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因為南方的平叛已經進入最后階段,宮里終于可以開開心心過一個新年,然而正月還沒完,一個緊急情報就在福建八百里加急公文沖進北京城的同時來到我手中,我展開一看,登時目瞪口呆。
臺灣鄭經死了。
我知道鄭經死在康熙平臺之前,可沒想到竟然會這么早。于是匆忙把消息告訴了康熙,他聽了也是一臉震驚。
“鄭經死了?怎么死的?”
“惡疾。”我說道。
“惡疾……”他喃喃念著,踱了幾步,又轉頭來看我,“消息可靠么?”
我不由失笑,他這是太過吃驚以至一時消化不了了:“飯莊的消息,如果不是切實可靠的不會這么急著送進宮來,況且福建的快報應該也快到了。”
他反復琢磨著這個消息,喃喃地自言自語:“鄭經死了,繼承人不知道是誰?他兒子?還是當年鄭成功最喜歡的四兒子鄭睿?看來臺灣免不了一場內亂,說不定可以從中得利……”
我聽得心下暗驚,康熙對臺灣形勢、人物的了解程度在我的想象之上。
他想了一陣子,轉頭對我說道:“你繼續密切注意臺灣的動向,任何風吹草動都不要漏掉,全部都要呈報上來。朝廷情報往往有所差池,只有跟你的聯系起來朕才能知道事情的真正情況。”
我點了點頭。
此時太監來報,索額圖在宮外求見,我們交換了一個“果然來了”的眼神,康熙自去接見,我則轉會自己的房間。
剛一進門,我突然有種莫名的感覺,明明只有我一個人的屋子里卻生出有第二個人存在的感覺,不禁毛骨悚然,轉身就想退出去,卻被一個人牢牢環住了身子。我嚇得魂飛魄散正要叫喊,卻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巴,同時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靜茹,是我。”
我初一聽見這已經被塵封已久的名字不由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加上那熟悉的嗓音,雖然事隔多年但畢竟印象太過深刻,仍是牢牢記得。我聽出是誰來了。
停下了掙扎,點點頭表示了解,那人便放開了我。我轉身一看,一個跟那天晚上一模一樣的黑衣人就站在我面前,因在幛幔的遮掩間,不讓燈火泄漏出他的身影,只是并沒有戴面巾,不是鄭睿是誰?
十二年不見,他的面容仍然俊朗出眾,但風塵之色卻更濃了,眉梢眼底淡淡浮現著人世滄桑的疲憊,卻另有一股成熟男人的魅惑之力。
他用復雜的眼神審視著我,緩緩說道:“靜茹,果然是你。那晚我一見你的面容就愣住了,但你太過年輕,讓我不敢確定。及至后來你助我們逃脫,我才敢肯定是你。十二年不見,你居然一點變化都沒有。”
我心里打了個突。自從來到清朝我的面容就沒有變過,如今二十年過去,我怎能還不明白定是穿越時空的時候發生了什么變故?宮里的閑言碎語早就有了,卻并沒有什么借機挑釁的事情發生,我猜想必是康熙從中作了手腳的,卻不敢去問去證實,如果到時候他要我解釋這是怎么回事可怎么辦呢?康熙必然也是看得清楚的,他卻一句話也沒有問過我,我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既然他待我一如既往沒有任何改變,我便也樂得學那鴕鳥自欺欺人不聞不問。
我勉強笑了笑,岔開話題道:“你怎么會到這里來?要知道現在宮里宮外追查你們追得很緊啊!”
他的神色變了變,聲音里有點變調:“我一直留在京城,就是為了見你一面。但宮里城中搜查得嚴,我竟沒有任何機會再入禁宮。只是如今大哥死了,我必須馬上趕回臺灣,走之前不見上你一面我決不甘心,這才又冒險再次闖宮。”
我當下心里一跳。禁宮戒備森嚴,上次他們行刺未遂過后更是防備的如銅墻鐵壁般,但他仍然能夠來去自如,武功高強是一方面,恐怕應該還有宮里的內應吧?該怎么辦?徹查嗎?可是他冒險進宮看我才泄漏了這個秘密,如果我不顧一切揪出他的臥底,豈不是太無情了?當作不知道?那康熙的安危怎么辦?放著敵人的內應在宮里,隨時都可能危及他的性命,萬一出了什么事如何是好?
正在犯難,只見他看著我,慢慢說道:“當年你不告而別,我找遍了整個南京城,又一路北上直到黑龍江都沒發現你的蹤影,之后吳三桂起兵反清,我也沒有時間再去尋你。沒想到這回刺殺康熙,竟然在這深宮大院見到了你。你從未告訴過我你是康熙身邊的人。”他的話中略含質問。
我苦笑一下,說道:“當日我并不是存心瞞你,只不過那時我只是個被逐出宮的宮女,自然覺得沒有必要說起舊日的身份。那天從南宮府出來我就被皇上找到然后帶回宮里,此后自然無法再跟你聯絡。”
他聽了這話,臉色稍稍好看了些,但仍然帶著微微的酸意,問道:“那現在呢?你已經成了康熙的嬪妃?”
