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奕激動的快步跑進府內,當即命令那些侍奉他的親信仆從收拾行裝。
他似乎已經做好了再一次君臨天下的準備。
當整個海西公府變得前所未有的熱鬧與忙碌時,只有一個老婦人沒有參與其中,那就是伺候司馬奕三十余年的“保母”。
在這個時代,不論是出身于世家大族還是皇族的嬰兒,都是由民間經驗豐富的“保母”給帶大的。
司馬奕也不例外。
所以這個“保母”與司馬奕的親密程度,很多時候甚至比司馬奕的生身母親更加親密。
只見那老婦人皺著眉頭看了看忽然變了樣子的海西公府,然后一路搖著頭步履匆匆地找到司馬奕,一臉不解地問道:“老奴聽聞殿下命人收拾行裝,可是要離開此地?”
司馬奕想也沒想,就回答道:“太后有旨,將奉我重歸帝位!”
那老婦人聞言,頓時一驚,連忙提醒道:“不知來人是誰?是否可信?”
“來人是殿中監許龍,自然……”
話未說完,司馬奕猛然一愣,滿臉吃驚地道:“不好,我險些為人所騙!”
他雖然當皇帝的時候沒有掌握實權,很多事不能自主,但畢竟也是當了好幾年的皇帝,知道朝廷的制度。
朝廷有旨,向來是由侍中持詔宣出!
就算有特殊的情況,另派他人,也應該有相應的官屬同行,而如今許龍只帶來了這幾個人,顯然不符合規矩。
那老婦人聞言,趁機勸說道:“殿下失位,天下雖盡知其誣,但如今桓溫猶在,新帝已立,豈可再有此妄想!若果然攜眾出此府門,恐怕終有性命之憂!還請殿下三思而行!”
“保母所言甚是,是我一時沖動了!”
司馬奕無奈地嘆息一聲,連忙朝正在忙碌的眾人大聲喊道:“都停下,跟我出府!”
話音一落,離他較近的一眾人等連忙停下了手中的事,跟著他走出了府門。
在外焦急等待的許龍看到司馬奕出來,心中一陣激動,連忙上前躬身為禮道:“臣請頭前引路,陛下帥眾隨后,即刻出發!”
“不急!不急!我還有一事要問。”司馬奕面色嚴肅地道。
“不知是何事?”許龍抬起頭,一臉疑惑地問道。
“卿既稱太后旨意,如何不見官屬前來?”司馬奕問道。
此言一出,許龍登時便意識到了不對,連忙道:“陛下此言何意?可是有人進讒言迷惑陛下?”
“哼!”
司馬奕冷哼一聲,厲色道:“若非保母諫言,我險些為汝所誤!”
聞言,許龍不由得登時發覺了不對,極為激動地道:“大事垂捷,焉用兒女子言乎?”
看到許龍始終沒有正面他的問題,再加上臉上神色的變化,司馬奕已然知道許龍所謂的太后詔令是假的了。
他正色道:“我得罪于此,幸蒙寬宥,豈敢妄動!且太后有詔,便應官屬來,何獨使汝也?汝必為亂!”
話音剛落,他突然轉過頭,朝身后的人喊道:“來人啊!把他們全都抓起來,送刁內史審問!”
“是!”
眾人大喊一聲,登時邁步朝許龍沖了過去。
許龍見狀,心頭一慌,哪里還敢有半點停留,連忙轉過身跑到馬前,翻身上馬,帶著人趕緊跑了。
要是他動作稍稍慢一點,就會發現,那些被司馬奕叫來抓他的那些仆從,出了府門之后,就已經停止了腳步。
司馬奕的目的,也不過就是讓許龍自己識趣地離開罷了。
他并不想真的抓住許龍,然后給他自己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他現在想要的只是安安生生地在吳郡安度余生,世間上的事,無論如何發展,最好都不要再找上他。
……
當許龍灰溜溜地回到京口,告訴盧悚他詐騙司馬奕失敗,勸盧悚暫時再忍耐忍耐,等到時機合適,再行起事。
但盧悚已經不愿意再等,他故作答應許龍的請求,讓許龍先行回到建康任職,等有了新的打算他再通知許龍。
然而令許龍沒有想到的是,他剛剛遵命回了建康,緊接著盧悚就帶著三百個忠心的信徒,悄悄地潛入了建康城。
不過盧悚并沒有立即行動,而是在建康城中潛伏了幾天之后,摸清了宮禁周邊的護衛情況,才在十一月初四這天晚上,將前往宮中任職的殿中監許龍給攔截了下來。
當看到盧悚的那一刻,許龍整個人都震驚了,他驚駭無比地道:“師尊是何時到的建康?怎么也不提前知會弟子一聲?”
