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白對邢昭突然開始好好學習的奇怪感受一直保持到晚自習上課之前。
晚自習預備鈴剛響起,邢昭丟給她一句“給老劉說一聲他先回家”便走了。何白大概知道自己的同桌又像往常一樣曠課去網吧玩了,虧她下午看見邢昭好好看書還觸動了一陣,現在想想自己還是太天真了。
邢昭怎么可能會坐下來好好學習。
公交車上,邢昭坐在靠窗邊的位置,看著公交車緩緩行駛路過的寬窄大小巷子,此時的路還沒有變成后世的江漢市城區所規劃的那樣寬闊,大部分人出行都是靠自行車或者公交車,家里有小轎車的人都很少。
車內循環播放著這一年紅遍大街小巷的《相約一九九八》,這富有年代感的歌再搭配上路過的形形色色,邢昭的心情一路高漲,差點就跟著唱了。
“機床廠家屬院到了啊!要下的趕緊下!”
一聲吆喝將邢昭從回憶中拉回來,他雙手插兜走下公交車,還沒站穩車子便已經再次啟動前進,只留下一串汽車尾氣散在空中。
邢昭摸了摸兜,沒鑰匙,不過他記得母親好像是下午五點鐘下班。
就是他高三的這段日子,母親所在的制衣廠效益不好,高三剛畢業母親就下崗了,后來母親在他上大專之后開了一家裁縫鋪,勉強維持他在學校的大手大腳開銷。
想到這里,邢昭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他真不是個東西!
這棟小樓放在后世看來是一座老舊小區,但在如今看來卻是寬敞明亮,自家的經濟狀況屬于不上不下普通水平,母親賣了縣城里的房子,和父親來到江漢市掏空所有積蓄買了這么一套房子,為的就是讓他到一中學習方便,不用和同學擠宿舍。
昏黃的小燈照得樓道影影綽綽,邢昭堅定邁步走向自己家所在的一層,還沒進門就聞到了門縫傳出的飯菜香味。
還有滋滋油爆的聲音。
是母親在給他做飯了。
林燕總說上高中壓力大,所以每天變著花樣地給他做美食,盡管廠子效益不好發不出工資,她還是掏空錢包買最貴的魚肉。
邢昭眼眶濕潤,內心的感動無以復加,正欲敲門時,屋內的炒菜聲音忽然停下了。
邢昭透過內門的門縫看見,父親邢建業正坐在沙發上,愁眉苦臉地抽著煙,見妻子端著菜過來,終是嘆了一口氣,手指夾著煙道:“今下午二哥來廠里問我,年前咱家買房借他的的那筆錢,什么時候能還……”
邢建業個頭高大,即便現在剛過四十,卻仍可見得年輕時的俊俏模樣,林燕年輕時正是相中了他的長相,才心甘情愿地這么嫁給一個窮小子。
她一直認為自己嫁對了人,即使跟著邢建業過的日子不如之前那般優越,但邢建業人足夠上進,也不舍得讓她吃苦,她也就與娘家的關系越來越遠。
“這……廠子也不開支,你那邊的錢又都貼到家里開銷上了,二哥不能寬限幾天嗎?”林燕放下端過來的一盤菜,雙手在圍裙上抹了抹才坐在邢建業身邊。
“我是覺得二哥還有另外一層意思。”邢建業將煙頭在煙灰缸里磕了磕灰,才嘆了口氣繼續說,“早些年咱爸走的時候,那會兒不是你剛生了大寶么,爸怕你坐月子受委屈,才把房子留給咱們家,那時候幾個兄弟姐妹雖然嘴上沒說,但是心里都留著刺。”
這種老式防盜門的隔音都不太好,邢昭將耳朵湊近,企圖聽得更清一點。
“可……當時爸重病癱在床上,這幾個兒女哪個上前照顧過哪怕一次?不全都是咱們倆在跟前嗎,那會兒我還懷著大寶,還一邊照顧咱爸……”
林燕想起這件事就有些難受,這事恐怕是她嫁給邢建業之后,遭遇的最難過的事情了,雖然她照顧了沒幾天便被邢建業頂替,但這話傳出去怎么說都不好聽。
邢昭聽著屋里的話,一句熟悉的‘大寶’將他拉回了過去,手上卻是不自覺地用指甲蓋劃著白墻,一道道深深的印子就這樣留在了墻上。
前世二伯一直追著討要債務,以及時不時提一下當年祖輩分配不均的房子。而母親下崗,為了還債以及供養全家人開銷,父親不得不兼了兩份工作,白天在廠子里上班,晚上便在附近的超市當卸貨工。邢建業的身體就是在這樣高強度的勞動之下被壓垮的。
邢昭一直覺得父親患肝癌和超額勞動脫不了干系。
“邢昭?你怎么不進去?”
