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整理得如何？”

聽起來有些病弱的男音剛落下，一縷溫暖的光芒便在黑暗中驟然閃現(xiàn)。

借著這點光亮，能隱約看清石制的王座上坐著被黑色包裹，支著頭不知樣貌的男性。

石座扶手之上，站有一只羽毛光澤的烏鴉。它腦袋一偏，落在地上化為了清秀的短發(fā)少年，他的雙眼下有兩道橫著的黑色彎月圖騰。

這微光足以看清少年的身形，從身體曲線不難看出這應(yīng)是一位少女。

女孩擺弄著自己短發(fā)下藏的辮子一邊回答：“好了，都放在一塊留影石里了。”

她問：“我們，不管他們了？”

少女略帶中性的嗓音毫無起伏，說出的話語卻蘊(yùn)含著溫度。

青年對這番話感到不悅，裝作沒有聽到她的發(fā)問，自顧自地說下去，“這是第幾個了？”

他聲音里透著幾分薄涼，幾分無奈。

管外人作甚？互相利用罷了。

只可惜，這次送出的力量又白費了。

什么時候才能找到好用的妖怪或者人？

“一，二，三，四……十……？”少女掰著戴著皮套的手指，將十指數(shù)了三次，斬釘截鐵道，“二十六個了?！?

“哦?！鼻嗄陸?yīng)了一聲，“上一次被發(fā)現(xiàn)是什么時候？”

少女歪著頭想了想：“一年前，游魂，無名碑上。”

“哦，看來這兩天諸事不宜?！鼻嗄暧挠牡溃霸俚鹊?，他馬上就要醒了。”

少女問：“馬上是多久？”

青年答：“馬上就是馬上?！?

他繼續(xù)吩咐道：“在他醒之前，把心思放在那對兄妹身上，讓他盡快給回復(fù)。”

少女學(xué)著他的模樣：“哦。”

“還有，不要再給我?guī)Щ貋砟切﹣y七八糟的零食?！?

“不是亂七八糟的零食，也不是給你的。”少女的語氣竟有了起伏，“是妹妹做專門給我的曲奇，你這個沒品位的家伙，永別了。”

青年沉吟道：“你當(dāng)年說話可沒這般惹人討厭?！?

她和他四目相對，忽然吐出三個字：“你也是?！?

不等回復(fù)，她我行我素地又說出一句：“我要去睡覺了，沒品位的家伙?！?

少女將那點暖光帶走，只留下藏在黑暗深處的青年沉默不語。

在光芒消散之前，可以看到青年放在膝蓋上的手是一片毫無血色的白。

忽的，青年發(fā)出一聲低笑，笑聲中帶著幾分懷念的意味。

她這脾氣，倒是和原來無差。

-

形霧漆布緩緩合上，無法驅(qū)散的黑暗再度來臨。

酈小珍陷入了昏迷。

沉在深海之底包裹著曾經(jīng)記憶的氣泡慢慢地涌了上來。

一道白光閃過。

“嗶嗶嗶嗶——”

這是生命儀器無法檢測到心跳后發(fā)出的冰冷電子音。

“……寶貝?。。∥业膶氊惏。　贬B母跪在地上，死死地拽著病床上的被子。

“節(jié)哀……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酈小珍的病床前站著位表情悲痛的醫(yī)生，醫(yī)生說完這句話后將剩下的時間留給親屬。

酈母身形瘦弱，還不到四十歲的年紀(jì)頭發(fā)早已半白，她揪著自己的胸口哭得厲害。

見她差點喘不上來氣，頭發(fā)全白的酈父連忙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唯一的女兒，他最疼愛的女兒，就這樣失去了。

這讓他怎么能不心疼？！

如何能節(jié)哀……？

但……

這樣也好啊……

酈父抬起頭，看著自己的女兒因為生病而憔悴的身體，眼淚黯然流下。

他移開視線抱著懷中的妻子，酈父的聲音充滿悲傷又帶著一絲慶幸。

“啊……終于死了?！?