盧悚笑道:“天下大事,唯密可成,我有一計,可得富貴,你只需按計行事,保管無虞!”
“不知是何計?”許龍頗為好奇地問道。
“你聽我細細說來,此前你去見海西公,不是……”
盧悚一本正經地將他心頭地計劃給說了出來,但許龍卻頗為不以為然,問道:“可皇宮禁地,如何輕易可入?一旦走漏風聲,恐怕難以脫身。”
“我早已打探清楚,廣莫門守衛頗松,你只需在門內等候,等我明晨攻破廣莫門,你就帶領我們到武庫去取甲仗,然后再從廣莫門逃出,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定能成功!”盧悚自信地笑道。
“這……”
許龍猶豫片刻,可還是沒能戰勝他內心的欲望,最終答應下來道:“既然師尊謀劃得如此周詳,那弟子就豁出命去,在廣莫門等著師尊前來。”
“好!那就明日一早見。”盧悚頗為興奮地道。
“弟子告退。”
許龍拱手一禮,快步離開了盧悚等人暫居的地方。
進宮的這一路上,他都不停在想盧悚對他說的一句話:“此事若成,你就是光復功臣,到時功名利祿、榮華富貴,享之不盡,用之不竭!”
不知不覺間,他就像是被自己給催眠了一般,自認為這偌大的皇宮,都將是他的囊中之物。
……
清晨,曙光尚未照耀大地,只有一點點朦朧的光亮昭示著白天即將到來。
盧悚早已經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摸著黑就帶著他那三百多人來到了廣莫門外埋伏。
他在等待清晨廣莫門護衛士兵換防打開城門,趁城門打開之時,突然發起襲擊,拿下廣莫門,進入皇宮之中。
卯時初。
廣莫門悄悄打開,一隊差不多二三十人的護衛隊從門內緩緩走出。
盧悚見了,登時精神抖擻,大聲吼道:“快!跟我沖入宮門!”
隨著一聲大吼,他率先沖出,那些追隨他而來的三百信徒也緊跟其后,朝宮門沖去。
本來無比安靜的廣莫門外,突然出現了數百個人氣勢洶洶地沖擊宮門,讓本來拖著疲憊的身體,準備回家的那二三十個禁衛士兵猛然一驚,驚慌失措之下,下意識地就拔腿往宮門跑。
可是他們才剛剛跑出沒有幾步,便被盧悚帶來的那三百信徒給擋住了去路,不過片刻之間,就被亂刀砍死在了當場。
而剛剛才接替了廣莫門守衛的禁衛士兵,在發現有人要沖擊宮門,想要閉門自守的時候,盧悚帶來的人已經將打開的宮門死死地抵住,讓盧悚可以帶著人肆意沖進宮門之內。
由于事發突然,再加上廣莫門的守衛士兵的確不多,在寡不敵眾的情況下,盧悚很輕易地就取得了廣莫門的控制權。
在戰斗結束之后,等候在廣莫門內隱蔽處的許龍才走了出來。
他看到那些倒在地上的禁衛士兵,忽然靈光一閃,建議道:“不妨將這些士兵的衣服換上,一路上才不會讓人懷疑!”
“此言甚是!”
盧悚當即點頭表示贊同,然后命人換上那些被殺死的禁衛士兵的衣服。
等眾人將衣服換好,許龍一數,登時大驚道:“不好!少了一個人!”
“什么少了一個人?”盧悚皺著眉頭問道。
許龍連忙解釋道:“禁衛軍一向是二十五人一隊,這里只有四十九人,還有一人定是趁亂逃了,咱們的事,恐怕已經暴露!”
“這……”
盧悚猶疑片刻,連忙作出了決定道:“事已至此,不可半途而廢,我們快去快回,料想不會有事,趕快動身!”
“事不宜遲,快走!”
