰左右吧。害怕下人們告狀,驚白悄悄繞到了前院,正打算從旌善亭一側(cè)翻墻,卻冷不丁聞聽到了一種哭噎聲,忙匿下了身子,偷窺開來。丫鬟叫丸子,本名不詳,姐姐一直這么戲稱的,屬于她的跟班和左右手,一根甩不掉的尾巴。這時候,丸子拎著半桶水,拿著缸子,正在花壇里澆牡丹,但鼻臉上的淚水更多,似乎委屈極了。自從爹老子下世后,這些牡丹樹仿佛通了人性,統(tǒng)統(tǒng)守孝去了,在長達三年多的光陰中,一片葉子也不發(fā),一朵花竟也不開,完全是一副死樣子,枯瘦地站在院子當(dāng)中,隨時能喚醒大家的哀痛。驚白建議過好幾次,讓伙計們趕緊挖掉,刈除出去,免得大小姐迎風(fēng)落淚,不可自拔。可每一次說罷,這個魯莽的想法均被大小姐否決了,驚白得到的回答,一般是姐姐甩過來的抽脖子,下手很重。這還不算,姐姐又額外地給丸子下達了任務(wù),定期澆花,按時除草,基本上像先人在世時那樣打理,不得有誤。眼前,丸子澆著澆著,突然間惱怒了,一腳踢翻水桶,扔掉缸子,蹲在了地上,將一張漂亮的五官埋在膝頭上,肩胛瑟縮著,啜泣開來。畢竟是少年,驚白的頑劣心一下子高漲了起來,踮起腳尖,偷偷地踅入花壇,抄到了丸子的身后,一把握住了丫鬟的辮子。
也許,這是人世上最漂亮的一根辮子,油亮,粗黑,有力,仿佛一根大麻花。
驚白一手攥住辮子,若有所思,另一只手叉開了兩根指頭,剪刀狀,鉸住了它。就在辮子被揪起來的一霎,一截玉石般的頸子,忽然暴露在了驚白的眼前,隨即更改了主意,用剪刀夾住了對方的肌膚。丫鬟嚶嚀了一聲,當(dāng)即跪下了,渾身如木,不敢動彈。驚白開始了惡作劇,悶聲問說:呔,你個小蹄子,你號的什么喪呀?丸子膽怯道:哭,我在哭大小姐呢,我恨不得替她去死。驚白愣住了:咋了,大小姐咋了么?丸子的眼淚說來就來,哭訴道:唉,我家的大小姐聽不住勸,如今她那么一副孽障的身子骨了,卻偏偏停了梅郎中開的藥,去相信一個神婆子的鬼話,天天喝香灰,頓頓吃金粉,剛才又去參加神婆子的法事了,我攔擋了幾次,每回都是挨罵,我不恓惶,誰來心疼她呀?一時間,驚白色飛骨驚,姐姐最近的這一系列瑣碎勾當(dāng),他竟然一無所知,不由得失聲道:神婆子?神婆子她什么來頭?丸子答復(fù)說:我沒見過,大小姐也不曾透露過一言半語,她一般都是獨來獨往。呃,對了,八成是在制革廠附近吧,我聽大小姐嘮叨過,說最是那一帶的空氣難聞,現(xiàn)在洗皮子的池子里放了鴿子糞,味道太大,她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洗頭。驚白松開了手,站在丫鬟面前,逼問說:你個死丸子,你實話告訴我,神婆子的宅門到底在哪,我現(xiàn)在就去尋人。顯然,丫鬟對于小少爺?shù)某霈F(xiàn)并不驚訝,或者說,她早就確認了身后的驚白,而這不過是一次通報,一樁求援。丸子搖了搖頭,表情灰敗,驚白自然也喪失了追問下去的道理。
但是,事情往往會有一些意外的枝節(jié),讓氣氛不堪起來。