一聲洪亮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樓道里的聲控燈也亮起,邢昭被嚇了一跳,正想轉過身來示意那鄰居別說話,但已經晚了。
林燕聽到外面動靜,此刻已經趿拉著拖鞋走到了門口,剛一開門,便與‘逃學’回來的邢昭四目相對。
那鄰居老陳見情形不對,朝林燕打了個招呼:“我先回去做飯了,哈哈。”
邢昭對上那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容,心中感想萬分。此時的林燕還沒有經歷丈夫離世,兒子殘疾的痛苦,她還是幸福的,許是因為近些日子廠子發不出工資,眼角有了少許皺紋。
他在這個世界,再一次見到了自己的母親。邢昭眼含熱淚,恨不得給她來一個熊抱。
然而這份感動很快便打住了。
林燕系著圍裙提著抄飯的鍋鏟,開門一見到本該在上自習的邢昭出現在門口,張口便是響徹樓道的尖銳聲音:“你個臭小子,怎么又曠課了!”
話音還沒落下,沾滿油水的鍋鏟已經打在了邢昭身上,他痛得嘶叫了一聲:“疼疼疼媽!我錯了!別打了!”
林燕看著不成器的兒子,眼里急得快要掉出眼淚來,她語無倫次,“你,你快回去上課去!你怎么不聽話呢!”
然而邢昭的反應并不像之前一樣叛逆惱怒,而是腳步沉沉走上前,給了林燕一個熊抱。
林燕身高只有一米六,因此被身形高大的兒子抱著顯得有些小,她提起的鍋鏟緩緩降落,眼中熱淚由憤怒化為一瞬間的感動,幾秒后,林燕才想起來還在樓道,而此時正值下班時刻,不少鄰居都從單元樓門前經過,她有些局促地說:“先、先進來,別讓人看了笑話。”
她見邢昭今天的行為如此反常,以為是在學校里受了什么委屈,便也沒過多指責,拉起邢昭的手砰地一聲關上防盜門。
“爸、媽,我……”
進門后,面對容顏尚且年輕,正值壯年的父母,邢昭的話一時梗在喉頭不知道該說什么。
林燕攥著邢昭的手,緩緩安慰道:“兒子別怕,有什么事兒我去找你們班主任,再不行找校長,總不會讓你在學校里受委屈!”
邢昭被林燕這話瞬間逗樂,合著自己親媽這是以為自己在學校受欺負了啊。
他笑了一聲,“媽,我沒事,我就是……有點想你。”
“想我干啥啊,你該想好好學習!”林燕皺眉反駁。
得,她還是老樣子,三句話離不開好好學習。
邢昭沒有拂了母親的心意,而是堅定道:“媽,我一定努力學習,讓你在老舅家那邊站穩腳跟!”
在邢昭看來,母親林燕之所以這么看重邢昭的成績,就是為了在娘家人面前爭一口氣。
早些年林燕鐵了心要下嫁給父親,因此和娘家人鬧掰了,從那時起她心頭便一直憋著一口氣,后來看到娘家子弟各個出彩,不是考了名牌大學就是開了日進斗金的公司,她心里也難受,就想讓邢昭爭口氣,為了他自己,也為了她那股一直沒咽下去的氣。
林燕聽完這話,心里有一瞬間的觸動。細想想,其實她也不是非要自家兒子出人頭地,雖然嘴上這么說,她心里其實是盼著兒子正干一點,不要走那些歪門邪道的路子。
香噴噴的白菜燉肉冒著熱氣,邢昭拿起筷子不顧形象地往嘴里塞了兩口,這久違的味道,他已經很久沒有嘗到過了。從前他不喜歡吃家里的菜,總是吃兩筷子就放下,他更喜歡到外面小攤吃點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
而現在,他的心境卻大有不同。
邢建業見著邢昭回來,也沒多說話,只是煙多抽了幾支。顯然最近的事讓他憂愁萬分,平日里喜好和邢昭講大道理的他現在沒有心情關心這些。
林燕想著兒子學習壓力大,晚上也沒催他去學習,而是讓他早早睡下了。
暗黃的臺燈燈泡照得整個屋子都沉浸在一種安詳的氛圍里,他的臥室并不怎么大,裝修仍是沿用著原屋主的風格,米黃色的寫字臺、床頭柜、門扇,這些裝飾在此后二十年都從未變化過。
而這套父母留下的房子,成了他殘疾半生唯一的歸宿。
床邊,是母親從廠子里帶來的布料,由于廠里發不出工資,紡織布又積壓了不少,因此有很多工人都從廠子里拿出布料來出售抵工資。
邢昭盯著這些花花綠綠的布料,陷入了深深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