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爾遜·卓倫別特其人其詩——追憶我的奶奶
艾多斯·阿曼泰
如果奶奶在天有靈,得知自己的詩歌被翻譯為漢語出版時,不知會有怎樣的反應,因為奶奶每當被稱為詩人的時候,都會急忙解釋自己是個記者,只寫點散文、通訊,詩歌寫得很少,詩人不敢當。有意思的是,越是如此,爺爺向客人介紹奶奶時,就越會很隆重地說她是著名詩人。此時奶奶就會像小姑娘一樣很惱怒,當眾發脾氣,數落爺爺,而爺爺開心得像孩子似的,笑個不停。爺爺每次總會很認真地答應說不再介紹她是詩人,但到下一次依然故技重演。依然是惱怒,依然是笑聲,但這讓童年的我很是迷惑:
奶奶到底是不是一位詩人呢?
我第一次得出明確的結論是約莫十二歲的時候。在火車上,我們共同望著戈壁上的落日。我用自己的“塑料”哈薩克語解釋著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但奶奶卻用類似吟唱的語調吟誦著哈薩克的詩句。很遺憾,當時我并不太能夠聽懂,但哈薩克詩歌綿綿不斷的韻律搭配著火車軋過軌道時鏗鏘的響聲,成為我童年最深的回憶。很可惜,我始終沒有辦法用哈薩克語傳遞好王維的詩,但哈薩克的詩歌,作為與漢語詩歌不同的存在與文化成果,這種概念卻印在了我的心間。
奶奶之所以那么推讓自己的詩人身份,乃是因為詩歌在她心目中有崇高的地位,就像詩句中所寫的那樣,“我遇到詩歌的帝王/萬般無奈,我無法交談”。但不僅在爺爺心中,在許多哈薩克的讀者眼中,奶奶或許都是當之無愧的詩人。而隨著漢語譯本的出版,我想更多其他民族的朋友和無法讀懂哈薩克語詩句的本族朋友,都會有自己的答案。
為此要衷心地感謝哈依夏老師辛勤的翻譯工作!
奶奶詩歌的主題主要集中在故鄉、工作、家庭和對歲月的體悟。
我去過奶奶童年成長的地方,我們曾一起休憩在一棵大樹之下,她和我講自己童年就坐在這棵大樹的樹蔭之下。我曾經十分詫異,奶奶能夠在離家那么多年后,對家鄉的每一棵樹都了如指掌。這種態度貫穿在她的詩作之中。很有意思的一點是,山并不像其他文學作品中被呈現的那樣,成為文明的反面。在奶奶的詩歌中,山成為文明的力量。奶奶自稱是“山的女兒”,是長在這里的“山中綠色的蘆葦”。奶奶從山這里學習了巖石般的堅強,從故鄉的鮮花那里“學會了溫柔”。正是從“大山”那里學習到的氣質,才讓她從一句漢語都不懂的少女,成長為新中國第一位哈薩克女記者。在收音機的電波里,奶奶聆聽著故鄉,和故鄉相聯;甚至在長城之上,最觸動她心弦的也是一只可憐的駱駝。奶奶的心時刻和故鄉在一起,這也是了解她這個人以及她的詩歌的根源。此外,奶奶的詩歌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就格外關注了環保的議題,在那個時代也算是超前,她希望通過工作的筆去保衛故土的環境。
奶奶有好幾首詩歌都是寫給記者這份工作的。詩言志,這樣的傳統,在哈薩克文化中也并不例外。當表達對記者的贊美的時候,奶奶其實也在表達自己的追求。有許多的詩歌是她在工作采訪中寫下的,比如《向可可托海致敬》。在歌頌勞動者的同時,作為記者的她躍然紙上;當二者之間在進行對話,在用詩歌“報道”的時刻,作為詩人的她也是詩中無法磨滅的生動的存在。記者的工作讓奶奶有了很深的責任感,這本詩集中最長的詩歌《白天鵝》就源于八十年代初玉淵潭槍殺天鵝的事件。當舒婷憤慨地用漢語寫下《白天鵝》的時候,同樣的夜晚,奶奶也寫下了自己的《白天鵝》。奶奶在北京生活過多年,她的詩歌如《我的首都》《白天鵝》用另一種語言、從另外的視角講述了一個從山中走出的女孩子和這座城市之間的羈絆。自小長在北京的我覺得這是很有意思的一次閱讀體驗,因為能夠感到兩種語言之間的不同:奶奶的詩句更加抒情而磅礴,其中也有著更強的自我。