臨走之際,驚白突然問說:丸子,大小姐到底害的啥病,嚴(yán)重么?丫鬟騰地紅下了臉,推脫道:哎呀,婦人家的瑣屑,你就別打聽了,念你的書去。又問:那我姐去找神婆子的事,少東主知道么,他拿什么態(tài)度?丫鬟猶疑著,眼神中一半是哀婉,一半是嘆息,不肯作答。驚白揶揄說:哼,你們這幾個小蹄子,少不了偷聽人家兩口子的窗戶,不說我也能猜出來。丫鬟反詰道:亂嚼牙茬,胡栽贓,人家是主子們,誰敢偷聽窗戶?再說了,大小姐這一段的脾氣不甚好,少東主天天晚夕被逐出了臥房,一個人抱著鋪蓋枕頭,隨處將就去了。驚白聽出了異常,嘆息道:嘖嘖,這也就是說,他們兩口子不在一個炕上睡覺,干脆沒同房?話未落地,丸子抓起一缸子水,兜頭潑在了小少爺?shù)纳砩希殖滤囊恢恍鬃映閷⒍鴣?。好男不跟女斗,驚白掉轉(zhuǎn)過頭,落荒而逃。
出了門,驚白就像一只落湯雞,發(fā)足狂奔了一陣子,重新站在了楊府巷的街道上。
至此,什么韓愈韓夫子,什么重陽佳節(jié),統(tǒng)統(tǒng)失了色,一文不值。在驚白看來,姐姐害的這個怪病,姐姐擅自停下了梅郎中開的藥,去喝香灰,去吃金粉,去迷信一個神婆子,這才是送死的把戲,要命的伎倆,他必須不擇手段地去制止。兀立在長街上,不見了家中的老伙計,也不見了那輛推車子,但驚白的耳朵里,卻分明灌滿了那一把板胡的凄涼奏鳴,刺刺啦啦,嗚嗚咽咽,從四面八方襲擾而來,仿佛這一座城池就是琴箱,放大了他個人的憂戚。這個時辰上,行人陸續(xù)多了起來,挑蔥賣蒜的,補鞋釘幫子的,吆喝糖葫蘆的,賣卜算卦的,似乎涼州人剛剛從睡夢中醒來,開始了這一天的生計。制革廠在東南角一帶,驚白記得大概的位置,出于提早截住姐姐的目的,便也不想徒步去追趕,巡望了一圈,打算臨時雇一輛車轎,省下一些力氣。失望的是,這一天相當(dāng)?shù)脑幾H,街上連一匹騾馬,一頭叫驢,哪怕是一只狗也沒有,似乎故意在給驚白臉色看。無奈之下,驚白拐過街角,走入了探花巷,尋思著去家里開的那一座油坊瞧瞧,可否借上一匹大牲口,紓解一時之急。
油坊在探花巷中段,此時已開門待客。隔著老遠,驚白便嗅聞到了一股胡麻油的氣息,濃烈,纏綿,揮之不卻,果然是今年的新植物壓榨出來的,如同天空中飄滿了熱氣騰騰的油渣餅子,正在款待這個早上的涼州百姓。門口的伙計也瞭見了驚白,喊了一聲小少爺,迎了過來。驚白剛要開腔時,一個不速之客從身后追了上來,橫在面前,喘息了半天后,迅速堆起了笑容,抱拳問說:小兄可是驚白,權(quán)家的小少爺?驚白點頭,譏誚道:嘿嘿,看把你急死慌忙的,天又沒有塌下來,快進去喝碗水吧。對方釋解說:不了,心領(lǐng)了,在下是敦煌急遞社武威分社的一員,這里有一個急件,還請你簽收,務(wù)必轉(zhuǎn)交給朱繡朱先生。原來如此。驚白聽懂了原委,瞭見對方從脊背上解下來一個包袱,遞給自己,又拿出來一份貨單,一小盒印泥。驚白也不曾多想,蘸上印泥,哈了哈大拇指,摁在了單據(jù)的下方,交接完畢。長方形的白布包裹,一行墨字自上而下,清晰地寫明了涼州總教的名諱,以及朱繡的宅門地址,卻沒有落尾。驚白納罕道:咦,這應(yīng)該由朱先生親自簽收才是,你干么不去找他,偏偏要讓我轉(zhuǎn)手呀?來人釋解說:去了,我去找過了,但朱家的大門上了鎖,聽鄰居們講,朱先生拿著承平堡的紅帖,一大早就出了城。驚白蔑笑說:那你就來找我,當(dāng)我是一個使娃子呢,還是研墨的書童?對方慷慨道:呵呵,武威城里誰不知道,朱先生的門下有一位高足,正是小少爺你,況且這也是一個急件,根本耽誤不得。一旦戴上了高帽子,驚白立刻得意了許多,掂了掂手里的東西,相問說:這是個啥么?龍泉寶劍,還是太上老君的鳩杖?急遞社的家伙猛地捂住了口鼻,囁嚅道:少爺,我只負責(zé)傳報和投遞,我可不能多嘴,這是行規(guī),還請你寬諒。言畢,雙拳一抱,作勢欲走。