我搖了搖頭,失笑:“你看我這房,這布置,當知道我仍然是個小小宮女。”
他的臉上神色變幻,看了我一陣才又問道:“為什么?康熙應該很喜歡你吧?聽到你的叫聲居然連我們這些‘逆賊’都顧不得了,為什么他肯讓你屈居宮女之位?”
我愣了一下,搖頭道:“皇上是要封我為妃的,我自己不肯。”
“因為不想卷入宮里嬪妃之間的勾心斗角?”他緊追不放。
我無言默認,他一向懂我。
他深深地看著我,突然問道:“為什么?為什么甘心留在這種地方?委屈自己做一個低聲下氣的宮女,一輩子不見光日?”
我又是一愣。為什么呢?
康熙是歷史上有名的明君之一,因此他首先是個帝王,其次才是個男人。他有著統馭四海的宏大抱負,也有著聰明果斷的領袖才能,他有能力、有條件成為那千古一帝,因此不論何時,大清朝永遠是他心中的第一位,然后才是私人的感情。這就注定了他不可能為了我放棄整個江山,背棄祖宗家法,無視于自古以來籠絡臣子人心的最佳方法——聯姻。一如他當初毫不猶豫便娶了赫舍里氏,他不可能為了我廢除后宮,所以我可以成為他的最愛,卻不能成為他的唯一。
為什么還要留在他身邊呢?自甘下賤么?不,我只不過順從我的心意而已。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事,或者明天我就死了,或者明天我又會被從他身邊驅離,或者甚至明天一睜開眼又回到了現代,那么既然我現在的愿望是留在他身邊,為什么不去做呢?留在他身邊,也許以后會為自己的癡傻而后悔,但若現在離開了他,熟知將來不會因為自己的放棄而痛苦呢?既然如此,那就順著自己現在的心意去做吧。不管未來會是怎樣的心情,至少我現在實現了自己的愿望,讓自己活得滿足,對我來說,這也就夠了。如果以后他不要我了,或者我不再愛他,那我自然會走,讓自己不帶遺憾地走——畢竟我的愿望曾經實現,不管是在大清還是現代,茫茫人海中我曾經與自己的真愛真心相伴,那人生便已有精彩。無論之后的日子會是如何,沒有遺憾的我,會獲得更加瀟灑,更加自在。
留在他身邊,只不過為了能夠每日笑對朝陽。
我淡淡地笑了,沒有言語。
他注視著我,臉色漸漸陰霾,艱澀地從嘴里擠出一句話:“你……很愛他?!”
我點了點頭,無需否認,我確實愛他,至少現在是。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身形也有些搖晃。我雖感到有些過意不去,但長痛不如短痛,讓他抱有莫須有的希望才是真的害了他。我本不該在這不屬于我的時空留下任何感情,愛上康熙純粹是意外加上情難自禁,就算沒有康熙,我也不該再陷入任何愛情泥沼。不如此刻斷了他的念頭,對他對我,都好。
他看著我的眼中充滿了痛楚,那穿心徹骨的悲傷讓間接承受的我都忍不住內心糾疼起來。但我仍然直視著他,不為別的,只為了不逃避他的感情,讓他能夠確定這些年的愛怨情思并不是鏡花水月,否則癡心一片的他將如何自處?
欲言又止,嘴唇數度嚅動,卻竟是無言以對。最終,他只能滿含痛楚地說道:“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忘記過你,只要一有空閑,我必定會四處尋你,連春流也說我著了魔了。然而我卻不覺得苦,只期盼著有一天能找到你,跟你共偕白頭。不娶妻,不納妾,只為了不讓你受委屈,盼著我們成為彼此的唯一。誰知……”他側過了頭去,我在一瞬間看到了他眼角的晶瑩。
不是不感慨的,如果當初我沒有進宮,沒有碰到康熙,該是會愛上他的吧?只是人生沒有重來的機會,錯過了便是永遠。
面對他的癡情,我說不出一個字來。
“靜茹,你……”他看著我,正要說話,忽聽外面傳來一個宮女的聲音,說道:“曦敏姐姐,皇上傳你過去。”
我們兩人齊齊嚇了一跳,我急忙看著他,說道:“你快走吧,禁宮畢竟是個龍潭虎穴,久留不得。以后……你也別再來了。”說到最后,我終是不敢看向他的眼睛。
雖不看他,我仍然感覺得到投注在我身上那深邃而痛苦的眼神,刺得我內心隱隱作痛。許久,方聽他長長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了。但……我決不放棄!”語意堅決,我心里一震,猛地抬頭看去,卻看進一雙堅毅的眼眸。
一時間心亂如麻,偏生那宮女又在外面催促,我只能匆匆回頭答應了一聲,待轉過頭來一看,不由愣住了——眼前哪里還有鄭睿的蹤影?