許龍也不敢耽擱,連忙快步在前帶路。
盧悚也不敢大意,只留了二十來個人守住廣莫門,然后便帶著其余所有的人全都朝武庫而去。
在許龍的帶領下,盧悚等人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就穿過皇宮,走入云龍門,來到了武庫之外。
許龍拿出早已偽造的太后詔令,說是奉令來取甲仗,要去迎接海西公司馬奕還朝。
這一番話,使得把守武庫的門吏和士兵在驚駭之中,不得不主動打開了武庫的門,讓盧悚等人很順利地進入了武庫之中,將其中本屬于天子的甲仗給拿了出來。
取了甲仗,盧悚等人不敢停留,連忙朝廣莫門趕去。
然而讓他們沒想到的是,盡管他們動作已經很快了,但那個逃掉的禁衛士兵卻更快,此時游擊將軍毛安之已經帶著士兵趕到了云龍門,攔住了盧悚等人的去路。
而另一邊,左衛將軍殷康和中領軍桓秘也帶著人從止車門而來,堵住了盧悚另一條去路,將盧悚等人圍在了宮墻之內。
在遭受四面圍堵的情況下,盧悚盡管帶著他的手下全力拼殺,卻終究還是寡不敵眾,被當場梟首,其余人眾,也幾乎死傷殆盡,只有幾個逃過一死,卻也被抓了起來。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雖然就此平息,但其帶來的影響卻是極為惡劣的。
不僅震動宮省,就連遠在姑孰城的桓溫,在聽到這個令他無法想象的事件后,也為之勃然大怒,進而引發了他心中無限的遐想。
……
當夜,謝安并沒有回府,而是和王坦之一起,在皇宮之中穩定人心。
等皇宮中被完全清查了一遍,沒有再發現半點可疑的跡象之后,謝安和王坦之才在值房中坐下來認真地討論這件事。
王坦之若有所思地問道:“若是大司馬得知此事,會作何想?”
“恐怕不會輕易就將此事略過!畢竟如今建康城中的防衛,可都是大司馬親自派來的人!”謝安皺著眉頭道。
現在盧悚和許龍已死,他們已經無從知曉盧悚和許龍闖入宮禁的真實目的。
但他們可以猜測,桓溫也可以猜測。
猜測的結果是不是準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會不會有人借此來大做文章!
“安石兄以為,這會不會又被算作對抗大司馬的舉動?”王坦之滿心擔憂地問道。
“咱們能想到的,大司馬縱然不如此想,或許也會有人向大司馬說明。”謝安無奈地道。
“這可如何是好!?”王坦之面色焦急地道。
“目前看來,事實已然發生,我們也無計可施,只有靜觀其變。”謝安正色道。
“唉……也只能如此了!”王坦之嘆息道。
……
而另一邊,桓秘和毛安之也剛剛聚在一起,他們不僅沒有半點將動亂平息的喜悅,反而是一臉的晦氣,滿心的憂愁。
他們正猶豫不決,是不是要將今天發生的事情匯報給遠在姑孰城的桓溫知道。
“已經清理過了,進宮作亂的只有三百來人,因亂而死的禁衛,也只有把守廣莫門的四十九名士兵,若是要將此事就此掩蓋,應當也不是什么難事。”毛安之一臉嚴肅地道。
“咱們手下的將士自不必說,但朝廷中那些公卿的嘴,誰能封得住!?”桓秘憂愁無比地道。
“這倒真是個棘手的問題。”毛安之無奈地道。
“我看與其隱瞞此事,不如咱們自行認錯,大不了被兄長訓斥一頓,我就不信,難道還能因這點小事將咱們撤職不成!”桓秘正色道。
“那就依將軍所言,咱們聯名寫一封信,即刻將此事原委告知大司馬!”毛安之點頭道。
“好,這就寫!”桓秘點頭答應道。
……
不過,雖然這件事在朝廷公卿和桓秘、毛安之的心里引起了巨大的震蕩,但由于這件事被刻意地掩蓋,在建康城的百姓中并沒有廣泛流傳,引起騷動。
就連謝文,也是在事發兩天之后,在和謝琰的閑聊之中,才得知的此事。
看到謝文那驚訝地神情,謝琰不禁問道:“這兩天秘書省中都在議論,說發生了如此大事,不知大司馬會有什么反應?兄長一向頗有高見,不知對此事如何看待?”