豈料,驚白再次別生枝節(jié),一把拽住對方,譏諷道:哼,既然你是急遞社的一員,干么連一匹快馬也不騎?光腳赤足的,這瞞不過我的眼睛。來人答復(fù)說:嗐,少爺恐怕是剛剛睡醒來,還不知道武威城里的變化吧?是這,新城大營的革命軍在一個時辰前,已經(jīng)發(fā)布了戒嚴(yán)令,四個城門只準(zhǔn)進,不許出,城里頭也是禁絕車馬,紅事白事一概停辦,寺廟道觀關(guān)門謝客。這不沒辦法么,我只能靠一雙腿腳了。驚白哦了一聲,又問:咋了,軍部要演習(xí),還是在搜捕犯人?來人答:不清楚,城門一帶也沒見文告,事情很突然。驚白撇下對方,徑自走入了油坊,將朱先生的急件暫存于此,待消停了再說。失望是確鑿的,油坊的車馬也被承平堡征用了,去了東郊的沙山。
告辭后,正待出門,驚白卻猛地收住了腳步,心里一毛。
房檐下站著兩個鐵塔般的漢子,一個反穿皮襖,羊毛結(jié)成了疙瘩狀,臟得不成樣子,另一個卻赤裸上身,肩膀上扛著一個麻包,汗水淋漓。驚白當(dāng)即判定,他們不是來買胡麻油的,多半是剛剛進城的鄉(xiāng)下人。驀地,羊皮襖抱拳一揖,相問說:姑舅可是權(quán)家的小少爺,姓徐,大名叫驚白?聞聽口音,驚白突然一喜:天老爺,你們是北疆蒙家莊子的人吧,我一耳朵就聽出來了。待雙方確認之后,店里的伙計連忙送來了板凳,又拿來一摞碗,一壺開水。落了座,驚白迫切地問:脫可木呢?我木哥在哪?羊皮襖如實地說:唉,他沒來,他還在蒙家莊子,他叫我們來找你的。驚白不信,揶揄道:哼,騙鬼的話,木哥肯定在武威城里。是不是需要我在鴻賓樓擺上一桌,他才肯現(xiàn)身呀?對面的二人面色炭黑,只有眼仁是白的,互視了一番,帶著鄉(xiāng)下人特有的拘謹(jǐn),不再作答。驚白被這種意外之喜攫取了,夸張地說:哎喲,我等了整整一個秋天,腸子斷了,肝花爛了,這個賊哥哥,臨到了今個天,他還在給我作法,試探我的耐心,看我等一下見了他,不撕爛他的耳朵才怪吶。驚白眉飛色舞、指天戳地,一副猴子狀,惹得路人們紛紛回頭,不明所以。又道:其實呀,木哥托付過我,讓我給梅郎中知會一聲,我早就辦妥了,但他卻遲遲不見動靜,不將姨娘從蒙家莊子請過來。難道,難道扎針吃藥就那么難么?這一刻,羊皮襖端起一碗水,在虛空中敬了敬,忽然潑在地上,充滿了祭奠的意思。咋了,姨娘咋了么?驚白失聲道。羊皮襖回說:是這,姨娘下世了,明個天就是七七,脫可木他在墳上守孝,這才囑咐我們上城里來找你的。噩訊像一棵無形的大樹,剎那間被伐倒了,砸向了這名涼州少年。眼淚嘩地淌了下來,驚白慌張地說:天吶,那木哥一定哭壞了,心里頭肯定疼死了,難怪我等了這么久,把秋天也等完了,我的腔子里同樣結(jié)滿了冷冰,原來是姨娘不在了。
恓惶歸恓惶,但驚白的悲傷并不曾持續(xù)太久,又被再次驚呆了。
光脊梁指著地上的那一只麻包,紹介說:少爺,這是木哥捎給你的,你打開看看吧,等交割完畢后,我們還要趕路吶。驚白從淚水中抬頭,慢慢地解開束繩,敞開了麻包的一角,原來是一塊鐵疙瘩。事實上,并不是記性太差,也不是悲傷所致,只因為這一年的重陽日,在涼州的史冊中,太過于詭譎,也太深不可測了。呃,少爺,木哥知道你喜歡這個東西,喜歡得不得了,我們這才扛了一路,現(xiàn)在見到了你,也算是不辱使命了,羊皮襖罕見地一笑。鐵喇叭,地耳朵,當(dāng)麻包被徹底除下時,一只錐形的舊鐵器,呈現(xiàn)在了驚白的眼前,不由得愣住了。