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聞言,登時一驚,那種埋藏在心底的畏懼之感忽然源源不斷地冒了出來。
在司馬昱當政的這二十余年間,他已經被打壓過許多次,當此情景,他氣勢洶洶的勁頭,瞬間衰竭了下去。
他來不及整理情緒,連忙拱手解釋道:“臣乃遣兵護衛,非敢對相王不敬。”
此言一出,百官又是一驚,本來已經消失的希望瞬間又在他們的心中燃起。
在占據著絕對優勢的此時此刻,桓溫居然收起了強勢的態度,用著敬畏的語氣。
這無疑在向百官宣示,他們眼前的相王,就是當今唯一可以壓制桓溫的真命天子。
晉室的國祚,似乎又有了一點希望。
畢竟桓溫已經快六十歲,而司馬昱才不過五十一歲,正當壯年!
等熬死桓溫,天下事究竟如何,尚未可知!
似乎很多官員都想到了這一點,他們忽然一改此前低頭不語,滿臉怯懦的作風,竟漸漸地挺直了腰桿,昂起了胸膛。
像是要向司馬昱表示忠心一般。
但司馬昱卻并沒有注意到這一切,他厲聲道:“既然如此,如今大司馬已來,何須護衛,還不下令撤去!”
“臣謹奉命!”
桓溫下意識地回應了一聲,轉過身正要發號施令,眼前站立的百官才讓他猛然想起此行的目的。
他連忙轉過身拱手道:“臣奉太后之令,廢瑯琊王,迎相王入宮,承繼大統,乘輿在此,請相王登駕!”
聞言,司馬昱只覺腦袋轟的一下,像是要裂開了一般,他的神情瞬間變得恍惚,呆立在了當場。
他哪里能想到,桓溫此番回朝,竟然是要行廢立之事。
而桓溫所立的新君,竟然是他!
這個消息對于他來說,實在太過驚人,以至于嚇得他魂不附體,幾乎當場倒了下去。
從一進門,謝安就一直觀察著司馬昱,發現司馬昱眼神忽然變得空洞,心中暗叫不好,連忙大聲喊道:“請相王登駕!”
他身旁的王彪之、王坦之以及一眾大臣聞聲之后,登時會意,連忙齊聲高喊道:“請相王登駕!”
這是他們與桓溫對抗,保住晉室國祚的最后機會,他們怎忍眼看著機會消失。
聽到瞬間充滿大堂的震耳之聲,司馬昱像是正欲離體的魂魄被突然拉回了本位,目光也重新充滿了神采,看向謝安,忽然之間明白過來了很多事。
而桓溫此時也被群臣洪亮的呼喊聲震得心中一顫,他忽然發現朝中百官真實的心意,更發覺他想將晉室取而代之的想法難以實現。
至少在此時此刻,他已經無法按他預定的計劃行事了。
畢竟今時不同往日,如今的晉室雖然衰弱,但卻和漢末和魏晉迭代之際不同。
曹操所面對的,是實力遠遜于曹操的劉備和孫權,所以曹操可以輕松的自詡周文王,讓曹丕代漢。
司馬家所面對的,更是偏居江左的孫吳和國中耗竭的蜀漢,縱然為了奪曹魏之權,掀起了無盡殺戮,司馬家卻絲毫不懼。
而對于他來說,如今的晉室,幾乎有如當年的孫吳,國中一旦大亂,北方的苻秦怎么可能會不派兵南下,以求一統天下。
當初他北伐燕國,大敗而歸,威名頓減,然而苻秦卻在王猛的帶領下,一舉滅了慕容氏,如今兵鋒正強,正不斷派兵試探邊防。
他雖然有心效仿魏晉建國之事,可天下大勢卻不站在他的這一邊。
如今百官的表現,更說明就連人心,也似乎站在他的對立面。
或許這就是命中注定,他要抱憾終身了。
他再次看向司馬昱,正色道:“相王請。”
在這一瞬間,他似乎回歸到了一個臣子所應當站的位置。
司馬昱見狀,卻不敢開口說話,連忙提步跨出,當著眾人的面,穩穩地坐在了乘輿之上的法駕中。
“起駕!”
隨著侍從一聲高喊,乘輿抬在力士的肩上,穩穩地從百官讓出的道路上走向王府大門。
桓溫則登上他的四駕安車,緊隨其后。
而隨行的百官,則是徒步跟在桓溫的四駕安車后面。
相比于出宮時的沉悶,這個時候,百官臉上的陰霾已經消散了許多。
他們已經看到了希望,也不再沉默,開始交談了起來。
“相傳當年郭景純望相王之相,以為興晉祚者,非其不可,今日看來,果如郭景純言!”
“相王氣度,果然真命天子,真乃天佑晉室,天佑晉室!”
“方才朝堂之上,王仆射擬定制度,固然常人不及,但謝安石驚人之舉,實可謂國士無雙!相比之下,我等碌碌之輩,與其同列,真是汗顏至極!”
……
“安石,若非你方才一語,恐怕晉室之運,從此去矣!”
“王公何出此言,此乃天佑,安何敢居功。”
“今日看來,比之安石,坦之不過一尋常小人而已,居然還曾妄言比肩,真是令人慚愧汗顏!”
“文度此言,使安何以自處?今日若非相王自強,安何敢發一語!今日事雖有轉機,但未來晉室前途若何,殊不可知!當此危難之時,還望與公等勠力同心,共輔王室,以存華夏正統。”
“安石所言極是,今日事雖畢,大司馬豈能就此甘心?”
……
從烏衣巷會稽王府一路回到皇宮,時間不到半個時辰。
但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司馬昱已經完成了心理建設,做好了接下延續晉室國祚這一重任的準備。
而桓溫坐在他的四駕安車之中,望著前方的天子乘輿,一路上都在罵著自己定力不夠,慮事不周!
他縱然悔恨不已,可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已只能硬著頭皮向前走了。
回到皇宮之中,來到太極前殿門外,司馬昱從乘輿之中走下,神情復雜地跨入殿中。
在王彪之的引導下,司馬昱脫下身上所穿的常服,穿上早已備好的單衣,戴上平巾幘,登上御臺,準備接受璽綬。
然而就在此時,司馬昱卻忽然轉身向東,仰頭望天,想起輔政的這二十幾年過往,不由得悲從中來,兩個眼眶之中,瞬間流下兩行淚水。
他顫聲道:“廢帝失德,雖其不自愛所致,然吾居阿衡之位,不能匡正,亦為失職,今受群臣之請,承奉宗廟,深懼不克負荷,惶恐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