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一時激動,倒疏忽了!”司馬昱感嘆一聲,連忙高聲喊道:“來人。”
守在門外的太監聞言,連忙跨入殿中,躬身為禮道:“奴婢在。”
“去秘書省傳朕旨意,請秘書郎謝文前來見朕!”司馬昱發號施令道。
“諾。”
那太監聞言,不敢有片刻遲疑,趕忙小跑著出了太極殿。
等太監離開,王獻之這才一臉從容地道:“臣稟事已畢,特請先行告退,望陛下準允。”
此言入耳,司馬昱不由得眉頭一皺,一臉疑惑地道:“愛卿薦舉賢才,正該與朕同試其才,使其明鮑叔為誰,如何就欲離去?”
“陛下臨問之事,恐非下臣應知!且謝文之才,非臣一人所知,鮑叔之遇,實不敢求,望陛下體臣區區之心。”王獻之正色道。
“既然如此,也罷!朕就不強留愛卿了。”司馬昱勉為其難道。
“謝陛下體諒,臣告退。”
王獻之躬身一禮,然后便轉身快步離開了西堂。
他自然不愿意見到謝文,盡管他知道謝文一定會第一時間想到是因為他的舉薦,才會被召來覲見皇帝。
但心里知道是一回事,當面挑明又是另一回事。
他可不想在謝文心不甘情不愿的時候,還強要謝文做出感激伯樂知遇之恩的虛情假意之舉。
他舉薦謝文,雖然為的是公心,絕不是個人私利,但要想謝文懂他的心思,又何其難哉!
……
當謝文聽到那跑入秘書省內的太監說要找他去面圣的時候,他的內心無疑是訝異的。
一路上,他都緊皺著眉頭,不停在腦海里尋找著司馬昱找他的理由。
可想來想去,他都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說服他的合理的理由,他能想到的唯一的關聯,就是剛剛王獻之對他說的話。
但王獻之為什么在他婉拒之后,使用如此強勢的做法,逼著他不得不去面見皇帝呢?
這一點,更讓他想不通!
然而留給他思考的時間并不多,他還沒開始想等會兒要和司馬昱說些什么,就已經來到了西堂之外。
穿過西堂外的值事房,在王坦之的注目下,他快步來到了司馬昱的面前。
他不慌不忙地站定,然后躬身一拜,朝著穿著黑色龍紋常服的司馬昱行禮道:“臣謝文,拜見陛下。”
從謝文進門,司馬昱便放下了手里的公文,把目光投在了謝文身上,上下打量著。
“目不斜視,舉止絲毫不顯緊張,如此年輕,心性便如此之穩重,著實難得!”
“卻不知他文采斐然,是否也獨具經世之才?”
心里嘀咕兩聲,他適時微微抬手道:“平身。”
“謝陛下。”
謝文緩緩起身。
他自然不敢奢望能享受到賜座的高規格禮遇,恭敬地站在原地,等著司馬昱問話。
只見司馬昱從容道:“朕聞卿拔于山野之中,當知民間疾苦,以卿之見,撫民之要,當以何為先?”
司馬昱一來就直入主題,讓謝文不禁感到有些措手不及,不過他卻也沒有慌張,一臉從容地道:“臣向在山野耕田,與鄰家笑談,往往以少役使、減稅賦為盼,故以臣之愚見,欲使百姓安居樂業,當以此為先。”
雖然說不出來什么高世之見,但說些平常之語,對他來說,還是沒有難度的。
更何況,現在他根本就不打算說出什么驚人之語。
他寧愿暫時平庸茍住,也不想幫司馬昱做無謂的掙扎,以致于改變他為自己設計好的美好未來。
聞言,司馬昱不禁頓感失望,暗嘆道:“原來也是腐儒之見。”
在他看來,當今世事,如果一味少役減賦,百姓是負擔輕了,可是龐大的軍費開支,由誰來承擔!
軍費不足,如何能指望軍隊抵御強敵,不能御敵于外,百姓性命尚且不保,還奢談什么安居樂業!
但看到謝文那波瀾不驚的神情,他不禁感到奇怪,又繼續問道:“若百姓少役減賦,兵少糧缺,而強敵在北,如何可御?”
聞言,謝文稍稍一愣,回道:“以臣之愚見,若當兵者所獲錢糧可以養家,則不患無兵,若朝廷不只征糧于百姓,而征糧于士族積富之家,則不患無糧!”
“嗯……此言倒是有理。”司馬昱低語呢喃道。
他雖然心里同意謝文的這兩個觀點,但卻也知道實施起來的困難性。
要想給士兵足夠的錢糧,就要征得足夠多的賦稅。
而要從那些積富之家征糧,又是何等的困難!
所以謝文所說的話,現在也基本上是無法變為現實的廢話。
他又問道:“士族之糧,向來難征,卿以為如何做既可征得士族之糧,又可使其甘心,且百姓不受其擾?”
從晉室南渡至今,為了緩解朝廷錢糧之急,已經實施過許多策略,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政策,就是土斷。
所謂土斷,簡單來說,就是讓北來之民,在江左獲得戶籍,然后朝廷可以向其征糧和征役。
土斷之政,實施了好幾次,但前幾次都因為士族的抵抗,沒有實施成功。
最后還是由桓溫用鐵血手段,以大兵坐鎮,才在興寧二年,第一次在絕大部分地方完成了土斷,稱作庚戌土斷。
庚戌土斷雖然獲得了成功,讓朝廷獲得了一些可以征糧的編戶,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朝廷的賦稅收入,但是朝廷獲得賦稅的對象依然是普通百姓,而且百姓田地遠沒有士族田地膏腴,同樣的收稅條件下,那些占有大量良田的高門士族,依然沒有納多少稅。
受苦的還是百姓。
司馬昱的意思,正是如何在征收世家大族錢糧之時,做到公平公正,不讓百姓的負擔加重。
“以臣愚見,唯有清丈天下田土,得其實數,然后分其良莠,以為良田、中田、下田,良田多征,下田少征,則誰敢有怨言!”謝文正色道。
只不過他雖然這樣說,卻也十分清楚這個想法是無法得到實施的!
且不說如今當道之人基本上是出身世家大族,他們在實施的時候會不會偏心,將士族之良田認作下田,將百姓之下田認作良田。
就算走了大運,選到了幾個剛正不阿、處事公正的好官,誰又能保證清丈田土時一帆風順,不激起兵變呢?
那些世家大族,只有利益得到保障,才會安心為朝廷效力,一旦動了他們的利益,就會掀起可能顛覆朝廷的動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