般般往事,猶如掠過屋檐的那一道刺目的秋光,照徹在武威城,同樣也照徹在了少年人的心中。這一時,驚白忸怩地說:嘿嘿,狼吃的,我還以為木哥忘了我這個伴當(dāng),我這個同硯席友呢,我真是錯怪了他。羊皮襖道:少爺,木哥讓我另外捎來了一句話,你仔細聽著。驚白板住了面孔:啥話,你快點吭個氣么?對方卻后一步,款然一揖:是這,木哥讓我轉(zhuǎn)告你,請你務(wù)必珍重自己,規(guī)規(guī)矩矩的,凡事不要跳騰,不可逞能,一定要等到他來尋你的那一天。如此重若千鈞的叮囑,親密無隙的情義,令驚白的內(nèi)里潮起了一股感念的波瀾,慌忙道:木哥要來了,木哥啥時候來呀?羊皮襖肅穆地說:嗯,短則半年,長則三五年,總之他會來找你的,只要你好好地活著,終有見面的那一天,告辭了。
見對方一口水也沒喝,驚白畢竟不舍,央告道:哎呀,聽說全城戒嚴(yán)了,只準(zhǔn)進,不許出,你們不妨去家里歇息一天,等著解除封鎖吧。一直言辭吝嗇的光脊梁,忽地開了腔:呸,日能的,土匪也不敢動報喪之人,這是自古而來的規(guī)矩,難道軍部就吃了豹子膽么?驚白咂摸道:報喪,報的什么喪?你們是不是去找木哥他爹,那個老大煙鬼?兩個鄉(xiāng)下人互視一眼,各自吞下了肺腑,不再吱聲,匆匆抱拳后,一道煙地消失在了人群中。
伙計們圍攏過來,七嘴八舌的,爭辯著那個鐵疙瘩究竟是什么。有的說是打鐵的砧子,也有人說是拴馬的樁子,大多數(shù)人卻認定這是一只響器,鐵喇叭之類的東西,理論不清時,紛紛將目光投向了小少爺。驚白兀立著,思忖了半晌,突然蹲了下去,將耳朵貼在鐵嘴子上,仔細諦聽了起來。漸漸的,這一塊非凡而神奇的鐵器,仿佛生出了一堆龐大的根須,蔓延開來,伸展在了武威城的地底下,蛛網(wǎng)一般,捕捉住了塵世上的全部動靜。的確,那是另一個世界,用聲音傳遞,帶著一種鮮為人知的機密,將遠近各處的風(fēng)吹草動,悉數(shù)灌在了驚白的腦海中,讓他去辨析,去識讀。至為遺憾的是,因為心急的緣故,也由于油坊的伙計們在側(cè),像一群雀鳥在聒噪不休,這名少年竟然天眼未鑿,輕易地忽視了這一重大的關(guān)口,不曾窺破什么,神情依舊懵懂著,樣子頹喪。聽了幾耳朵,簡直沒什么名堂,連脫可木的一聲咳嗽也抓不住,驚白便草草地收了兵,用麻包兜住了鐵器,扎緊了束繩,交給帶班的伙計,聲稱這是少東主顧山農(nóng)的東西,千萬要保管妥當(dāng)。末了,驚白相問說:是這,我現(xiàn)在去找一個大煙鬼,一個賭棍,那個老賊娃子八成就在平心定氣館里逍遙,不是我怕他,我就想邀約三兩個幫手,免得別人說我以少欺老,落下個罵名,姑舅們,這一趟可不是白辛苦,我驚白的大方,想必你們也有所耳聞吧?帶班的伙計年歲稍大,約略知道一些這個少爺坯子的脾性,攔擋說:不可,萬萬不可,今個天可是重陽節(jié),假如你冒犯了長輩,惹起眾怒的話,大小姐指不定又要哭天抹淚,權(quán)家的臉面又往哪里擱,你三思再行吧。詈罵的話銜在了嘴邊,驚白及時地咽了下去,尷尬地說:哼,我滾,我馬上就滾,我不拖累你們了,我單刀赴會,我過五關(guān)斬六將,你們就等著瞧吧。
事實上,這一刻的少年驚白,已經(jīng)徹底忘掉了姐姐,也忘掉了那一輛推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