“嗯……”
謝文思索片刻,像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正色道:“或許這一場宮省之變,會令大司馬改變一直以來堅持不入朝的想法。”
“兄長是說大司馬不久之后將會入朝,這怎么可能?”謝琰一臉吃驚地道。
對于桓溫已經幾次三番拒絕入朝的事,他自然是十分清楚的。
他實在想不明白,僅僅發生了這樣一件不算轟動的“小事”,怎么就能促使桓溫入朝!
“如果說有人將此事當成朝廷公卿對抗大司馬所做的試探呢?”謝文正色道。
“這……”
謝琰瞬間愣住。
他忽然發覺謝文所說的話一語中的,讓他有種撥開云霧見月明的感覺。
區區三百多個人,就敢來闖建康皇宮,而且還如此輕易就獲得了“成功”!
其中如果沒有內應,是絕對無法解釋得通的。
雖然說現在發現的內應只有許龍一人,但背后還有沒有其他人推波助瀾,仍然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問題。
在這個問題上,只要有人“添油加醋”去給桓溫做解釋,桓溫就有理由再一次來到建康,對朝局進行進一步的整頓。
而整頓的方法,無疑可以復制此前誅除“殷、庾二族”之事。
心頭的思緒瞬間閃過,謝琰滿心擔憂地問道:“兄長以為,建康城中可會再掀起一場大風雨?”
“這就要看大司馬是不是真的要改天換地了!”謝文正色道。
他當然知道桓溫最后沒有走出那一步,但在謝琰的面前,他卻沒有說出來。
畢竟謝琰并不傻,有些話一旦說了,他可能就圓不回去了。
……
一連兩個多月過去,桓溫都沒有任何動作,似乎他對于建康城中發生的這一變故并不關心,決定坐視不管。
然而,當天地回暖,二月的春風如同剪刀一般裁出秦淮河岸飄揚著的柳絮時,建康城中的朝廷公卿卻突然收到了一個令他們無比震驚的消息,使得他們游玩山水之間、欣賞美麗春景的心思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桓溫來朝了。
在朝廷并無旨意征召,桓溫也未曾提前奏報的情況下,桓溫帶著姑孰城內的數千士兵,忽然朝建康城進發。
這個消息,相比于此前盧悚入宮作亂一事,更讓朝廷公卿感到人心惶惶。
他們不知道桓溫在連續多次明確拒絕了入朝之后,突然入朝的目的何在。
一時之間,各式各樣的猜測全都跑了出來。
其中有的說:“大司馬入朝,乃是例行入朝理事,不足多怪。”
還有的說:“大司馬入朝,當是拜謁先帝陵寢,必無他意!”
但流傳最多,也最讓人深信不疑的,卻是:“大司馬此來,將借究治盧悚之事,誅除王、謝二族,因之以移晉室,開創新朝!”
短短幾天的時間里,建康城內就變得流言洶洶,人情恐懼,人人危不自安。
就連一向不關心俗事的劉操之,在聽到這些流言之后,都感到無比的擔憂,親自前來謝府,想問一問謝安心中是何想法。
但他來的時候,謝安并不在府中,只有陪著張彤云在家養胎的謝文接待了他。
謝文見一向沉著冷靜的劉操之面露憂色,不禁好奇地問道:“師尊憂心如此,可是發生了什么事?”
劉操之倒也不隱瞞,當即道:“聽聞桓溫即將入朝,城中流言洶洶,我想來問問安石將作何打算!”
謝文笑道:“師尊的問題,弟子便可以給出回答!叔父必然是以天下為重,與桓溫盡力周旋!”
聞言,劉操之愣了一愣,忽然笑道:“文度此言甚是,我竟忘了安石之心!真是不該!不該……”
“叔父之心?不知師尊所指為何?”謝文一臉好奇地問道。
“文度豈不聞:‘天下蒼生望謝安’之語?蒼生既自托于安石,安石又豈會負蒼生!”劉操之感嘆一聲,然后正色道:“安石引我為知己,而我卻于此時相疑,著實不該!我今日來此之事,文度切不可說與安石得知,老夫歸去也!”
說罷,不待謝文回答,他就轉身離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