珍兒……死了好啊，死了就再也不會痛了。

再也不會受到病魔的折磨了。

酈母聽到這句話后逐漸停止了哭聲，她埋在丈夫懷中低低地抽泣了起來。

是……

還是死了好……

這樣她的寶貝再也不會哭了。

珍兒嬌氣，愛哭，愛撒嬌。

生病后卻還是笑著安慰他們沒事，她不痛。

怎么可能不痛呢……？

“是啊……”酈母虛弱地敲打著丈夫的胸膛，一邊哭泣一邊自我安慰：“要是沒有得病，我們早就過上好日子了……”

要是沒有得病……

珍兒是個多么優(yōu)秀的孩子……

可偏偏老天爺讓她得了病……

她痛得無法言喻，只能嗚咽著為女兒哼出一首搖籃曲。

娘的寶寶閉上眼睛……

睡在那個夢中喲……

去往那個幸福的夢中喲……

這是珍兒來到這個世上聽見的第一首催眠曲，也是酈母的祈愿。

若女兒離開只是睡著了該多好？是被她哄睡的該多好……

明天的清晨，她還能再見她的寶貝，明日的清晨，她還能在聽見她的聲音……縱使是蒼白的面孔，虛弱的嗓音……她仍想貪婪的再多留女兒呆在他們的身邊……

可夢，終究是夢。

那溫柔又夾雜著支離破碎哭聲的歌聲回蕩在病房內(nèi)，回蕩在酈小珍的腦海中。

她帶著滿臉淚水驟然蘇醒，溫?zé)岬难蹨I將那層極不相稱的妝容逐漸沖刷掉，厚厚粉底下的真實面容是一張極其蒼白的，瘦到脫相的臉。

酈小珍瘋狂顫抖著。

她知道……

她知道的……

若是不用笑來掩飾顫抖的嘴角，若是不輕松地說出這些能夠?qū)捨孔约旱脑拋怼母改溉绾螕蔚孟氯ィ?

就像她……

她錯過了輪回的機(jī)會，也不想魂飛魄散，她必須要有一個活著的理由，那就是“不甘”，不然她怎么可能以鬼族的身份在冥界生存？

“………是我錯了嗎？”她問，“是我……做錯了嗎？”

她做的所有事，都錯了……嗎？

她已經(jīng)忘了……是從什么時候起的，她不在是她……

啊……她當(dāng)然做錯了。

她可以不殺的，信里也沒有要求她下死手。

但她殺了人……

她犯了錯……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殺了人……所以她回不去了。

……咦？

酈小珍控制不住的眼淚驟然一頓。

……她殺了人嗎？

是她的錯嗎……？

不對……好像不是她的錯。

明明是他們拿自己配婚…是他們貪得無厭…是他們……

如果她不殺了他們……他們會奪走她辛苦積攢的一切……

“不是我的錯……都是他們的錯……”

她喃喃自語，仿佛尤為認(rèn)可這句話。

“對……不是我的錯……”

承認(rèn)這句話的同時——

酈小珍恍然間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從何而來，也分不清自己是悲是喜，是怨是怒，腦中維持理智的最后一根悄然崩斷，藏在黑暗中的眼里再次浮上了一層瘋狂。

……什么啊。

不就是殺了人？

又不是她的錯。

不就是之前借過幾次點數(shù)沒有還嗎？那些鬼族為什么就不理她了？

為什么要孤立她？就因為她是一個人嗎？

她本也不是這樣的啊，別人也借過她的點數(shù)沒有還啊……她也沒說什么。

她能對別人寬容這些鬼憑什么不對她寬容一點?。?！她只是個小孩?。。。?

還有她的父母?。〗o她編織了十八年的美夢在她死后突然變臉……

她怎么可能承受得??？！

父母的愛只是表面，他們虛假的愛下期盼她早點離開人世！！

她怎能不恨？！

她想要報復(fù)那些欺負(fù)過她的人?。。?

酈小珍突然捧著臉嚎啕大哭起來。

“為什么是我？”

為什么要這樣對她？

為什么要選擇她？

為什么用她配婚？

還有……為什么利用她？

她明明什么都沒做，明明還有無數(shù)人比她更合適，明明自己還能回頭的！！??！

“為什么是我？！！”

這無比刺耳的聲音被漆布吞噬。

而這個問題的答案，最終只有酈小珍自己才能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