為家人寫下的詩歌在總篇幅中為數不少。爸爸五十歲的時候,我們圍坐在奶奶身旁,聽她朗誦出她的祝福和囑托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在我心中,奶奶是很好的詩人,我也為此深深地感激。我感謝奶奶能夠記錄下自己生活的點點滴滴,如今再次讀起來,仿佛她就在面前,將一切娓娓道來。
奶奶在1998年得了一場大病,但她在病中思索的卻是要時刻抓緊手中的筆。在此之后,她對季節和歲月的變化就有著更深的感悟。她寫歲月就是“十二個客人”次第來到家中,又很快離開,自己也終有一天會隨他們遠去。奶奶的《瞬間分裂》一開始我根本就無法讀懂,后來在爺爺的提點下才知道,所謂分裂出的“三個圓”,是指千禧年,2000年。所有的數字都又重歸于0,三個0重合,象征著人類新的征途。我很喜歡讀奶奶關于季節的詩歌,里面不僅有對于美的描述,也有對于生命的哲學性思考。
我希望這樣對于她詩歌的簡單介紹,能夠幫助讀者朋友們進一步了解我的奶奶,詩人吐爾遜·卓倫別特。
最后,請允許我,作為孫子也表達些對奶奶的追思之情。
無論奶奶是否自認是一位詩人,她的生活對于我來說,都是一首詩。奶奶的父親是鞍匠,曾用一匹非常好的馬駒為女兒換來了一本破破爛爛的書。那時還是孩子的奶奶很是難過,可是她的父親告訴她,馬肚子里是屎,死了就死了,文字和知識是永遠不會滅亡的。奶奶的文字之路就是這么開始的,而這文字之路一直延續著,我們家三代都在做和文字相關的工作。
爺爺和奶奶總是“吵架”,小時候的我通過“翻譯”才得知,他們在爭論某一種植物的哈薩克名稱。我從最初的大為吃驚,到后來見怪不怪。當我問爺爺奶奶對某個詩句的具體理解時,可能就要聽他們爭吵一天,當然爺爺總是會讓步。我的童年就是在這樣的樂趣中度過的。編輯、詩人、作家們也將爺爺奶奶的家當作據點,會在這里朗誦詩歌,討論雜志上最新的文學作品。我當時雖然只是在一旁玩玩具的孩子,也受到了不少的熏陶。
每次讀到《身為哈薩克人不會哈薩克語》這首寫給我的詩歌,我都還能回憶起當初,奶奶問我為什么哭,我說是因為自己不會哈薩克語。奶奶在一旁安慰說“你在北京長大,這很正常”的時候,我沒有說的是:其實我之所以哭,是因為感覺對不起她。我很慶幸,最后我學會了母語,大家的交流也不再需要“翻譯”。我能磕磕絆絆地用母語和她一起討論文學,并將她給我講的故事寫進自己的小說。
奶奶離開我們的時候,我很是難過,除了對她的眷戀,還有更大的不舍。那最早一批從大山中走出來的哈薩克人,正在慢慢離我們遠去。個人的離去,以一個更大的視角來看,翻動著歷史的篇章。童年所見的,激昂文字、慷慨辯論的一代人正逐漸老去,并慢慢地離我們而去。
作為一個在北京胡同里長大的哈薩克人,這時候會覺得無所適從。
但在時代的變遷中,迷惘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某種意義上也并非壞事,一代人總有一代人的故事。
而這樣的詩集,之前一代人的聲音,在此時或許可以成為一種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