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戌時末,郗超的馬車已來到了姑孰城下。
掀開車廂的門簾,借著城樓上的點點火光,看到新建成的清源門,郗超不禁輕聲嘀咕道:“改北門為清源,看來大司馬胸中所懷,仍在天下……”
呢喃一聲,他忽然正色道:“去叫門!”
“是!”
趕車的隨從聞言,連忙應和一聲,走下馬車,朝緊閉的城門口跑去。
“嘭!嘭!嘭!”
“來人,快開門!”
“朝廷有旨意到了!”
“快快開門!”
……
等那隨從叫喊了好幾聲,城門才緩緩打開一條縫,一只眼睛出現在門縫中,從門內朝外張望著。
看見馬車頂的燈籠下站著一個留著長髯的中年人,不由得一愣,問道:“是何旨意?何人前來宣旨?”
“是陛下親筆寫給大司馬的圣旨,前來宣旨的是當朝中書侍郎郗超!”
說罷,那隨從又補充了一句:“也是此前大司馬帳下參軍!”
此言一出,那士兵猛然一驚,暗道:“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髯參軍!”
念頭一掠過,那士兵連忙叫來兩個人,然后滿臉堆笑地道:“請上差稍候,小的立馬開門。”
話音剛落下片刻,城門便瞬間洞開,那隨從連忙跑回,郗超也跨步上了馬車。
望著馬車駛入城門,不見了蹤影,那士兵才滿臉緊張地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暗自慶幸:“還好今天眼明手快,沒有怠慢了他。”
畢竟軍中曾經盛傳的一句話:“髯參軍,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可絕不是虛言!
一旦惹怒了郗超,有可能在這一瞬間就毀掉了他一生的“前途”。
……
郗超所乘坐的馬車在規制不比建康城低的街道上飛馳而過,不過片刻的功夫,就來到了桓溫的官邸之外。
只見郗超一改在建康城中的傲慢態度,走下馬車,整理了一番衣衫,然后才邁步來到門前,朝門前值夜的士兵道:“請將門吏喚出。”
那士兵聞言,看了一眼郗超,眼中閃過一絲異樣之色,但也沒有多問,轉身進門,將值夜的門吏叫了出來。
那門吏見了郗超,一副大吃了一驚地模樣,連忙堆滿笑容向前道:“郗參軍……不對不對,是郗侍郎!你怎么到了姑孰城?”
話音剛落,他瞥了眼門外的馬車,又道:“郗侍郎一路風塵,怎么也不先到館驛歇息?”
說罷,瞥見郗超那微皺的眉頭,他又連忙道:“是了!是了!郗侍郎深夜前來,定是有要事見大司馬!”
聞言,郗超才微笑著開口道:“不知大司馬可曾歇下了?”
那門吏笑道:“常言道:‘人老無眠’,大司馬已經很久沒有這么早就入睡了!而且就算已然入眠,聽到郗參軍……呃……是聽到郗侍郎來了,也定會下床來見的。”
“那煩請帶我去見大司馬。”
郗超微微一笑,沒有多言。
“郗侍郎請。”
那門吏趕緊閉上了今天不怎么聽話的嘴巴,連忙轉過身頭前帶路。
不一會兒,他們就來到了桓溫打發時間的書房。
桓溫雖然是以兵起家,但卻并非不愛讀書,甚至可以說比大多自詡為詩書傳家的世家大族子弟都愛讀書。
他一生的精力,一半用在了行軍打仗和朝廷爭斗上,另一半則用在了讀書上。
透過窗戶,看到那熟悉的身影,郗超悄悄朝那門吏揮了揮手道:“你下去吧。”
“是!”
那門吏不敢多言,識趣地轉身快步離開。
等那門吏走遠,郗超才再一次整理了一番衣冠,輕挪腳步上前,站在書房門外,十分恭敬地道:“學生郗超,拜謁明公!”
聲音傳入桓溫的耳朵,他還有些不敢相信,嘴里呢喃道:“果然歲月不饒人,我竟也會出現幻聽!”
不過呢喃過后,他還是好奇地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然后就看到了郗超那熟悉的臉龐。
兩人目光對視,不由得在各自的內心都引起了激蕩。
時隔八月,郗超再一次見到他傾心效力的“主公”,內心是無比的激動,恨不得立即上前,向他的“主公”傾訴衷腸。
不過他很守禮節,也很懂克制,知道這個時候,他不能逾矩。
而對于桓溫來說,郗超是那么多曾經效力于他帳下的士族子弟中,唯一一個從未改變效忠于他初心的高門子弟。
他是郗超的伯樂,郗超又何嘗不是他的千里馬。
兩人心心相惜,亦師亦友,都有著改換天下的壯志!
只見桓溫稍稍一愣,一手撐著書案,緩緩站起身子,然后快步來到門前,看著一臉恭敬的郗超,一臉難以置信地道:“果然是嘉賓,我還以為是出現了幻視!”
話音一落,他忽然瞥見了郗超手里的一卷帛布,又道:“嘉賓此來,可也是替陛下做說客?”
在郗超之前,司馬昱幾乎每隔一個月,就會派人前來請他入朝,讓他居丞相之位,輔佐朝政。
但無一例外,全被他給拒絕了。
聞言,郗超不由得激動得眼泛淚光,正色道:“學生雖然奉陛下旨意,請明公入朝,但今時不同往日,陛下已然不豫,定難支久,故學生馬不停蹄從建康趕來,想請明公今夜便下令軍中收拾行裝,明日一早,便與學生一同動身回京。”
說罷,他便遞上了司馬昱交給他的圣旨。
桓溫見狀,微微皺起眉頭,拿過圣旨,借著屋內和走廊上的燭火看了起來。
看完詔中之文,桓溫頗為激動地問道:“陛下果然疾篤,難以施救?”
“學生自入中書以來,常侍立于陛下之側,見其精神日損一日,今日早朝之時,遂突發昏厥,應當是憂慮成疾,料當回天乏術!”
郗超并沒有當即給出肯定的回答,而是從平時司馬昱的身體狀況,給出了他的推斷。
在他看來,這樣的話,比直接說司馬昱難以施救,更容易打動桓溫的心。
“你可曾見過為陛下診治的太醫?”桓溫忽然問道。
“那倒沒有……”郗超搖了搖頭道。
桓溫的言外之意,他自然是猜到了的,只不過他卻沒有辦法打消桓溫的顧慮。
他忽然發覺,有些事他似乎過于一廂情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